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06、第百零六章

  遣秦使团渡过雾宿河,在望而无际的雪原里继续往东北方向走,队伍分明浩浩荡荡,行于苍茫旷野间时又显得非常渺小。

  他们跟着司南与向导一路前行,直至禁卫斥候打马回来禀报:“前方发现一队骑兵立旗在雪原深处!”

  彼时裹着大皮毛裘的赵睦在马背上回望来时路,发现雪原大雪早已遮没使团所有行进踪迹。

  正使和副使乘坐马车里,禁卫军首官方旦打马来报斥候所禀情况,副使龚道安看向正使应寿祖,应寿祖未叫停队伍,同时唤赵睦近前来听令。

  不多时,前方风雪中隐约能瞧见有面黑点在空中飞舞,应寿祖停下队伍,着人亮出因风雪太大不便于行而收卷起来的周龙旗。

  雪原平坦一望无际,北风疯狂呼啸,未避免观雪久视线出问题,使团所有人和马匹的眼上皆罩了层工部奇物监特意制作的眼罩。

  视线不畅时,听力尤其灵敏起来,队伍才停下,和赵睦并行到队伍最前头的禁卫军首官方旦忽然从尖锐的北风中听见箭//弩飞速破空引起的蜂鸣声。

  “咻——”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方旦骤然拔刀唤盾来,身旁赵睦却坐在马背上没动,不知是没听出来风雪声中的异常动静,还是……方旦是个聪明人,瞬息之间明白过来,赵睦端坐不动是因为知那箭//弩射不到人身上。

  开平侯府大公子骑射本事名声远扬,方旦甚至曾亲眼在猎场上见过赵大公子张弓搭箭,那快准狠的动作没有半点花招,是可以直接上阵杀敌的利落,骑射如此精湛者,怎会判断不出箭//弩将要落在哪里。

  不出所料,随着“叮!”声猛然响起,面前两步远处地面上冰雪四溅,一只弩//箭以雷霆万钧般态势钉射在二人马前。

  漫天大雪纷飞,赵睦脱下手套把手搓热,抹把脸上结冰意的落雪取出挂在马鞍旁从未露过面的弓。

  在方旦意识里,他总觉得似开平侯府大公子这般清雅风谦谦君子,所用弓应是同他人一般华然不失清贵气,孰料那把弓瞧着和他们禁卫弓弩手所用弓无甚不同。

  一块提前写好介绍话的布条紧紧缠羽箭上,赵睦张弓搭箭一发斜向上冲漫天飞雪射出,方旦知道赵大公子这是在和对方进行远距离沟通。

  对方先一箭,意为警告外来之人;赵睦回之一箭,那箭未开杀人锋,绑着写有夷族字的说明布条,倘那队骑兵拒绝使团继续前进,他们很快会再射出三支箭来勒令使团离开。

  等候片刻,对面有一骑纵马向这边方向来,赵睦控缰绳单骑上前,方旦即刻点人护卫,被赵睦抬手制止,没有半句拒绝之言,只掌心向外一个抬手动作,方旦会意,即刻按住了得令欲随的部下。

  很奇怪,赵大公子身上有股令人服从的威仪,即便这年轻人素日里平易近人很好相与。

  吴子裳身裹皮毛裘坐在车轮子又宽又大拉满物资的板车上,只露一双眼睛外在,努力穿过淞雾风雪往队伍前头看,那个单枪匹马往前去的人是赵睦,她笃定。

  世上恐怕再没人比她更熟悉赵长源背影,幼小时日日目送那背影去学堂,少大后常常躲着偷观望那背影出来进去,便马背上只个裹得没了身形的朦胧轮廓,她仍能一眼辨别出那是赵长源。

  万幸,吴子裳没担忧多久,赵睦再次打马而归,同行还有夷族部落几名乌甲骑兵。

  淞雾和风雪并存的奇景只在雾宿河东岸见得到,吴子裳裹得严实也依旧被冻得反应迟钝,然而只要远远瞧得见赵睦背影,她便能觉得心里踏实。

  周国遣秦使团在夷族骑兵监视下又行几乎整日路程,于天色擦黑时来到某个部落聚居地。

  走过御敌防狼所用类似辕门并带瞭望台的建筑,穿越外层士兵所扎营房,再往里,见到错落有致的民住帐篷,往来忙碌的夷人,以及聚居地到处挂着的白狼旗。

  向导给商队低声介绍着:“雾宿河对岸的夷族部落可以说有着血脉相连的先祖,后来经过分裂、合并、再分裂等规律,发展成现今以犬戎、奴廉金、鄂克耳敦三大部落为首,其余十来个分散部落为拥趸的雪原夷族,而白狼是犬戎部落图腾,咱们来的到的是犬戎部落嗷”。

