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70、第七十章

  隔天不到午时,赵睦按约定带回贺佳音骸骨,装小盒里背在背上,重量带盒子不过两斤余,交给肖九后,他抱着木盒哭到站不稳。

  旧坟不能再用,新冢还未扎成,骸骨暂时寄放城外相国寺。

  奉香安灵时,肖九在香案前受大和尚诵经,赵睦与吴子裳并肩站在门外。

  二月底三月初时节里,过午之后炽日当空,有些热。

  赵睦半侧过身背对日头,从怀里掏出之前吴子裳塞给的钱袋递还,低声温醇:“那户买家儿子新病故,年十六,生前所订亲事被退,其父母恐他在地下无人相伴,遂出此下策配寻冥婚,此举违律法,我送了那家男人下狱,又拿一半银给了他家妇,算作再扰她儿清净的补偿。”

  吴子裳静听赵睦言,接过钱袋拎在手中,沉默须臾,问:“那户人家,贫?”

  “贫甚。”赵睦目光落向香殿门内,只能看见肖九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的半个背影:“连粗盐疙瘩都吃不上,那家男主人不到四十牙基本掉光,腰背佝偻似八十老翁。”

  钱流向不缺钱者,苦留给能吃苦人,世道如此现实且残酷。吴子裳没说话,目光与赵睦相反,落向不远处大雄宝殿前的攒动香客,以及殿前大香炉周围的缭绕烟火。

  赵睦暗暗看眼阿裳,沉默中想起与那户男主人的对话。

  那家贫,成天除去下地干活便是捡粪当柴,挖野菜充饥,日仅中午一食,早上只喝糙汤裹腹。

  他家为给亡子配冥婚而花光家中所有积蓄,女儿十岁大没条裤子穿,成天只能躲在炕上不见人,一家三口人挤在逼仄昏暗的茅顶土屋里,赵睦弯腰进门后甚至没法抬头直起腰,屋子太矮,她个头高。

  便是如此一户贫苦人家,连活人生死都快顾及不上,还非要倾尽家财为亡子配个冥婚。

  赵睦站在这家凌乱破院里,捡起块土坷垃扔跑门外猩猩狂吠的村中瘦狗,问这家男主人:“你家过成这样,连饭都要吃不上,为何不顾妻女死活,反而要去为已故之人配冥婚?”

  男人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去了浑身精力神,蹲到地上泫然欲泣,枯树皮般粗糙脏污的手用力捂住了脸:“因为死的是儿子,是我命根子!我这个年纪没了儿,绝后了啊……”

  “女儿也是你儿,”赵睦拧眉,对男人之言生出种反感,言语却然依旧平缓:“好生把女儿养活成人,将来招个赘婿上门,生儿育女也不是绝后,难道你还怕以后清明中元寒衣节上坟时,你女儿会不给她哥烧送单寒衣物和钱箔?”

  男人脸仍旧埋在手心里,呜咽痛哭出声:“那不一样,女儿只是女儿,她的娃是别家种,嫁了男人她就是别家人,只会操心她一家人,哪里还会管她哥坟头草长多高,她和她哥本就关系不好,她对她哥不会比得上对她婆家人。”

  “你错了,你看错了世上妹妹对哥哥的心。”赵睦冷漠地睨着男人油污恶心的发秃发顶,逐字逐句反驳道:“我家中也有一妹,平日也是与我横眉冷对各种闹腾,可若他日我意外身死,吾妹将来无论是儿孙满堂也好,高龄九十也罢,她都不会忘给我去上坟烧纸。”

  拢回神思,赵睦用手肘碰碰吴子裳上臂,稍微弯下腰凑过来,近乎耳语:“倘他朝我身故,你会记我多久?”

  “……”吴子裳稍仰脸看过来,四目相对,再装作平静的样子别开脸,语气比神色更平静:“不记多久,很快会忘记。”

  此言乍闻绝情,谁听去都当表示不解或生气,赵睦却极浅笑了下,梨窝飞速一闪,甚至有几分心中小石头稳稳落回腔里的意味:“那就好。”

  那就好?

  简单三个字反而引起吴子裳兴趣,促狭反问:“就这么想同我撇清关系?”

