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01、第百零一章

  开平侯赵新焕卧病,气血淤阻引起中风偏瘫,说不清楚话,府中大小事宜照理落世子赵瑾身。赵瑾上头有他嫡长兄赵睦,下头还有亲三弟赵珂,兄弟三人兄友弟恭和睦互扶,开平侯府遇事时自不是世子赵瑾独个拍板定决。

  此刻,赵睦赵瑾“兄弟”二人闻讯后急匆匆赶来老祖母松寿堂,里头正上演二叔父赵峻柏要请家法教训赌博成瘾的次子赵述。

  赵述已被五花大绑按在宽面长凳上,全老太太和黄夫人婆媳两个正竭力劝阻,赵述在痛哭流涕悔过,赵述妻儿跪在旁哭,赵峻柏举着大板子在试图挣开他母亲和他夫人的阻拦。

  往日静谧到仿若幽兰空谷般意境闲雅的松寿堂,此刻喧闹若东门菜市,赵睦赵瑾插不上嘴,也没见过请家法请成这般的闹挺动静,震惊得抱起手拘谨并排贴墙站。

  黄夫人眼尖,瞥见墙边二华服青年,嗓音尖锐喊:“世子快来劝劝你二叔父,他要打死你述堂兄啦!”

  世子赵瑾本以为众人会照他长兄脸说话,所以来此压根端的颗看热闹心,冷不丁被黄夫人点名,吓得连连摆手往赵睦身后躲:“不能劝,教子不能劝,倘换作我在外头赌博欠下巨款,我爹早把我吊起来抽半死啦。”

  看出来了吧,赵家兄弟没一个说话中听的,赵睦紧紧抿起嘴,梨窝用力一陷,是差点没忍住咧嘴笑起来,场面这样严肃,问题这样严重,自家二弟嘴巴这样损,可千万不敢笑哩。

  “你……”黄夫人被噎住,连举着打板子扬言非打死赵述这个孽障不可的赵峻柏,也明显被赵瑾的回答整得愣怔了下。

  他就纳闷儿,大哥膝下这几个儿子瞧着并不憨蠢,说话做事咋都不按套路来呢?赵瑾哪怕客套地开口劝阻两句嘞,这家法伺候的闹剧不就有台阶下了嘛!

  这下可好,下不来台!

  黄夫人那厢死死抱住丈夫赵峻柏腰不让他冲过去打赵述,声音尖锐刺响在院里,怕是彻底打破了全老太太二十年清修给这院子积累下的清净功:“大公子你说句话吧!快劝劝你二叔父啊!你述堂兄要被打死了,我的命好苦啊……”

  肉眼可见,赵睦也往后挪,和赵瑾几乎要贴墙上,回道:“婶母别说了,世子方才所言没错,我赵氏子弟崇礼尚学,万万不可沾染恶习,赌博成性自是要请家法的,”

  说着还劝赵述,苦口婆心的样子:“述堂兄此番过后千万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莫再做这些乱遭事了,连祖母都得跟着你操心,多不好啊!”

  在场其他人接不上话了。

  睦瑾兄弟俩这波配合很是可以,委实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爽快报了二叔父一家刚回来时对兄弟仨找茬的仇。

  无论赵峻柏是否真心准备家法伺候次子赵述,还是说他所作所为仅仅为了做戏给赵睦兄弟仨看,此刻他也都被赵睦赵瑾兄弟俩亲自高高架起来,对赵述的家法成了他不得不打的选择,打吧他心疼,不打就真坐实“子不教父之过”的过错名头。

  被俩毛都没长齐的小王八羔子摆一道,满心想从长房索要回些补偿的赵峻柏哪肯吃这闷亏,红起眼眶给全老太太拾礼:“母亲您请让开,儿今日要从严教子了!”

  赵峻柏一家有索要补偿想法不无道理,赵峻柏一家始终认为,只因赵新焕当年入了中枢做官,为贺党所忌惮,要剪除他势力,遂发其弟赵峻柏外放,还专挑穷山恶水之地放,原本仕途平静的赵峻柏多年来吃不少苦罪,甚至哥哥在贺党伏法许久后才肯把他调回,他心中不是没有怨怼。

  家法伺候赵述,全老太太更不肯答应,亲开尊口喊赵睦赵瑾过来拦他们二叔父,谁知那兄弟俩属泥鳅,闻言后吓得扑通扑通原地跪倒,脑门直磕青砖地面上,咚咚两声,直呼自己是晚辈,愣不敢上前。