  “旧茶马道重要枢纽。”吴子裳嘀咕了一声,身边人没听清,复问,她却不肯再多说。

  熙宁历以来,朝廷主要任务在发展经济,因未与秦盟,商贸少往东北方向来,昔日连通北方西东二国门的都昌茶马道逐渐凋零,并随着西北往南方的新茶马道打通,都昌茶马道成了周人口中的“旧茶马道”。

  当在贺氏把权下的柴周如火如荼发展商贸、姬秦朝廷在立储风波中经历十年动荡时,夹在柴周和姬秦中间的雪原夷族,似乎成了那个被九洲东陆抛弃的孩子,停止了继续向前进的脚步。

  正副二天子特使持符节踏进犬戎汗王牙帐时,正使应寿祖惊讶发现,这座牙帐内的陈列摆设,似乎都与熙宁初年自己跟随林老郡王来出使时殊无二致。

  经历过柴周两代帝王的犬戎老汗王坐在汗位上昏昏欲睡,犬戎如今大权在握者,是汗王长子喀干达尔。

  作为翻译官员,赵睦带典客署人陪正副二使进了牙帐,天彻底黑下来,部落里火把通明,吴子裳等人被犬戎的普通士兵看守在一片空地上,没有热奶茶招待,甚至没有口热水喝,在牙帐传来命令前,这些周人像奴隶般被对待。

  禁卫军首官方旦护卫使臣进了牙帐,留在外头的禁卫军副首官在与犬戎沟通无果后只能叮嘱手下兄弟机灵戒备,他则拎着个小包裹来到吴子裳面前:“吴老板?”

  彼时吴子裳正在看那边躲在帐篷后往此处偷看得几个儿童,动作迟缓地收回目光,未言先笑,才发现脸冻得僵:“石副将,您有何吩咐?”

  “天都黑了,也不知使官们何时才能见罢夷人汗王,”石副将递上手中包裹和水囊,直眉楞眼道:“这是赵署丞进牙帐前叮嘱我给你备下的,你吃点喝点,暖暖身子。”

  “哎呀,多谢多谢,”吴子裳接过东西,二话不说要把食物分给石副将:“您别嫌弃,也吃点,咱个小老百姓还要靠您和您手下弟兄保命哩!”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嗷!”石副将同样被冻得透心凉,本不愿分姑娘家食物,但那酒囊一打开,香得他咕咚吞了下口水,解下腰间小酒囊分走吴子裳大半酒。

  天寒地冻,烈酒取暖,赵睦给吴子裳备的是烈酒,却比寻常烈酒香醇,暖身子效果甚至比普通烈酒更好,石副将急不可耐用舌头尖抿了点尝,乖乖,他一个在汴都酒场里出来进去的人都忍不住叹这酒美哉。

  要么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利益建立可以概括为此,吴子裳也抿酒尝,与石副将围着赵睦聊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水到渠成后她好奇道:“将军与赵长源关系似乎挺好的。”

  照理说,赵睦作为典客署丞,有事吩咐时叮嘱手下人最方便,而牙帐外也不是没留典客署翻译,赵睦却把给吴子裳备食物的事托给不相关的禁卫军,这里头的事就很值得琢磨了。

  石副将自不会给任何人透漏自己与开平侯府究竟是何关系,憨厚笑道:“赵署丞么,赵署丞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呐,咱使团下层这些官吏谁没受过大公子恩惠?”

  言及此处,石副将忍不住再把面前这个严实裹在皮裘里的年轻女子打量,被风皴裂的脸上神色不明:“吴老板一路上也受赵署丞不少帮助罢?”

