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00、第一百章

  医家讲治病要治标带治本,若把小鱼儿在夫家经历之事算作是病标,则世俗眼光看来,赵睦作为长兄不成婚而给弟弟妹妹带来的巨大影响是为病本。

  赵新焕从没放弃过让赵睦娶妻的想法,陶夫人私下琢磨,焉知小鱼儿事不是赵新焕乐见其成。

  这日,天阴,窦家来回复小鱼儿与窦家曜和离事,签字画押罢,时近午时,开平侯府留饭,窦勉没脸多留,带妻儿离去。

  赵新焕今日为解决女儿事特意告假在家,送走窦勉等人,开平侯罕见与陶夫人及赵睦同时现身其蓁院。

  今个天阴,屋里闷,三人坐院里说话,午饭要用,陶夫人看在小鱼儿事解决得让人满意份上,勉强肯给赵新焕分碗面条吃。

  用饭时,她发现遗传是件极其神奇事。

  赵睦自幼不曾和父亲赵新焕过多亲近,然则有些饮食习惯几乎分毫不差遗传自赵新焕,譬如吃面条要吃蒜,卤子上非得洒芫荽,甚至是埋头吃面条前不约而同挽起右袖口,热腾腾面条吃半碗时,父女二人脑门上齐刷刷一层细细薄汗。

  唯一不同处大约是赵新焕饭量大,赵睦饭量小,赵睦多食还会恶心。

  用饭过程无人说话,父母还未吃完,赵睦把空碗给婢女拿走,静坐等待父母用餐。

  察觉赵睦半低着头沉默,赵新焕咽下口中食物,伸手夹菜时问道:“近来衙署里公务事如何,还很忙?”

  “都照常。”赵睦仍旧半低头眉目轻垂,今日天阴,她早前在江平时后背受的伤处隐约有些刺疼,尤其后腰脊骨附近。

  稍顿,赵新焕又道:“此前接触的董氏女,不合适?”

  闻得此言,陶夫人看眼旁边洪妈妈,洪妈妈带所有仆婢轻声退下,保证院里无闲杂人。

  赵睦点下头,须臾又应声:“不合适。”

  面对渟奴的油盐不进,赵新焕多少也有些无可奈何,轻声叹息着放下手中筷,他与陶夫人对视一眼,决定改换话题:“过年时候,跑去看阿裳了吧。”

  “是。”赵睦问啥答啥,承认得干脆利落,没有半个多余字。

  赵新焕下意识又与陶夫人对视一眼,说不清楚从彼此目光中取读出哪种情绪,他犹豫片刻,问道:“今日你与耶娘实话讲,多年来心中所装之人,是阿裳?”

  “是,”赵睦吃了蒜,口中辛辣绵延,方才摸出几片难吃的炒薄荷塞嘴里咀嚼,压在嘴里凉气冲喉,方勉强保证了此刻的清醒和冷静:“我知不可能,所以从未想过,不敢再劳父亲耳提面命。”

  赵睦所有痛苦,来自于她的清醒和理智,身在官场,理智是好事,太过理智反倒显得有些绝情。

  正是“儿子”的理智,让赵新焕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沉默片刻,赵新焕去腰间摸烟袋,摸到后又松开,眼角开始细微抽动:“是,是动真格,不是同父母说气话?”

  “万不敢同父母亲长置气。”赵睦遇事和父亲无二冷静,不急说明,不急辩解,只是顺着父母对信息的消化程度而问啥答啥。

  赵新焕用力搓搓逐渐抽动厉害的眼角,起身在院里踱步,赵睦和母亲安静地坐着,发现母亲红了眼眶。

  出于各种考虑而想要以坤充乾的女儿娶妻掩饰是一回事,听女儿亲口承认喜欢姑娘而姑娘还不是寻常人,这又是另外一回事,赵新焕整个人都有些不大好,隐隐胸闷头疼起来。

  又千头万绪地踱几圈,赵新焕罕见地拿不出主意来,转过身来不知想对渟奴说什么时,一个“你”字才出口,眼前忽然变黑,意识尚且清醒,身体轰然昏倒地,有如玉山倾倒。

  侯爷忽然病倒,上官夫人揪心焦急,亲自来了其蓁院,拉住医官细细盘问,医官把给陶夫人说的话重复给上官夫人:“赵侯是操劳过度,导致气血淤阻,堵在了脑袋里,幸亏救治及时,只待转醒后再视情况而定。”

  上官夫人这才松口气。

  医官是赵睦使赵瑾拿着开平侯府信令亲自去请的,救治时老三赵珂全程在旁看着,连熬药都是在屋外廊下支小火炉,众目睽睽看着,由赵新焕心腹小厮童凯晋纱轮流配合其蓁院下人,及医官所带药童,三方共同熬药。

