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68、第六十八章

  是陶夫人亲口吩咐“儿子”带阿裳去看病,心想那二人稍其后归家也正常,加之赵新焕同来了其蓁院,陶夫人自是要先应付他。

  “这是国子监祭酒董公诚家嫡出第六女,你看看。”赵新焕递来画卷一轴,自己敛袖坐下,端起洪妈妈倒的茶喝两口解渴,道:“比渟奴年幼两三岁,董家书香门庭,清流人家,他家教育出来的孩子,品性当不会差。”

  陶夫人在洪妈妈帮助下打开画像看,人确实瞧着不错,“幼渟奴两三岁,那不也算得上和阿裳年纪相仿?”

  “都差不离,”赵新焕吹吹茶中浮沫,道:“阿裳不是暂时在家里住么?待稍后渟奴定会送她回来,你趁渟奴送阿裳回来,私下与她提提这个,让她抽空见见人家姑娘也行。”

  洪妈妈端茶倒水后自行带人退下,陶夫人就事论事道:“董家很好欺负拿捏吧?和窦家一样?”

  或许以前“清流人家”是极好的门户,可现今汴都所谓清流人家,大多数不过是清贫而又贪顾名声之辈,至而今陶夫人还是有些不满意小鱼儿未来夫家:“那窦氏只有窦侍讲在翰林供职,无帮无衬,他儿窦家曜十三中秀才,说起来确实比渟奴和东归来还聪慧,或许当真天资过人,可既如此,渟奴和东归来如今已双双是官身,那窦家子却为何仍旧只是秀才?”

  偏生四月份小鱼儿就要嫁过去了。

  赵新焕道:“婚姻大事讲究个门当户对,我知你看不上窦家门楣低,但窦家于小鱼儿而言已很算良配,窦侍讲正五品,将来荣退,怎么也是个银青光禄大夫,他儿虽近两年在读书上尚未有成,然则那孩子听话孝顺,小鱼儿嫁过去,上有窦侍讲领着,娘家有渟奴东归来和北疆复三位兄长帮衬,日子如何都不会差,相反,若是给她寻了比窦家再稍微高点的门庭,恐她自己会消受不起。”

  高门大宅里的日子如何过,你陶灼应该比谁都清楚。

  陶夫人重新卷好画轴,温柔道:“我无看不上窦家意,更不是非要小鱼儿攀附勋爵,我只是不太喜欢窦家曜他娘,那妇人,似乎不是个宽厚的心肠。”

  侯府全老太太是位难得一见的好婆母,开平侯府从来没有过婆媳大战。赵新焕没见过婆媳矛盾,闻言歪歪头,觉得那窦夫人不是宽厚心肠又能怎样嘛,无非一介妇人耳。

  陶夫人和上官夫人嫁来赵家,与婆母全老太太间从未曾发生过任何矛盾冲突,老太太宽厚仁慈,深谙家族兴盛之道,对孩子们多包容引导;陶夫人性不争,随势而安,上官夫人虽要强,偶尔被老太太提点两句,但她本性不坏,未使过什么过分的卑鄙肮脏手段害人。

  那些大宅院里互相陷害甚至是谋害孩子的常见事,开平侯府从未有过,赵新焕自幼不曾见过那些内宅阴暗,不仅无法理解陶夫人的担忧,也很是想不到婆媳关系不好时倒底会尖锐到何程度。

  他笑笑,道:“窦侍讲夫人好坏其实也不大要紧,小鱼儿嫁过去是和她儿过日子,又不是和她过日子,大不了我再往小鱼儿嫁妆里多添座宅子,让小两口成亲后搬出去住,不和窦侍讲夫妇搅和,如此可妥?”

