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81、第八十一章

  大暑日,烈日当头,下午时分依旧酷暑难耐,荷花园某座自雨亭下却是凉意悠然,亭下石桌一张,桌前对坐二人,远瞧一男一女,正是开平侯府嫡长子赵睦,与国子监祭酒董公诚府上六女董之仪。

  相较于赵睦对相亲的亳无经验,“身经百战”的董之仪此番率先开口,言语直白到甚至显出几分锐利:“如君所见,我相貌不似寻常女子俊美,今朝既见真人,大公子若看得顺眼,我们便多聊两句,大公子若是觉得不合适,我也可以理解。”

  “……”才坐下没多久的赵睦伸手倒来茶两杯,其中一杯推向对面,谈吐温和:“六姑娘倒也不必立马竖起浑身刺,来前闻说你本不情愿来此,冒昧求解,是因为不想见我?”

  很明显能感觉到董之仪因自我保护心理而对赵睦产生的敌意,这两句问话若搁在以前见过的那些人身上,董之仪估计就不再搭理对方了,而赵睦说话温和儒雅,整个人气质清潇隽逸,委实没让人觉到冒昧轻视等类似于自上而下的鄙视,以及没有男子对女子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换句话说,初初接触,董之仪感觉赵睦是个不讨人厌的人。

  董之仪并不与赵睦发生眼神接触,端起茶杯抿口茶,目光落在桌中间茶壶上:“以往几年相亲经历整体而言并不算好,我亦因相貌而遭受过诸多打击,时日久后逐渐不愿再出来让人评头论足,我并无冒犯公子之意,还请海涵。”

  “无妨。”赵睦也抿口茶,又去袖口里摸手帕想擦汗,摸了个空,才想起中午时把手帕给了阿裳擦手,只好屈起食指用指侧刮一下鬓边下来的细细汗串。

  这般动作并不君子,孰料反而为赵大公子添几分平易近人的真实感。

  董之仪察觉对面人不经意间的擦汗动作,暗暗看了眼自己放在手边的干净手帕,正过脸来看对面,再次确认道:“公子有事则可先去忙的。”

  此话一出,赵睦反而以为是人家看自己不对眼,解释道:“今日有此约,调排班休,不当衙署事,身亦无杂务。”

  大约是干净温和者多能给人好感,董之仪并未从赵睦身上看到以前那些相亲男子身上有的臭毛病,言语间又觉出几分赵大公子诚意,她问道:“大公子年少成名,至今仍旧名声在外,贵府也是世家翘楚,令尊更居三台首相,煊赫不已,却不知今朝是看中董家何处,才要与我来此对坐?”

  这般直白而坦率的姑娘,赵睦也是没见过几位,抿嘴一笑,梨窝微显:“贵府如何我倒是不甚清楚,只家母言六姑娘人品上佳,是故前来认识。”

  “我性格其实也不好,估计要让大公子失望了。”董之仪笑笑,另起话题试探道:“其实此前广文馆夫子跳楼案,大理寺没插手我倒是有些意外。”

  照理说,京官意外身亡,案件理应越过汴都府和刑部而由大理寺直接接手调查,而非是像皇啸秋案那样,由着汴都府那帮油头粉面的官老爷拿着案子搏功劳和稀泥。

  汴都府抢皇啸秋案,赵睦大约知道是汴都府府尹想要凭此功劳在出年后的擢拔中升官擢级,他已在府尹位上干十年之久,早想更上一层楼了,若非前些时候贺氏倒台,他今朝或许已进朝廷中枢,成为天子身边近臣。

  赵睦点头道:“常规来说那案是要入大理寺,至于为何最后由汴都府主理而三司行监督责,那都是上官们所做安排,我等下员听命办事而已。”

  董之仪:“大公子在大理寺也是言语有份量的,何必如此自谦。”

  “只是小小评事,听吩咐办事的小卒罢了,当不起董姑娘如此夸奖。”赵睦同样坦率不掩饰,董家是书香门庭,可这位董六姑娘给人感觉很不同,她挺有自己想法,看事情也不像寻常人那样只看表象与结果。

  大约是两人也别无话题可说,又或许单纯是董之仪感兴趣,围绕皇啸秋案与赵睦聊起来:“日前听闻皇夫子家眷回老家路上出意外,全家老小十几口都没了。”

  “差不多,”赵睦挑选着消息透漏一二道:“他们路过某地,遇匪,遭难,不过不是全家遇难,还留下俩小孩,现下估计已经让他们老家亲戚接走。”

  “你们没有去人前往事发地勘察?”董之仪弱声道:“世上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吧。”

  偶然背后藏着必然。

  “三司联合下人去查了,未曾发现疑点。”赵睦闲聊道:“莫非六姑娘对此有看法?”