  其蓁院甚至被赵新焕的护卫俊垚锐丰带人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坚决不授他人可乘之机,更不授人以任何怀疑和把柄。

  如此冷静而严厉的作风,连医官看了都忍不住要赞陶夫人一声果敢。

  旋即,中台相病倒消息传出开平侯府,皇帝让青雀大太监亲自送了各种上等药材来,随后,汴都各路妖魔鬼怪开始各显神通,大肆借口探病登门走人情往来。

  赵瑾作为侯府世子,自然需要出面应付,简单招待过些必要人物后,开平侯世子闭门谢客了。

  十日后,在儿女们衣不解带轮番照顾下,赵新焕病情终于有所好转,镇静的全老太太终于有胃口多用半个小饼。

  上官夫人喜极而泣,到家祠里长跪谢祖先,陶夫人炖了老母鸡汤,盛了一份给主卧隔壁小耳房里随时待命的医官送来。

  小耳房进出自由,连门帘都挂起不曾放下过,陶夫人端着托盘进来,看见医官枕着胳膊趴在桌前。

  她吓一跳,以为是和赵新焕同样病症,忙过来摇晃医官肩膀唤:“霍如晦!霍如晦?!”

  幸好医官只是因疲惫而不慎睡着,见是陶夫人来找,霍如晦以为是赵新焕病情又反复,起身即刻往外冲,却被陶夫人随后一把抓住衣袖。

  慢半拍般瞥见桌上放着托盘,盘上有个煲汤的瓷制汤大盅,霍如晦反应过来,欠身拾礼,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眼眸低垂不敢抬:“不知侯夫人来此有何吩咐?”

  旬日来医官不分昼夜救治意外症状频出的开平侯,至此已是疲惫憔悴不堪,声音带上嘶哑底色。

  陶夫人目光闪了闪,道:“厨房炖了鸡汤,有余,给你送碗,这些时日以来,辛苦大医官了。”

  霍如晦看眼托盘上不知为何洒出来些许的鸡汤,行止恭敬:“分内之事,侯夫人不必客气。”

  “……”这样刻意的生疏,陶夫人有些受不了,千言万语涌至喉头,又被她硬忍下,忍得舌根发苦。

  “那,那我就不打扰你了。”陶夫人颔首告辞,霍如晦拾礼恭送。

  走到门口,不知什么情绪驱动陶夫人悄声再扭头看过来。

  在并不宽敞的耳房里,日光争相拥挤进小小窗户,洒落在圆桌前,光束里跳跃着细碎尘埃,她看见霍如晦背对门口方向而立,站在桌子前,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瘦削背影清潇孤寂,周身萦绕淡淡哀伤。

  说不尽的酸楚涌上陶夫人心头,十年,二十年后,她的孩子渟奴也会变成似霍如晦这个样子么?生不可得,死亦有恨。

  许是有感应,霍如晦忽转身看过来,落寞目光骤然迸发出欣喜,却只在瞬间,一切重新归于寂静,沉默不语。

  陶夫人定睛再看,霍如晦那双眼睛里并无不妥,棕色眸子里是常见的医家悲悯,以及不知从何而起的淡淡哀伤。

  霍如晦率先敛眉垂目,再拱手拾礼,以示恭送。

  从耳房离开,陶夫人于门外伫立须臾,迈步找赵睦。

  彼时,赵瑾赵珂兄弟刚合力给赵新焕刚换过干爽衣物,赵睦把被父亲尿湿的脏衣物拿出去,至门口遇见陶夫人,被拉了出去。

  赵新焕是血气阻塞在脑袋,现在半边身体有些不受控制,饮食和矢溺都是赵睦赵瑾赵珂在跟前亲自照顾。

  见渟奴今日里第三次拿出她爹弄脏的衣物,陶夫人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赵新焕拒绝她近前照顾,她也操不来别的太多闲心,招手让下人拿脏衣物去浆洗。

  “母亲有事?”片刻后,赵睦洗着手问。

  陶夫人站在石水台旁,犹豫须臾,在赵睦疑惑目光下开口道:“今日里你抽空,给阿裳去封书信罢。”

  “唔,”赵睦用旁边搭的干净巾布擦手,不解:“父亲情况不是已经稳住了么,大老远的给她去信做什么,您有事?”