  多年官场经历,赵新焕看得出,翰林院窦侍讲实在是位难得的敦厚良善人,积善之家有余庆,小鱼儿嫁去他家,若清贫,可有开平侯府伸手帮扶,只要他小两口和和睦睦过日子,转过年再添个一儿半女,日子总会好起来。

  陶夫人道:“可若是过不好,让渟奴还把小鱼儿接回来,我们家养活得起。小鱼儿打小懂事乖巧,从不给人添麻烦,想来你也不愿意自己孩子遭罪。”

  “自然,小鱼儿从你院里出嫁,日后如何,是你和渟奴说了算,”赵新焕点头同意陶夫人言,又道:“至于渟奴的事,还望你我能同心协力。”

  陶夫人保持原观点,也是赵睦观点:“渟奴那般,无论娶来谁家子,无疑都是会耽误人家,我们做父母的,体谅理解渟奴对她而言已是最大支持,又何必再给她多添麻烦?”

  赵新焕道:“世子印可以交给东归来,那不过是个区区侯爵位,赵氏宗主位只能给渟奴,权力利益面前,患难夫妻可以同床异梦,手足兄弟可以反目成仇,甚至同袍战友亦能选择刀兵相向,阿灼你试想,若渟奴将来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下,你现在会为她做点什么?你能为她做点什么?”

  “她为何要对抗天下?”陶夫人冷硬道:“若是她要做那违背天道事,要陷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我能做的,无非和她同归于尽。”

  “嗐呀,哪就要同归于尽,”赵新焕险些被这女人新奇的想法逗乐,只能再详细假设:“若是她为了天下万民好,而与整个朝廷为敌呢?你清楚的,庶民百姓与士大夫间是种对立关系。”

  士大夫和庶民百姓的阶//级//对//立,这关系陶夫人清楚,当年赵家三爷赵礼达就是在变法中选择了庶民阶级,与以贺氏集团为首的士大夫阶级对立,最后落得个死无全尸身膏草野的下场。

  想到这里,陶夫人不寒而栗,她的渟奴,终究也要走这样一条流血牺牲、与天下为敌的老路么?

  “若是如此,我便理解了你要把宗主位传渟奴的心思,”陶夫人选择让步,道:“只是也还望你能体谅一二我的苦衷。”

  九州大陆生民数以万万再万计,而作父母的人啊,从来肯委屈自己去成全孩子,平日赵睦态度是明确拒绝亲长自我牺牲,奈何一边又无法阻止有些行为,到头来,发现父母各有己见,只是她自己徒添痛苦自责和愧疚。

  赵新焕道:“你说。”

  “渟奴成家后也会搬出去住,我随她一起离开,哪怕不住一起,我要离开这里。”

  赵新焕看着陶夫人,眼角轻微抽动的同时咬合肌若隐若现,沉默片刻,点头:“若是你能劝说渟奴答应成家。”

  看似是在商量,实则还是在对陶夫人步步紧逼,男人拿准了女人心软爱孩子,所以只要他不同意解婚,有的是阴谋阳谋百计千方把女人留下。

  陶夫人不是傻子,看得出赵新焕在看似平等的你来我往中步步为营,攻于心计,原本她先提解婚的优势被那男人三言两语变成牵制她的劣势,与赵新焕过招,实在艰难。

  而这些让陶夫人难以应对的谋略对于赵新焕来说,不过是波云诡谲手段里不值一提的小情况,解决起来甚至不需要他动脑筋。

  唯一庆幸的是陶夫人记得兄长陶琪说过,渟奴而今之心计谋略,已成长到竭尽全力时能和赵新焕比较比较高低,兄长陶琪还说,渟奴是个天生的治政者,最大优势与最大缺点就是有颗悲悯心。

  “棋局”下到这步,理智的陶夫人只能暂时以退为进,“好,我尽力一试。”

  赵新焕暗暗松口气,阿灼最大优点就是心软和克制,若她与西边院上官氏一样动辄哭闹,那么他还真是不好解决阿灼所提离昏之事,可惜,也庆幸,阿灼从不会同他胡搅蛮缠哭闹撒泼。