  赵睦这句话让董之仪愣了一下。

  以往她与人聊时事,对方即便耐着性子听上那么一二句,也多是把她言论当笑话听,没人觉得女子嘴里能说出什么正确的大事观点,女子好似只能每天围着内宅那些鸡毛蒜皮转,目光短浅,认识肤浅,只适合凑一块攀比谁的衣服好看,攀比谁的妆容美丽,谁的男人更好,谁的儿女更优秀。

  须臾,董之仪认真看向赵睦眼睛,见对方那双漆黑深邃的眸里未见任何戏谑与轻蔑,董之仪眼底浮出温和笑意:“一二拙见,还请大公子不要笑话。”

  “还望赐教,”赵睦抬手做请示意:“某洗耳恭听。”

  对于皇啸秋跳楼死谏案,董之仪观点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与结案书上结果截然相反,她觉得皇啸秋确有冤情在身,而非如结案书所给公告,皇啸秋是利益争斗失利后的打击报复哗众取宠。

  十岁至今,董之仪时常假扮作儿郎,拿她哥哥腰牌跑去国子监下几大馆听课。

  国子监下设机构里,除国子学她没资格去,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馆、书学馆以及算学馆,她都去听过完整课程。

  广文馆助教皇啸秋她认识,也打过交道,她眼中的皇啸秋并非结案书上所形容那样,是个会为一己之利而去构陷他人的伪君子。

  读书人身上有几分傲气没错,但也正是这几份傲气,注定皇啸秋不会做出那种诬赖他人的事来。

  尤其近几年来,皇啸秋苦恼擢拔事众所周知,他各种考核指标都符合擢拔标准,国子监那边每年也都许诺给他升博士,可他每年都会因为“意外”事件而被别人抢去名额。

  后来有次,皇啸秋与几多学子同吃酒,董之仪也在,亲耳听皇啸秋喝多后与其他助教哭诉,上头的意思说,名额之所以没能给到他手里,其实是他的“意思”没给到。

  这是条不成文规矩,若想政绩考核擢拔升官提阶,往上打点必不可少,打点越多事情办得越顺利、越漂亮,若是没有打点,一心只想靠着埋头苦干专心耕教做出成绩,那么提拔事这辈子都甭想沾边。

  关于这点情况,赵睦之前和高仲日等人去广文馆等国子监下设机构暗中调查过,可以印证董之仪所言不假。

  听罢董之仪条理清晰的各种分析,赵睦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可以不用相亲的方法来曲线接近董家,与董之仪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呀。

  又转念一想,算了吧,她们这个年纪,男女间似乎不能有单纯的朋友关系,别歪脑筋乱动到最后,事情没办成,还嘎嘣毁了人家董六姑娘清誉,那可实在是一辈子的重要事。

  待聊完皇啸秋,二人可谓相谈甚欢,董之仪已在不知不觉中卸下满身提防,两手捏着茶杯道:“你是头一个愿意听我说这些话的人,下回有空时,我还能再来找你聊天吗?”

  “自然欢迎,扫席以待,”赵睦认真点头,脸上分明未见明显笑意,却然给人心情愉悦之感:“不过没有让姑娘家跑来跑去的道理,若你想聊天,可差婢从送个口信,我带上舍妹,咱个约着到外头玩如何?”

  带个家眷在旁,传出去也不会对董之仪名声有碍,便是将来事不成,旁人再提起时,也可说是开平侯府女儿约董之仪出门玩。

  很明显,此次经历对董之仪而言不同于以往所有相亲,相亲数年来,她头回在对方那里得到尊重和平等。

  宴散后的回家路上,董夫人见女儿情绪不再如来前低迷,甚至似乎心情不错,遂试探道:“听说后晌在那凉亭下,赵家老大同你聊许久,给娘说说,聊些啥?”