  “是的哩,”吴子裳不反驳,“待回周,可得好好谢谢赵长源。”

  赵长源长,赵长源短,可着满使团找去,上起正副二使,下到马夫走卒,哪个人敢连名带姓直呼赵署丞?石副将没再多说,笑着去向队伍别处。

  入夜后的风雪更加嚣张,不知撞在何处缝隙发出尖锐的嗡嗡蜂鸣,听得人心中莫名悲凉,吴子裳约莫不出时间,牙帐方向总无动静,她正心说这犬戎人真不会待客,寨门方向忽传来一阵战马嘶鸣。

  不多时,十几骑兵拥着匹高头大马朝这块小广场走过来,戒备成圈的禁卫军把刀拔出来些许,监视的犬戎士兵却视若无睹。

  待离得近了,在周围火把光照亮下,吴子裳看见这些骑兵所着非乌甲,而是夜里不易与黑色区分开的海蓝,为首那个端坐高大战马上,脸埋在皮毛大裘里垂眼看吴子裳。

  四目相对片刻,在石副将大步流星冲过来时,对方拢着手中缰绳忽放声笑起来,竟是位女子。

  “周使团里还有女人,”这人笑起来时明眸皓齿,与犬戎部落里的女子都不同,用周官话问吴子裳:“你是当官的么?”

  都是裹在大裘里,也不知对方如何看出坐在车板子上蜷成团的吴子裳是女子,石副将上前答话道:“阁下有话可与我说。”

  女子的马不耐烦地倒腾着两只前蹄,鼻子里喷着白雾在原地动来动去,女子控制着缰绳道:“听说柴周来了天子使团,我回来看看,不过喀干达尔对待你们好像不是很礼貌,你们饿么?我打了羊回来,一起吃吧!”

  石副将领着手下兄弟和使团大部分文官在此地吹了至少两个时辰冷风,比起长官方旦叮嘱的莫要卷进犬戎内部争斗之类话,在填饱肚子和取暖面前变成“不是那么重要”。

  而等傲慢而谨慎的犬戎大王子喀干达尔与周使臣应寿祖、龚道安在初见前提下,把周使团来意确定下来,小广场上已是篝火明亮载歌载舞。

  大王子喀干达尔对此觉得很不高兴,宴请周国使臣时他直接把妹妹巴格达黎娜赶出了牙帐,还在帐门前当着所有人面把巴格达黎娜斥责了一顿。

  “我叫苏颜合纥,喀木尼堪部落是我母亲的家乡,”被训斥后的犬戎王女拎着酒囊坐到吴子裳身边,用肩膀撞撞这个周国女人,明亮眼睛里闪烁出前方的篝火光芒:“你真不是周国官?”

  第三回被问身份的吴子裳再碰碰苏颜合纥手中酒囊,干脆不解释了:“方才听那个人唤你巴格达黎娜。”

  “我不喜欢巴格达黎娜这名,”苏颜合纥仰头喝口酒,被北风皴裂的脸上有笑容明媚而灿烂:“苏颜合纥是外祖父和舅舅一起给我取的名,他们希望我像额客登上空的星子一样光明,巴格达黎娜仅仅是犬戎对苏颜合纥的翻译,我喜欢大家喊我苏颜合纥,你呢?你叫个什么。”

  “我唤作吴子裳,”吴子裳报上自己姓名,不欲对名字涵义作何解释,“你周话说的很好。”

  “那当然!”苏颜合纥挺起胸膛:“我的外祖母是周人,来自雾宿河西,鸿蒙是她的家乡!”

  说着,苏颜合纥肩膀稍微塌落下去些,无奈道:“可惜喀干达尔总喜欢带人过河去劫掠鸿蒙,喀木尼堪阻止不了,我也阻止不了。”

  吴子裳沉吟,如此说来,苏颜合纥算是亲周之人?她不信,无论苏颜合纥对她说什么她心中统统都不信。

  “听说你们周国有位女将军,非常擅长弓马,你们大皇帝称赞她是第一骑射,”苏颜合纥不去探究吴子裳脸上神色,伸出自己拇指上戴的骨扳指道:“我们苏颜家骑射本领也是全雪原第一,不知道我和她比试会是谁输谁赢?”

  吴子裳吃烤肉填饱肚子,又喝了烈酒烤着火,体温回升过来,脸颊和耳朵都很红,摇头时无知觉地撇了下嘴:“不知道,不认识,或许你可以去问问那些军爷。”

  “你喝醉了?”苏颜合纥左手肘撑在膝盖上,上身前倾着歪头看过来:“你是不是喝多酒了?”