  赵新焕眼底微不可查的笑意很快冷却,不,阿灼不是不会胡搅蛮缠撒泼哭闹,阿灼只是不会对他胡搅蛮缠,不会对他哭闹撒泼。

  上官氏会瞎胡闹,是因为把他当夫君依赖着;阿灼不闹,是因为只把他当主君敬顺着。

  其实阿灼不是没有脾气,她不开心时也会缠闹,今日下午在霍家杏园,他便曾亲眼目睹阿灼是如何不讲道理的,对霍家那位大医官,霍如晦。

  思及此,赵新焕有些在这里待不下去,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会和陶夫人起口角争执,他们夫妻感情本来就淡,争吵只会让他们把彼此越推越远。

  他起身离开,彼时洪妈妈敲门进来,禀报道:“主君,夫人,大公子着人送回来口信,他与阿裳姑娘去了沁府余林县。”

  “跑去那里做什么,”陶夫人嘀咕着,转头问赵新焕:“余林县远不远?”

  赵新焕转过身来看陶夫人,“乘马车要两个时辰的路程,不算远,在汴城辖地和沁府交界附近。”

  “这还不算远啊,”没怎么出过远门的陶夫人被两个时辰的路程惊到,问洪妈妈:“可说去干什么了?”

  洪妈妈禀道:“说是阿裳姑娘有位朋友在那边遇见点事,沾上了公门,大公子一并随过去看看。”

  “如此,”陶夫人轻声叹:“我家阿裳自小就是这样,心肠软,像个行侠仗义的小侠女,谁有个坎儿啊难的,她都肯帮。”

  “倒底是渟奴带大的孩子,骨子里头善良。”赵新焕对此也觉得十分欣慰。

  阿裳儿时在外流浪过,太清楚苦难是何滋味,而今长大,有了能力,很是愿意对他人施以援手,他这个作叔父的,深感欣慰。

  那厢里,赵睦和吴子裳赶到余林县时天已经彻底黑下去,还差点被要关闭城门的县城拒之门外,进城之后发现街市商铺基本都已打烊,道上瞎黑,纯靠月光照亮。

  赵睦轻车熟路来到此前常落脚的小客栈。

  “公子今次来的不巧哩,”柜台后的客栈伙计说着与汴都话稍微有点出入的余林方言,把面前二人打量,试图猜测对方关系:“只剩一间上等客房,您二位是同住还是如何?”

  余林是个地处偏远小地方,位于沁府和汴府交界处,又在山脚下,经济发展不是太好,县里客栈只有两家,另一家在城那头,离县衙最远,不便办事。

  吴子裳打量了客栈朴素陈设,问:“何故无屋舍?”

  伙计道:“过几日廿五,县中花朝节大集,下头大小村庄人家都带着东西进城来赶集,小商贩住满哩。”

  “有劳,剩那间给我们住吧。”赵睦押上钱,道:“马给喂上夜草。”

  客栈共有上等客房两间,本就因价贵而不容易有人住,伙计收着钱欢快应:“您放心吧,小人夜里亲自起来给您宝马添夜草,管保没问题——”

  等赵睦写好入住花册,伙计收好钱拿起钥匙出来柜台引路:“二位客移步,楼上请嘞。”

  大约两盏茶时间后,不听从楼下提上来桶热水,主从四人分用洗漱,床铺给吴子裳和杏儿睡,赵睦带不听到楼下马车里将就。

  夜半,皎月上中天,清辉满人间。

  小小客栈后院里,高头大马屈尊与几匹驴子友共用一棚,在围栏隔开的单间厩里咔咔嚼夜草,不远处院中车架子里蹑手蹑脚跳出来个人,正是赵睦。

  车里闷,睡不着,她起来透透气,顺便登个东。

  客栈后院茅司供伙计用,只是简单四块板子遮挡,上头支愣个茅草顶,木门不算高,寻常男伙计进去解手时,从外看是肩膀以上门板遮不住,赵睦虽清瘦,然则身量修长,进去后门板最高处仅及她上臂。

  偷偷下楼来的吴子裳不是故意看见,忙捂住脸转过身去,站在前楼往后院来的廊口不敢动。

  没多久,赵睦出来,到马厩旁的水槽里撩水洗了手,走近这边低声问:“大半夜下来弄啥?”