  “关……”赵睦甫开口,原本奉命守候在寺门外的不听呼呼跑来身旁,拾礼打断道:“公子,大理寺来人找,道是有紧急差事,需您即刻回衙署。”

  所告之假时间未到,赵睦被急匆匆召唤走,注定肖九的后续事宜她无暇多问。

  “大理寺发生何事?”吴子裳问被留下的不听。

  不听知无不言道:“听说是有国子监夫子从大明门门楼上跃下自杀了,汴都府强行接下此案,但那位夫子有品阶在身,所以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俱全,公子是大理寺评事,还是大理寺里为数不多与御史台关系平和的评事,所以上官急传公子归,与御史台等部官员共问此案。”

  说罢,不听喘息着唏嘘道:“这事不胫而走,昨个才发生,今个城里已传得沸沸扬扬。”

  官员身死绝非能疏忽对付处理之事,哪怕是大周国最最边境上一个从九品小小芝麻官意外身亡,上报朝廷后三司都要派人亲自过去查验,只是不知为何汴都府要强行把案接去,照理说本该是御史台审理大理寺审判结案的

  乱世菩萨不问世,老道负剑救苍生,吴子裳诚心尊敬各路佛祖,然不太崇信那些金身,更听不懂大和尚口中晦涩难懂的梵文经唱,此刻既已尽了该有的敬意,她拉着不听闲聊:“可知那位夫子何故跳楼自杀?”

  不听对袖抄手,与吴子裳并排靠在外头石栏杆上,慢慢平复奔跑导致的急促呼吸:“小人尚未来得及与大理寺的传讯侯多言语,只是在门口听往来香客们说,那位夫子留下血书,控诉他们国子监官场黑暗,权力倾轧,然则真实情况小人不得而知,毕竟您知道的,百姓们提起官场,嘴里总是没有半句好话。”

  百姓并不否认多年来皇帝爷爷和朝廷为治理天下做出的努力与贡献,但提起公门人,他们最是对那帮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官老爷没有好感,在百姓眼里,官场黑暗,官官相护,利益纠葛,你死我活,争权夺利,尽是无尽遐想。

  待安置好手头事,肖九说他先不回城,要在这里多陪陪他姐姐,傍晚时分,吴子裳带着不听和杏儿回到汴城。

  前脚踏进开平侯府,后脚刘启文派的伙计来送口信,有个酒局得吴子裳亲自出马。

  刘启文这人仗义,很当得起阿裳唤声“义兄”,寻常酒局他基本不拉阿裳去,一旦开口喊人时,则必是实在绕不过去的关要局。

  吴子裳让伙计回消息自己必定按时赴约,而后到其蓁院先去与陶夫人问安。

  才别几日而已,陶夫人脸色肉眼可见不好,凭借经验,吴子裳猜测婶母是与赵睦间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简单对答罢陶夫人关心的几个问题,她便告知行踪,得允退下,不打扰陶夫人清净。

  出屋门迎面遇见刚煎好汤药端来的洪妈妈,吴子裳搂住洪妈妈胳膊把人往旁边带。

  吓得洪妈妈慌忙稳住托盘:“我的小祖宗,您何时回来的?”

  “婶母和哥哥发生什么不愉快了么?”吴子裳不能再直白问:“哥哥惹婶母生气啦啊!”

  ——婶母和叔父发生冲突时婶母才不会自己生气折磨自己,大多数情况下是哥哥惹婶母不快时,婶母才会自己躲着生闷气,我们阿裳算是较为了解这院里大大小小众人的。

  洪妈妈稳住手中托盘,汤药半滴未洒:“算不上不愉快吧,就上回夫人和公子说介绍姑娘的事,公子不肯答应。”

  “是了,”吴子裳道:“婶母方才还说让我帮忙劝劝哥哥哩,”她冲药碗努嘴:“婶母情况如何?”

  洪妈妈道:“还是胸口闷喘不上气的老毛病。”

  吴子裳嘀咕:“霍家的药总不能是治标不治本吧。”

  洪妈妈:“这非是原先霍家开的方子,是咱个自己请的大夫。”

  “咦,是那位霍大医官本事如此不济么?”吴子裳又低低嘀咕一声,不及洪妈妈发表对霍如晦的看法,便急匆匆出门而去。

  口信说酒局设在三思苑。

  三思苑是近两年以种神秘而低调的方式现身汴都的场地,吴子裳此前只是听人简单说过这地方,做的风雅营生,不同与汴都寻常生意。

  许是因为身份地位不够格,她和刘启文双双未踏足过三思苑。

  不知刘启文如何与三思苑这般神秘地方谈上生意来,吴子裳带疑问进门,刘启文早早等候在某间独舍,他简单与吴子裳提了此番生意事,抓紧时间引阿裳见三思苑主人。

  直待见到神秘的三思苑主人,吴子裳心情由疑问变成诧异,三思苑背后东家,竟是吴子裳八岁时认识的一位玩伴——王静女。

  生意场上要求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刘启文活络,闻察王静女与吴子裳是旧相识,更加放心把事情交给阿裳来办,这位王老板不大喜欢与男子谈生意,刘启文点到为止后主动找借口离开。

  “你还记得我,”王静女倒茶两杯,伸手分一杯过来:“有大约快十年没见了吧?”

