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02、第百零二章

  离开的人离开了,留下的人剩下一片荒凉,荒凉的世间时好时坏,无味而空白,所有人心中的打算也因离开的人而全部夭折,包括陶夫人想试着把阿裳和渟奴牵起来。

  转过眼,春秋无情更迭,熙宁历慢悠悠进入二十七年,是岁,赵睦年二十又六。

  自二十二至二十六,年华四载,她因政绩优异从大理寺擢入户部听用,又从户部平调鸿胪寺,以五品阶任典客署丞,领典客署,负责朝贡、互市、译语等事宜。

  宦海浮沉,有人历遍坎坷方于知天命年爬到五品官,有人不及而立便已取之入囊中,不少寒庶二门子弟发出嗟叹:“需知为获些你唾手可得之物,我等平民学子得付出巨大努力”。

  唯刘启文在酒宴上为友人鸣不平:“世人都说赵大公子委实仕途顺遂,却然无人看见我长源兄弟在二十六岁官拜五品的背后,曾付出多少常人无法企及之辛苦,你们得不到,你们眼黑心酸,有本事也像我长源兄弟那样豁了命地拼,豁了命地干!”

  说酸话的人悻悻哼哼。

  而时间么,还那样不死不活往前滚着,片刻不曾停留。

  赵家在三年前赵新焕身体痊愈后,在大内见证主持下和二弟赵峻柏分了家,老二夫妇不愿意,全老太太不知对次子说了什么,那夫妇二人从此再没闹腾过,二房子弟明面上也再没给侯府惹过出格大事。

  高仲日最终没能追求到董之仪,他祖父临乞骸骨前给他相了户人家,年纪幼他七岁,今朝他和对方正慢慢接触,对方家里对婚事有些着急,急于求成。

  时下才在七月上旬,女方亲长已放出话来,若高仲日点头这门婚事,年底前女方保证二人婚事成。

  七夕乞巧节这日,天气不再炎热,入夜凉爽,街上节庆氛围浓厚,狮猫儿和霍闻昔拉小鱼儿出门玩,所有人各有所得,赵睦独个来相国寺。

  贺佳音仍被她弟弟暂时安置在这里,过阵子九边帅将大吏年中回都述职,赵睦差事会有些忙,只能提前来探望。

  “这会儿应该见到姝凰了吧?”

  宁静屋舍里,赵睦盘腿坐在香案前蒲团上,又往面前盆里添小小的桑木条,半低头,如自言自说,又似在与人低切语:“她在这里受下太多苦痛,最终还是去了你那边,你若是与她常在一处,可千万莫再让她……”

  千万莫再让她跑丢么?

  这话不合适,在街上被拐走从非是秦姝凰的错,是那些人贩子有罪!姝凰何错之有!

  赵睦平静改口,又絮絮叨叨说起别的。

  每年清明、中元和寒衣三个节上,她都会来看望贺佳音,即便如此,这些年来,心中愧疚并不曾有过毫末减少。

  佳音之死其祖父贺晏知承担主要过错,次要凶手便是以皇帝柴贞为首的天子势力,保不齐赵新焕也在其中扮演着哪种重要角色,他们事情做得极其缜密,仍旧被心细如发的赵长源挖掘出来龙去脉。

  两党相争,无辜者岂止一二数。

  这几年来,赵睦一边冷静地知道事情发展属于势不可挡,另一边又会陷入在无法走出的愧疚怪圈,之所以觉着痛苦,不过是清醒地在看着自己不停做着无济于事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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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巧节过后没多久,九边帅将先后入都述职,他们所带各种要进给天子的奇珍异宝都要先送鸿胪寺过一遍,让鸿胪寺辨别真伪和定价成单,好让皇帝作为参考再回赐帅将们至少等价的恩赏。

  谢斛入都后未归谢侯府,而是按照兵部礼部安排下榻指定客栈,没想到带人来鸿胪寺送祁东贡物的是谢岍。

  鸿胪寺安排有专人负责接待,谢岍撇下那些客套事,跟人打听了路线,独个跑来典客署,鸿胪寺里没啥机要秘密,不曾设守卫通禀,谢岍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

  彼时赵睦正听取署中官吏汇报示意,谢岍蹲外边等了有些时候,待屋里散议,官吏三三两两出来离开,从谢岍面前路过,纷纷好奇打量这位身量颀长的为军之人。

  谢岍起下捉弄心思,靠门外柱上开腔唤长源,道:“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还不赶紧忙完抽空陪陪我?”