  董之仪道:“就聊些我在算学书学里学到的,娘,赵长源这人似乎不错,他愿意听我对事情的看法和想法。”

  “那当然,”董夫人自豪道:“我女儿比其他人都明事理,老天保佑,终于等来个有眼光的人,能看到我女儿的优处了!”

  董之仪没敢接母亲之言。

  却是董夫人期待女儿嫁人久,有些说风就是雨的架势,八字没一撇呢又立马开始琢磨后续:“回头得让你爹再把那赵长源好好打听打听,虽外头都说开平侯府大公子人品一流,可男女婚嫁不光要看外人评价,咱们还得往深知道知道他这人性格德行如何,家里父母如何,甚至是手足关系如何,许多条件我们都得用着心仔细打听了。”

  董之仪无奈:“我们从头到尾没提过相亲事,除去聊起来挺有话题,末了我一高兴,问的他方便否再寻他,他欣然答应,说不准是真心还是单纯的教养好。”

  “啧!”董夫人一听女儿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简直气不打一出来,语气带上点不耐烦:“你这丫头,成天疑神疑鬼,多思多虑。”

  提起女儿以前相亲经历,董夫人最是有话可说,右手食指点着左手心道:“别个男的给你开个顽笑吧,你说人家不尊重你;别个说希望成亲后你能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你说女人一辈子不该只围着孩子宅子转;别个说你应该像大多数女孩那样,学化妆打扮变好看,你说不想为取悦别人而让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

  你说不想在家念私塾,想去外面念书学道理,我和你爹我们就都依着你,可是这些年来你把自己折腾成个啥样子?都十八了还没嫁出去,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是我耽误了你嫁人,我心里愧疚啊,丫头。”

  董之仪最听不得母亲翻来覆去说这些车轱辘话,最经典的还有那句,“待你成家,我这辈子的任务就完成了”,好似一日不嫁人,她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其实董之仪很想问问母亲,究竟是谁给您下的这样个任务?我去找他好好聊聊妥不,让他别逼您。

  慢慢的,董之仪发现给母亲下任务者名唤“世俗”,原来总有些狗屁都不是的人,比你自己和你父母更在乎你的年龄和身体,所以没嫁人的要赶紧嫁,不然女人年龄大了没人要;嫁了人的赶紧生娃娃,不然女人年纪大了不好生娃,生不了娃不受男人宠爱吧啦吧啦,似乎女人的人生价值是通过得到男人的肯定而实现的。

  对于这些催婚催生以及不可理喻的男女关系看法,董之仪只想说一句话——我去你妈的吧,滚蛋!

  见女儿不大想搭理自己,絮絮叨叨一阵后董夫人也觉得没劲,改换话题道:“听说赵长源有个没血缘的妹妹,从小养大的,两人关系特别好。”

  “嗯。”不知母亲究竟何意,董之仪没敢随便接嘴。

  董夫人语气不屑道:“以前一直以为,那吴姓丫头是陶夫人给儿子养的童养媳,没想到最后赵家还相不中她,要另外给赵长源说媳妇,呵。”

  谁说没娶作儿媳妇就是相不中?这是哪里来的荒谬言论。

  “娘,有些事不知真相我们是不能乱说的,软舌如刀,保不齐正是因为哪一两句话,就会害死一个大活人呢。”董之仪第无数次强行按着性子,把母亲想法和言论往她认为正确的道路上引导,而不是任母亲和其他同龄夫人们围坐那里,叽叽喳喳说东家长西家短,毫不顾忌祸从口出。

  董夫人态度是一如既往的浑不在意,摆手道:“你成天就爱瞎操心,我不过是在咱家马车里与你聊天说起,哪里就到外面会传流言蜚语害人命的地步了?说话要凭良心欸董之仪!”

  “欸,”反驳罢女儿,董夫人又戳女儿胳膊肘,表情格外揶揄:“这个赵家老大,你相中不得?”

  当母亲问罢这句话,一股羞愧感再次穿过儿时岁月悄然而至。家庭环境造就,使得那些羞愧感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啃噬着董之仪的心。

  对,羞愧,无比的羞愧,每次母亲用那种看好戏的神色和语气和自己说婚事,董之仪都会觉得无比的羞愧。

  “你不要管了,”董之仪心底生出几分对自己的恼怒,语气冷下来:“我和那个赵长源不合适。”

  我高攀不起赵长源那种人,我也不敢去奢求过那些幸福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