  嘿,把开平侯世子和嫡长公子逼得双双扑通跪地,“大帽子”扣下来谁也担不起这个恶人罪名,万没人敢责怪全老太太,此事只能赵峻柏承担。

  反正演戏么,就跟谁不会一样。

  来路上老大老二商量了,他们父亲目下中风卧床,还偏瘫,他们兄弟只要竭尽全力守护好自己一家人,至于别些个乱遭事,甭管对方打什么主意,他们兄弟统统坚持不理会不参与不插手的“三不原则”。

  我家一家之主都病倒了,你别人的闹剧纠葛统统算个屁。

  二房赵峻柏家的各种奇葩事,便这样轻而易举被隔绝在长房赵新焕家门外。

  全老太太虽近乎宠溺二儿子,诚然长子卧病后,她很清楚大局稳定之重要,只把次子家的糟心事按在自家院里头,没让去打扰赵新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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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不知陶夫人究竟出于何种考量,选择让赵睦去信离推喊吴子裳回来探望赵新焕,却诚如赵睦写信前所料,吴子裳收到书信赶来汴都时,人间已是芳菲四月天。

  大明街旁樱落尽,相国桃花始盛开,处处欣荣美好,只赵睦一人觉得乌云聚顶,因吴子裳还带了位朋友回来,赵睦见过,那人也是位女医者,唤陈知遇。

  知遇,真好听的名。

  彼时赵新焕已在家人和医官共同努力照顾下可以简单与人交谈和下床走路锻炼,吴子裳回来,他很高兴,坐院里拉阿裳和小鱼儿在跟前说话,有时说到情绪起伏处,本就不算清楚的口齿变成呜咽低泣。

  气血淤阻引起中风,中风引起偏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场病让昔日玉山般伟岸的叔父变成脆弱哭包,吴子裳看着赵新焕鬓边黄白色发,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吴子裳回来后,赵睦总是借口公务差事尽量不与她碰面,直到第四日,下午,打听得吴子裳与友人陈知遇出门去了,赵睦回府看望父亲。

  “牛(留)下此(吃)饭,”赵新焕大着舌头,逐字逐句道:“见见妹妹。”

  赵睦拿干净手帕为父亲擦去嘴角口水,温声解释:“近来总是忙碌,回头有空我去找她,总会见着的,您放心。”

  “她……”赵新焕用正常的手紧紧抓住赵睦手腕,越急口齿越不清晰:“四(是)李(你)妹妹!”

  赵睦平静望进父亲急到隐约泛红的眼,反轻拍他手安慰:“我知,我知的,不会有其他,您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父亲坚持想要她娶妻以掩饰身份,并为继承宗主位做准备,又在她承认对阿裳之心后,一怒之下气血淤阻中风偏瘫。

  赵睦可能今年犯太岁,大理寺差事刚稍微没恁忙,家里又接二连三出问题。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叠加落在她肩膀实在已算够沉重,而有些别的事,除去忍着,目前来说她没有别的办法。

  口头上答应父亲去见吴子裳,实际上赵睦没那个勇气,恰好友人谢二诚心托办之事新有些许眉目,是日薄暮时分,她与凌粟一道,去见位凌粟通过他准岳父关系而认识的都察院官员。

  谢二托赵睦之事,是近来轰动一时的朝臣口中所谓的“藐军事件”。

  都人尽知谢二那厮是个不折不扣闯祸王,人虽长年在西北,百里汴都有诨名,然而此番“藐军事件”主角的确不是谢二,乃是一位与谢二同生共死的同袍朋友,她手下前任副将,西北名将郁孤城。

  既是拜托凌粟帮忙,趁等的人还没来,赵长源把事情来龙去脉详细讲给凌粟听:“在博斤格达阻击战之前,郁孤城一直在谢岍手下当营副,那时此人弓马本事和守城本领已是小有名气;

  博斤格达阻击战后,朝廷为阻止谢岍封侯拜将,愣是把主要功勋落在听谢岍军令而行的郁孤城身上。”

  “我知道这个,”凌粟接住赵长源话茬,喝口茶惋惜道:“至此,一颗新生代将星在祁东冉冉升起,朝廷封郁孤城为从四品将军,官阶品级一跃超过谢营长。”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约莫半月时间之前,祁东谢斛上书天子,说将军郁孤城自白身份于帅帐,原来此人是女扮男装入军营,祁东军帅帐无法拿定主意,上请天子定夺。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震骇不已。