  肉眼可见,听见这句话的典客署官吏们吓得纷纷趋步避走,以为自个儿误知了首官甚隐私秘事。

  未几,公务房门口跑得一个人不剩,赵睦怀抱乌沙面无表情迈出门槛时,谢岍笑得前俯后仰:“怎么这副脸色,开个顽笑嘛,生气啦?”

  “你最好正经些,”赵睦回身带上房门,整理了袖口迈步下门前台阶,“不日前你我父亲刚提过此般想法,若大人们当真因你胡言乱语而起撮合你我之心,福生无量天尊,届时看你如何接招。”

  “……慈悲。”灿烂笑容瞬间凝固在青年黑黄而粗糙的脸上,谢岍简直惊呆,亲长怎会把她和渟奴往一处乱拉?

  这不是胡闹!

  “渟奴渟奴!”谢岍慌忙追上赵睦脚步,往典客署外走,“我没听说这个事,这是咋个事,谁想不开呀提的这个,是二大爷还是谢相台?”

  “都不是,”赵睦掀谢岍一眼,音容淡淡:“是咱个贺大娘。”

  贺大娘,中宫皇后娘娘。

  谢岍被赵睦看一眼,下意识整理衣冠。

  她从小野性难驯,除去侍奉道师时虔诚恭敬,平素最不爱守汴都高门那套她觉得装腔作势的礼仪规矩,以前常被赵睦顺嘴提醒,后来逐渐养成习惯,只要渟奴目光落过来,她都会下意识整理仪容。

  此刻她连忙把上衣从衣领整理到腰带,嘴里哼叨着问:“皇后咋会把咱俩放一块?”

  “因令尊正发愁上哪儿给你找婆家。”赵睦回答,转头再次自下而上看谢岍,也是忍不住摇头:“这谁能降得住你啊。”

  修长六尺余,身带杀伐气,凌厉如刀兵,这闺女搁谁家里谁不愁啊,基本上男人到她面前都会黯然失色。

  谢岍自上而下回看赵睦,理不直气也壮:“皇后怎会觉得你降得住我?你连打架都是我教的。那二大爷和谢相也是爱凑热闹,撮合咱俩,怎么想的。”

  说话间走到某处门房,赵睦过去从窗口要来笔在簿子上写东西,而后与谢岍走出鸿胪寺,谢岍站街上一看,原来自己是打鸿胪寺偏门出来的,她进鸿胪寺时走的正门此刻在她左手边二十步。

  她们出来的巧,恰好碰见熊远军的人正在大箱小笼地往鸿胪寺正门里抬东西。

  “听说了么,”谢岍被半下午的白灿日光刺眯起眼,神色正经起来时,凌厉气扑面而来:“西南方向,与庸芦相邻的我朝属国勃旅举兵反叛了。”

  赵睦点头,目光同谢岍一样落向正门方向,“陆名传杀了他的国君,此刻正与勃旅王世子所率兵马纠缠,勃旅王世子日前急发来求助书,公家与三台议,着令开山军发兵驰援,旨意今个中午刚出汴都。”

  谢岍摇头,甚至轻轻叹了口气:“勃旅王世子太年轻,他绝对干不过陆名传那狡猾的老家伙,只怕开山发兵驰援的同时,陆名传会兴兵犯我土。”

  “他背后是庸芦。”赵睦从谢岍话里得出如此结论,又补充道:“最大可能,是他从你祁东西南方向取道过境,但应该不会招惹你们祁东军,陆名传手里多步军,擅山地和丛林,遇见你们祁东轻重铁骑,他没有活路。”

  谢岍便这么站在往来不断的街道上与人商讨要事,话生死之事如吹烟:“我大哥离开祁东前特意派于冉冉——就鞠四叔他外甥女,我哥派了于冉冉去往祁东西南方向,于冉冉守城本事和郁孤城有的一比,有于冉冉守库车城,陆名传若想暗中取道祁东,必连只老鼠都不敢踩死,届时只恐开山那边陷入腹背受敌,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

  言及此处,谢岍又问:“你猜开山会派谁领兵?”