  “……找你。”吴子裳有些尴尬,即便啥都没看见,也是不知自己尴尬什么,反正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快,以及,此刻,对于赵睦的靠近,她内心深处生出种似有若无的抗拒。

  她忽然对哥哥是男子的事实产生一个质问,哥哥是男子呀,哥哥为何是男子嘞?哥哥本来就是男子啊。

  赵睦推推旁边马厩外侧围栏,挺结实,遂将身靠过去,“嗯,有事?”

  “睡不着,”吴子裳仍旧背对赵睦,改口道:“下来走走,顺便看你睡在哪里。”

  “马车里喽,”赵睦往不远处一摆头,道:“外头凉快里面闷,不听还打呼噜,我出来透透气。”

  吴子裳应声,稍顿,问:“明个先去余林县衙?”

  赵睦低低“嗯”声,一副不想多说话的疲惫样。

  吴子裳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尽快离去,不打扰赵睦或定神或去睡的独处,嗫嚅片刻,却还是拧巴地问道:“怎么突然从家里搬出去住了。”

  稍顿,赵睦声音放更低,实话实说道:“怕见到你……”只这样一个干巴巴的理由太过绝情,又紧接着补充:“新找的住处离衙署挺近,当差也方便。”

  她对阿裳,不见,会想,很痛苦,见了,不敢近,也很痛苦,拧巴来拧巴去,只能在阿裳做生意回来前搬出侯府。

  拧巴,从头到尾都很拧巴。

  听罢此言,吴子裳在错愕与打击中都被逗笑了:“你倒是坦率,连个借口都懒得寻。”

  没人知道赵睦这段时日里走过怎般心路历程,竟冷不防问道:“你知晓何为男女之情么?”

  “说不清楚,”吴子裳往旁边挪两步,与赵睦间隔开些许距离,靠在另一边横栏上,像是闲聊与己无关的事:“所以我这不是在保持距离,冷静地剖析自己内心么,你搬出去我很意外,抱歉给你造成此般困扰。”

  男女之情,她心中也有困惑。

  起初她把对赵睦的心思归结为占有,她与哥哥从小最亲近,忽有别人插//进这段关系时,她会疯狂呷醋。

  后来她学着接纳成长中关系亲疏更替与自己心智成熟带来的改变,却是在赵睦南下求学的日子里总是惦念。

  彼时赵睦难得寄家书回来,信中问声她安好便能让她高兴许久,直到后来无意间发现赵睦偷偷回来祭贺姐姐。

  从小妹立场而言,阿裳对此不该有其他想法,事实是她不但有想法,她还很难过,难过赵睦心里装着贺姐姐。

  对于这种情感变化,吴子裳比谁都敏感。

  她自幼敏感,而又万幸她哥哥是赵睦,能在关键时期给她引导,甚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阿裳,不可以这样哦。

  在同样察觉出她的变化后,赵睦冷静而理智地与她保持距离,让她在容易出现情感误会问题的十四五六岁上,有空间有时间反思与自省,一点点发现她察觉到的“爱慕”,究竟是否仅仅是被弄混了亲情。

  沉默片刻后,赵睦道:“到外头见识过不同的世面了,现在是怎么看哥哥?”

  “还是觉得有点喜欢,但又似乎不再似以前那样依赖的喜欢。”吴子裳没想到自己当真会如此大方把曾经讳莫如深的事说出来,好似以前每一个黑夜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纠结矛盾都不曾发生过,此刻她风轻云淡与哥哥聊着与己无关的他人风月。

  只是她有些拿不准这种无法确定、模棱两可的想法,甚至只能顽笑着提道:“你若不是男子该多好。”

  “不是男子就如何?”赵睦转头看过来,幽幽夜色,深邃眼眸竟能与头顶月光遥相辉映。

  吴子裳捂嘴低低笑出声:“若你不是男子,我就可以和你同吃同住,睡同张床上,一起生活啦。”

  “呼哧!”

  赵睦身后,马儿重重喷出个响鼻,水槽里清澈而平静的水面漾起细细涟漪,一圈一圈,晕开了倒映在里头的洁白月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