  好似某种高高在上的权威受到实质性挑战,部分朝臣们犹如易受惊吓的羊群再次沸反盈天叫嚣起来,各种言论甚嚣尘上,多数朝臣主张把亵渎国威藐视军法的郁孤城带回汴都午门斩首,以儆效尤。

  然则,这位郁孤城将军乃九边军伍骑射第一人,守城第一人,曾在收复祁东战中立下过不可磨灭的赫赫战功,九边新生代武将排名里,西南开山军林麂林祝禺实打实列第一,祁东军谢岍第二,第三便是祁东军郁孤城。

  十八部给郁孤城评价亦甚高。

  是当年祁东与十八部决战前,郁孤城奉命率军死守最后一道防线祁东治府,于城门楼上两箭射死东厥两员阵前猛将,其中一人为东厥王子,东厥部落大可汗抱着儿子尸首痛哭,愤怒中在阵前放出悬赏:

  “谁能破城杀郁六,封他王侯食万户!”

  重赏之下无勇夫,祁东城头呼万岁,十八部大小勇士面对城头那张黑弓,以及面对能于万军之中一箭取大将性命的黑弓主人,纷纷按着手中兵器望而怯步。

  凌粟对此总结得很到位:“若朝廷法办郁孤城,最开心的是敌人;若朝廷轻易饶恕郁孤城,国法军威又何在?这事难办。”

  对究竟该如何处理郁孤城,朝臣分成两派,其中,竭力主张斩首郁孤城以正军风那派的官员,唾沫星子几乎天天把柴大爷官袍喷得夋湿,好脾气柴大爷也不生气,只是转过头去抹把被喷到脸上的口水,然后坐着继续听两拨大臣互喷。

  远在祁东的谢二忧心朋友,来信托赵睦帮忙解围。

  “昨个我在大内遇见鞠相,委婉打听此事,得知皇帝尚未给明确旨意,决定不了罪否郁孤城,公家等人现阶段情况所面临的困难,在于应付那些要杀郁孤城的官员,”赵长源有一下没一下转着茶盏,眼眸半垂,深思熟虑:“公家等人囿于局中,此时需要有人从外面推一把。”

  面对杀郁派朝臣的强硬态度,赵长源不会选择与之硬碰硬,但至少她能让杀郁派后退一步。

  谢二不远千里写来封字迹工整的信,拜托赵睦在汴都想想办法帮她保一保这位郁将军,单看谢岍信中字体之工整,便能猜测出谢二真心要帮郁孤城解围。

  凌粟道:“女子能有郁将军之勇,属实令人倾佩,此事确实该帮。”

  “是的。”赵睦自然愿帮,只是她还在谢二那碎嘴子的书信中,知道了郁将军另外一件事。

  这位郁将军郁孤城曾在祁东受阵前托孤以男子身份娶了妻,娶的还是她弓马师父之女,郁将军身份暴露后没多久,那位“郁夫人”留下封诀别书离开了祁东,从此杳无音讯。

  在话唠谢岍那厚厚一沓的书信里,赵睦大致了解到郁孤城与其“发妻”宁氏女的事。

  这位郁将军也是个狠人,半年前,她无意间被宁氏女发现性别秘密后,转头便跑去大帅谢斛面前自首,要杀要剐听凭处置,半点犹豫不带。

  无论大帅谢斛有多重视这位郁将军,事发后,他首先要做便是先扣押下郁孤城,为给祁东众人一个接收的缓冲时间,谢斛鸡贼地借口郁孤城知道军事机密需要隔离审查,把郁孤城独个关在大帅府半年时间。

  半年之后,祁东军民已经从初闻此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冷静下来,可以做到尽量公正客观评价郁孤城的功过时,谢斛才不紧不慢把事情捅到汴都朝廷,并提前让细作把消息放给十八部知。

  十八部不缺蠢货物,那些曾经被郁孤城的羽箭射到抱头鼠窜的部落,本就忌惮着郁孤城,又听说郁孤城是女人后,只觉更加气愤,蠢蠢欲动南下牧马,甚至与祁东军在燕勒山附近发生小规模摩擦。

  彼时郁孤城内有祁东百万军民拥护,外有十八部变相帮忙,朝廷若想要去郁孤城性命,便不得不考虑祁东内外之安定因素。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谢斛关押起郁孤城这段日子里,为郁孤城争取来活命的机会,同时也误打误撞给了宁氏女好大考验。