  赵睦迈步往鸿胪寺官员栓马的马棚去,琢磨片刻随口道:“十九年还是二十年,那次守日荼河防线一战成名的林几呢,那小孩几年后又在山地战打庸芦,只带三五十人就灭了庸芦王牌山地军帅帐,至今可有些年头没动静了。”

  前些年,庸芦和周又发生大规模冲突,林几率部众杀入庸芦王牌山地军中军帐,取了敌军元帅首级。

  打得庸芦朝廷要和谈,皇帝难得硬气一次,在回庸芦的国书这样写:

  “熙宁二年红峡谷战,七年天门血战,十二年碧峰林袭击,二十年、二十一年日荼河争端,尔国太子亲率兵卒犯我疆土,杀我边民,今言退兵?为时晚矣。”

  二十一年时,汴都歌舞升平,朝廷经历着变动,开山再和庸芦在日荼河发生争端,起因是庸芦王牌山地军越过国境线进入开山守地,偶遇巡防的林几部众。

  林几先是警告之,不睬,而后灭之。

  那场歼灭不仅霸气打出开山军威,打得柴大爷扬眉吐气,还诞生了林几排行新生代武将第一名的名人名言:“敌非但不降,还胆敢向我还击,岂不让他有来无回?!”

  那年林几也就大约十五六的样子,在那年守土争端里,百里日荼河畔上三步一座坟头葬儿郎,林几打得很凶,打得先帝朝以来六十年间庸芦首次极力求大周和谈。

  庸芦三孙子那次实在属于被收拾狠了,这些年来颇为安生,日荼河一线边境上不曾再发生大规模兵动,林几也没再立过甚大战功,开山军大帅林四平最低调,林几也跟着不出头冒尖。

  将军定太平,世人忘将军,再常见不过。

  谢岍难得回来汴都,赵睦请发小去吃饭,此事不知谁传进赵新焕耳朵。

  入夜,赵睦别过谢岍转回自己宅子,父亲赵新焕已亲自登门来。

  “自三年前你彻底搬出侯府,为父这还是头回来你这里,”从中风偏瘫里痊愈如初的赵新焕,坐在正厅椅子里轻声感叹:“里外瞧着都还不错。”

  赵睦颔首,未言。

  几年前多亏二弟赵瑾成亲,赵睦才得以带母亲搬出侯府,并在外置办下宅子安下身来。

  赵睦财力不是外界以为那样雄厚,手里各种农庄田庄铺面基本不收什么钱,汴都寸土寸金,她没积蓄,置宅子还管远在西北的谢岍借了钱,宅子买下来后,宅中家具布置等也都是后续慢慢添置的,搁在平常水平,家中这些摆设都入不得开平侯法眼。

  父亲夸奖里外摆设不错,赵睦以为不过只是没话找话的寒暄,故而直白道:“不知父亲此番前来有何吩咐?”

  “……”赵新焕稍顿,问:“你母亲呢?”

  赵睦道:“母亲日前与友人外出玩耍,三五日内回不来。”

  “如此。”赵新焕点了点头,今个下午他从大内出来时,才偶遇过大医官霍如晦,则可知与陶夫人同出游者并非霍如晦。

  “谢家佛狸回来了,”赵新焕又起话题,温和问道:“你们可见过?”

  赵睦道:“方才与她一起吃过饭。”

  “如此,”赵新焕低头整理衣袖,温声细语道:“这事本不该为父直接来与你说,但也没其他好办法,今个遇见你谢老叔,闲聊时他同我提了一嘴,你也老大不小,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正好你谢老叔家佛狸同你年纪相仿,你两个又关系好,若是你两个能成,她知道你情况,你也包容得了她,咱俩家又知根知底,两全其美呢。”

  赵睦哭笑不得,这事实在太过滑稽,无奈到失笑:“父亲容禀,不是两人条件合适便能往夫妻关系上凑,儿与佛狸当真只是挚友。”

  “没可能?”赵新焕不死心,总觉得没有比谢家佛狸更合适渟奴的人选了。

  赵睦鉴定摇头:“没可能。”

  “那实在是可惜了,”赵新焕有些惋惜,又突然问:“心里还是只有阿裳?”

  赵睦沉默,大袖下的手握成拳。

  “不行的,”赵新焕语重心长劝道:“有些事想来你也知道得差不离,渟奴呐,这和阿裳,公家是不会答应的。”

  “儿知不可能,所以从未有过妄想心,”赵睦语调平静,好似真已修炼到百毒不侵的地步:“父亲可以不用再一次次试探了。”

  闻得此小心谨慎之言,赵新焕欲言又止,只见渟奴深深低下头去。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请父亲不要再一遍遍反复提醒了,我知道不可能。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