  陶夫人紧紧盯着提起阿裳时渟奴脸上神色,连非常细微的眼睫轻动都没放过,可渟奴只是等闲提起阿裳,外化可供人揣摩的神情或小动作之类细节无有任何破绽。

  “你父亲病得突然,万幸是救了回来,”陶夫人道:“便去信阿裳让她回来一趟探望她叔父罢,倘你不放心她路上安危,何妨向你父亲借几位护从,送信同时护送阿裳往来。”

  “妥,儿知了,过会儿腾出手就去办。”赵睦答应着,仰头看天,初夏不远。

  若是阿裳收到信,等她赶到汴都,时序应该已入夏了。

  “公子。”在赵睦别过母亲再转回向父亲病榻前时,被不听轻声唤在屋门口。

  “嗯,”赵睦放下掀开一半的门帘,重新隔绝屋里扑面而来的草药味,“怎么?”

  不听环顾四周,无人,手遮到嘴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

  话音才落,赵瑾正好挑帘出来,见赵睦和不听双双站在门外,随口问:“大哥站这里做什么?”

  “二叔父在祖母那边院子有点事,”赵睦眉心微压,看眼赵瑾手中空茶壶,声音放得轻且低:“倘你不忙,咱个一道过去看看。”

  “不忙的,”赵瑾道:“我喊别个接点热水就妥。”

  空茶壶给别人,赵瑾与赵睦并肩往外走去,边问:“二叔父那边发生何事?”

  赵睦道:“述堂兄被人讨债讨上门,二婶去了祖母处,约莫又是找祖母帮述堂兄还债,老太太攒那点钱本就不容易,黑心肝的……咋了?”

  是赵睦被二弟赵瑾忽然拉住胳膊,被迫停下匆匆脚步。

  “咱两个过去祖母那边见到二叔父后,大哥打算怎么办,”赵瑾问:“莫不是打算学咱父亲那样,要替祖母帮赵述还赌债?”

  “赵述的事,你都知道。”赵睦平视二弟。

  赵瑾点头:“汴都多大点地方,能耍的左不过那几个去处,赵述好赌,赵玮好玩,稍加打听都能知,大哥又何必替他们兄弟遮掩。”

  “且不说家丑不可外扬,”赵睦轻叹道:“多年来祖母多觉亏欠二叔父一家,而今他们终于得以回来,祖母最是高兴,而便算我们为孝敬祖母,顺着二叔父家些也无妨。”

  赵瑾惑:“大哥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单说二叔父全家那副德行,你受得了?才回汴都多长时间,你看他们兄弟几个打着侯府名义惹出多少事端来。”

  “则你又能如何,”赵睦反问:“今次不帮赵述,任二婶去祖母面前哭惨,叫她骗了老太太钱去为她儿子堵窟窿,然后呢?非得要等把老太太压榨干么?”

  “兄弟”俩都不是情绪不稳的人,此刻站在路上讨论,态度平静好似在聊晚上吃什么。

  而赵瑾相貌肖其舅父更多,高眉深目,不怒自威,瞧着便有几分俨肃:“或许能等祖母自己看清楚二儿子夫妇俩是什么样黑心肝的,祖母对二叔父一家正是千般愧疚万般疼爱时,别人若劝,适得其反,只能等祖母自己看清楚。”

  “不会的,”赵睦不同意二弟观点,道:“天下没哪个母亲会觉得自己儿子不对,多年来祖母如何牵挂二叔父你不是不知道,三叔父没了,二叔父就是祖母的老小儿,”

  冷不防提起三叔父,赵睦话语顿了顿,而后继续道:“老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祖母无论怎么贴补二叔父她都只会觉得不够。”

  “祖母绝对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赵瑾轻声细语反驳道:“跟整个赵家比起来,祖母心里知道孰轻孰重,当年祖父因得罪薄氏而为莫须有罪名丢掉性命,咱爹作为爵位继承人远在边陲戍守,生死不明,二叔父三叔父年幼,近支赵氏欺咱家孤儿寡母,直接跳出来抢了开平侯府去。”

  全氏带着两个儿子及两个双生女儿一度流落街头,多亏霍家霍起夫妇当时出手相帮,全氏才得以度过难关,后来她吃尽苦头供二子三子读书,督促他们考功名,又帮着大儿子赵新焕夺回爵位,挑选陶灼为儿媳妇,眼光独到,经历坎坷,心思绝非寻常深宅妇人能比。

  赵家孙辈对老太太尊重之至,需知没有老太太便没有今日的赵新焕一家。

  赵睦不反对二弟之言,默了默,道:“且往下看看吧,二叔父那家的事,也是麻缠的很。”

  “……大公子!二公子!”赵睦话音才落,迎面是松寿堂里一位近前听用的丫鬟大跑小跑冲过来,头上发髻都跑散开:“松、松寿堂,二位公子快、请快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