  在皇帝慎重考虑决定不罪郁孤城时,宁氏女已被迫离开郁孤城有一段时间。

  祁东百姓不忍心对曾经拿命保护他们的将军评头论足,不忍心责怪他们的英雄,于是乎,他们把对将军是女子的惊诧与觉得被欺骗的愤怒,悉数转移到将军发妻宁氏女头上。

  近百万数的祁东民都在谴责宁氏女,谴责她发现郁将军秘密,谴责她逼郁将军去帅帐自首,最终导致郁将军被大帅扣押。

  蜚短流长杀人刀,莽莽高原竟没有宁氏女一方立锥之地,谢岍闻讯从守地赶回治府祁东城时,宁氏女已经不知所踪。

  对于宁氏女的离开,世人倒打一耙,说是她薄情寡义,抛弃了郁将军。

  宁氏女从此背上负心恶名,殊不知把人逼走的,是不肯卖给她柴米油盐的商贩,是聚在井台边戳着她脊梁骨说风凉话的男女,是每人一句无关紧要的诋毁,是每一道落在她身上的谴责和看热闹的眼神,蚀骨销金,逼走了宁氏女。

  谢二在信里说,朋友们谁都知宁氏女心里有郁孤城,郁孤城自由后,也一定会找回宁氏女。

  郁孤城本人的故事,很苦。

  七八岁上遇十八部抢劫村落,父母抛下她带着她弟弟逃命走,年幼的郁孤城为保护自己扮作男孩跟百姓逃难,并辗转进入新野守备军。

  同年,守备军为十八部联军打没建制,祁东完全落入十八边部手,郁孤城藏着新野守备军一面军旗流浪不满期年,又以守备军遗孤身份进谢斛祁东军。

  因年纪小,她在火头营打杂挣饭吃,给军医当药童偷学点岐黄本事,替士卒们跑腿混脸熟,也常孤身进入十八部统治区为祁东军打探消息。

  再后来,她遇见祁东军里一位唤作宁驰的百夫长。

  宁驰见她有弓弩天资,干脆带在身边当箭童,宁夫人看郁孤城那小萝卜头可怜,也在生活上多照顾,后宁驰收郁孤城作徒弟,一来二去,郁孤城和宁驰女儿熟络起来,宁氏女常常带内向的“郁师兄”出去玩,外人看来这可不就是青梅竹马。

  那年宁驰阵前托孤,郁孤城娶了宁氏女。故事若是这样说,郁孤城和宁氏女在宁驰托孤之前,情况与赵睦吴子裳何其相似。

  至此,赵睦更害怕吴子裳知道自己秘密,怕气性大的阿裳也和宁氏女那样不辞而别,万若那般,天大地大,赵睦该要去哪里寻找阿裳?

  不如就这样互不打扰,自己好歹能知道阿裳在哪里,这就够了。只是天意弄人,万没想到在外面酒楼遇见吴子裳。

  聊罢事出来,在酒楼门口送走那位都察院官员,凌粟眼尖地冲出酒楼的人群里招手,热情洋溢道:“我没认错人罢,这不是咱个小阿裳么!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还没十八就变成大美女啦!”

  刚酒足饭饱的吴子裳应声过来,到凌粟面前站定,一手拉着她的朋友陈知遇,欠身拾礼,先热络唤声“凌粟哥哥”,后接着凌粟方才打趣之言,与凌粟插科打诨几句,夸凌粟越来越有气质。

  见赵睦不说话,凌粟用手肘捣她:“遇见阿裳怎么不说话?”

  赵睦神色平静,可那双眼睛里多少带着几分冷漠,看眼凌粟,她应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说完,不待凌粟反应,她走出去几步钻进了不听驾过来的马车。

  “今个事聊的有些不顺,你哥可能心情不太好,你别介意。”凌粟为赵睦解释着,慈眉善目与阿裳小妹继续说话:“你这是和朋友出来耍?”

  “嗯,我朋友陈知遇,她头回来汴都,我们随处转转。”吴子裳给凌粟介绍陈知遇,表面上正常,心里却是酸涩。

  没人比她更了解赵睦,方才赵睦的眼神虽半点不曾与她接触,那里面的冷漠却然丝毫不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她想,哥哥对她只是兄妹之情,不堪困扰,而今终于变得冷漠。

  也好,算是自己求仁得仁。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完

  据《周史纪事本末》中记载,熙宁年郁孤城事件处理结果是皇帝与世家各退一步,郁孤城降回到当初发迹前的营长副将并五年内不予擢拔。此举于帝而言虽窝囊,然至少保下郁孤城在军。

  郁孤城——六子不在江湖,但江湖到处都有六子的传说。

  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