  吴子裳用力抓发热发痒的耳朵,确实有些头晕,迷糊问:“你们这里卖皮毛货么?雾宿河之西的大周也即将入冬,我来收购些皮毛货带回去售卖,赚了钱就能过个踏实年。”

  “这个好说,我可以给你介绍拜尔开,他能用最短时间收集起整个犬戎部落的所有好皮毛,”苏颜合纥诚挚地望着吴子裳眼睛,循循善诱道:“不过条件是需要你为我引荐……”

  “扑通!”一声响,坐在木头墩子上的吴子裳当着苏颜合纥面歪身倒在地上,醉得双目迷离还要抬手指簌簌飘落的雪花。

  苏颜合纥顺着吴子裳含笑的视线望过去,发现视线里有热烈纯粹的火焰,有漆黑压迫的夜空,还有大步而来的赵睦。

  闭上眼睡过去前,吴子裳看见朝自己走过来的赵睦,看见这人路过篝火时顺便掐了缕篝火的火星,而后扬手轻弹,火星化作漫天大雪,随着模糊星火和飘扬大雪,吴子裳回到了那天的北岩饭馆。

  “阿裳,我不是哥哥,”

  赵睦坐在探身可及的小桌对面,脸色是吴子裳从未曾见过的异样平静,平静得好似无有生命的傀儡,机械般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我本与你同样身,因故将坤充作乾,故非不愿应你意,而是无法回汝心。”

  吴子裳坐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声不吭安静坐着。

  以前读书时她尝见过“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几句话,不理解,问私塾夫子,夫子解释字面意思,仍惑,再问赵睦,那时候赵睦没有作答,十几年后,那个问题在吴子裳生命中转够轮回,在此击中她心脏。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赵睦没有理由拿这个来骗她,吴子裳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整个人木住,她的视线里,面前碗筷菜碟开始变形,桌椅板凳甚至整个小閤子扭曲化解,眼睛里只剩下赵睦,只剩下红着眼眶与她对面而坐的赵长源。

  那一刻吴子裳心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她觉得自己干坐着反应了好久好久,久到赵睦不敢再看她半眼,深深低下头去。

  “你……”吴子裳几番张嘴,竭尽全力终于找回些许自己声音,嘶哑地不知所云着:“你吃菜,吃肉,你就,你,我……”

  她再度失了言语。

  未几,赵睦闻声后慢慢抬起头试探着看过来,吴子裳隔着模糊的视线依稀瞧见那双漆黑眼睛里有她从未见过的恐惧和哀伤,而便是那年贺家姐姐佳音夭折,贺党覆灭然赵礼达冤不得白,赵睦眼睛里也皆不曾有过如此浓重的复杂情绪。

  不知所措的吴子裳想拾起筷子给对面人夹肉吃,可是低头找筷子时忽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从脸上滑落,她摸了摸,是眼泪。

  “嗐,这是怎么回事。”吴子裳从最初的震惊诧异中缓过神,低声喃喃着,想自嘲着笑一笑,遂硬咧起嘴角,不知自己笑得多难看,反正脸上泪水却越来越多,多到大串大串往下掉。

  她无法继续这样坐着,两手空空不知该做点啥,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半低下头开始摆弄着面前碗筷碟盘。

  摆放好再打乱再摆放好,她终于掉着眼泪自嘲而笑,说着赵睦似懂非懂的话:“那两年是真难熬,我以为自己病了,一边满心都是赵长源,一边又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女子,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疲惫不堪,整年到头不敢稍有停顿,因为停下就会不停思念赵长源,会痛苦到觉得活不下去。”

  泪水已经彻底模糊视线,连赵睦都只剩下个虚无缥缈的轮廓,吴子裳眨眼再眨眼,满腔酸楚快要彻底淹没她了,抽噎亦变得嘲讽:“我尝试着把赵长源从心里抹掉,尝试着接纳自己的不同于众,可是到最后,盈冲居逐渐做大起来,我和知遇好了又分开,却仍没能把赵长源从生命里剔除出去。”

  “你说,你说,”她笑得泪水涟涟,问对面身影模糊的人,声音颤抖而嘶哑:“你说我能原谅赵长源么?不可原谅罢,是无法原谅的,那几年我活得生不如死,我自己咬着牙硬熬过来了,他、她……赵长源她,我知她定有自己的难处苦处,可我就是不想原谅她。”

  “我不想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