  “八年。”自那年金麒围猎返都至今,吴子裳从八岁到十六,整整八载春秋逝。

  “这八年,还挺长。”王静女吹吹热茶,微笑感慨。

  “时间是挺长,我们都从小孩长成大人了。”吴子裳陪着话感慨,未敢畅所欲言。

  儿时交友没有恁多千回百转的心思,就是单纯在一起开心玩,现在不同了,多少都带有目的,便是叙旧也要掺杂着几分利己的小心思。

  在商言商,咱们启文老兄的得力小帮手阿裳姑娘,始终清楚记得自个儿今次是来谈生意的。

  “小时候记得你说有个哥哥,”王静女朝紧闭的屋门方向摆头,笑腔问:“不会就是那位吧?小时候记得你哥哥长挺俊,这是成年后大变模样?”

  吴子裳微笑解释:“他是义兄,是家兄好友。”

  答罢,一时无话。

  王静女仍旧微笑着看吴子裳,柔和问:“那年从金麒围场回来汴都后,你去找过我么?”

  “去过,”吴子裳点头,同样柔和地回视过来:“但你家没人了。”

  “对,”王静女姿态静雅,风轻云淡道:“时先父在金麒围猎最后一日触怒贺党,被贬黜鸿蒙辽碑府,全家跟着过去了那苦寒地,我也是在贺党伏诛后,才得以自由身来汴都。”

  贺党在时,独断专行,生杀黜陟不问帝,多少朝臣横遭祸难,命运因此大改者不计其数,王静女只是区区其中之一。

  “先父”一词已足够说明这些年来王静女所经历之艰困,对于他人苦难,吴子裳不乱猜也不乱说,继续叙旧道:“自由也挺好,做点想做的事,总好过困在四方内宅里操劳家长里短。”

  那些是最能消耗女子生命的事。

  吴子裳一直认为,只要女子不陷入婚姻后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中,不耽为男人生那个气生这个气,好好的姑娘是不会变成河东狮吼、不会变成泼妇悍妇的。

  每个姑娘嫁人前都是自己世界里的王者,她们美丽而娇艳;嫁人后,即便丈夫体贴婆媳和睦,那也照样有她说不出来的苦和难处,都得是自己一点点煎熬着过来,遑论那些遇人不淑所托非人的女子。

  长这样大来,吴子裳并没怎么见过特别糟糕的婚姻,叔父婶母在她面前相处是和睦互敬的,可阿裳就是察觉出来,女子一生之不幸,基本都是始于婚姻。

  王静女道:“听你的那位义兄大掌柜说,你家里是支持你抛头露面做生意的。”

  “嗯,”吴子裳低头抿口茶:“家兄支持,其他亲长就没什么意见。”

  “你现在议亲了么?”王静女没头没脑道:“我也算天南海北跑过几年,没见过有闺中女子拨算盘做生意的,因为这般女子不好说亲。”

  世人对女子,视之若玩物,甚至许许多多深情模样,也不过是那些男人精心给自己打造的人设,你说他们爱过么?当然真心实意爱过,只是爱的不止一个罢了。

  文人最是能把四分爱意写成十分。

  比如归熙甫,魏氏死后他写下“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令人赞叹的绝美佳句,你以为他在感情上就是什么好鸟?

  不,魏氏死后不久他又续弦王氏,晚年又娶费氏。

  他发妻几任,甚有因操劳琐碎家事、奉养亲长抚育儿女而劳累致死者,然则他不仅不闻不问,甚至死后他连其姓氏都不曾提过一字。

  还有秦太虚、苏子等等大人物,不一而足。

  也不是非要在此一竿子打翻整船人笃定说天下男人没半个好东西,天下深情专一者大有人在,譬如王诗佛在发妻亡故后只是默默收起发妻牌位,从此常侍青灯,孑然一身二十年,他从不缺仰慕者,对发妻的爱却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慢慢消散。

  凡事都有两面,王静女冷静地知道,莫要为那瞬间的浓烈爱意盲目感动,因为此后的每一刻它都在或快或慢的流逝。

  她并不喜欢男人,甚至有些厌恶与那些明明很普通还偏自以为是的男人打交道。

  吴子裳脸上淡淡笑意中露出几分无所谓:“以前家里给说过一个,不合适,就掰了,家兄说我不想找就不找,他不催。”

  “三句话不离你哥哥,”王静女促狭:“你们兄妹感情真好,你嫂子不吃醋?”

  吴子裳道:“他投身公门,诸事繁忙,尚未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