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58、第五十八章

  经济发展到能使得国家朝廷拥有足够底气后,收复失地维护主权的战争自然而然随之而来,就像一个人,以前贫困交加饿得走不稳路,总是被人欺负,待有能力天天吃饱饭后,谁再欺负他他便会还击,甚至还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统统再夺回来。

  收复失地也好戍守领土也罢,西南仍旧时常与庸芦三孙子发生武装冲突,九边却数祁东最热闹,熙宁二十一年,二十啷当岁的谢岍在西北打出场惊天动地的博斤格达阻击战,风头甚至盖过她哥谢斛与十八部主力的决斗战役。

  博斤格达阻击战结束后,祁东大地宣布正式收复,同年,开平侯世子赵睦加冠,取字长源。

  后世看这年,称之为转折年,是岁,谢岍一战成名,赵睦及冠成年,贺氏魁首发动事变不成,败。

  关于贺氏突如其来的事变,这是谁也不曾料想到,事后细想,总觉疑点重重,然而已经盖棺定论,败者为寇,谁也不敢多说。

  《周史》记载,熙宁二十一年,日荼河起狼烟,惨烈,然祁东复,帝大赦,粮税免三载,普天同庆,中书门下平章事贺晏知府中现祥瑞,邀帝往,驾至大明门,三衙侍卫步军都虞候禹成文杀侍卫步军指挥使林登辉而至御前告密,揭发贺晏知内外联合三衙三营设计谋反。

  使人密探,回报宰执府内甲光向日。

  天子虎贲出,擒三衙使上官霖甫而收三衙兵,虎贲困宰执府,据说禹成文率兵冲进贺家书房找到贺晏知时,老宰执正在读《史记·陈丞相世家》,被捉拿离府时见到奉命随军而来的赵新焕和谢昶,贺晏知说了一段话。

  “我多阴谋,是道家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

  此消息传出,不免有人在唏嘘之余怀疑贺氏谋反真假性,山雨欲来还有风满楼,然则关于宰执谋反事,有司简简单单一榜公告张贴,贺氏便在谈笑间楼倒富贵散。

  贺氏父子锒铛入狱,贺氏拥趸在哪里?贺氏党羽为何不出声?“贺晏知谋反案”越是没有牵连太多人,越是没有掀起腥风血雨,质疑谋反真假性的人反而越多。

  士族与儒生们众说纷纭,底层百姓对贺氏倒台无动于衷。

  在他们看来,贺氏没了不又立马会有其他人上台么,不管升官者谁,他们上台后照样盘剥奴役老百姓,自己的日子还是日复一日过得艰难困苦,看不到丝毫希望。

  贺氏倒台来得太过突然,受到牵连者却着实不多,有枢密使贺经禅,计省刘欣元,及三部之下几位一把手尚书,地方州牧、镇军令等四十余位文武大员,皇帝柴贞并未把动静闹大,连三营及三衙权力交接也进行得平静,继任三司使的鞠引章亲自出手,未曾使更迭中出现哗变。

  至此,贺氏倒台,怎么看怎么像场蓄谋已久的计划。

  斩立决令发出大内前一晚,贺氏父子要求见赵睦,帝允。

  “老实讲,十年来,老朽还是头回见你,上次见,是在都堂外,彼时你还年幼,手里提着把刀,像只发疯小狗崽。”

  羁押独舍干净整洁宽敞明亮,贺晏知素袍加身,无冠,那股子久居高位的威仪仍在,看谁都低他几等,抬手示意舍内唯一一张长凳:“坐。”

  赵睦垂手而立,脚步未动,颔首算作拾礼,并未被那些刻意之言激起情绪,无波无澜道:“我官微位卑,自始至终不曾接触过你案,不知见我所为何事。”

  “你倒是头一个在我下狱后,见到我还愿意给我把这老骨头拾礼的,”贺晏知抬起不受控制颤抖着的手,慢条斯理捋胡须,目微眯,威仪仍旧:“其实倘非立场不同,你的确会是个好的孙姑爷,只是可惜了,你姓赵。”

  赵睦不接茬,甚至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贺晏知。

  十年前在都堂外见时,少年赵睦因三叔事而咆哮哭泣着,被愤怒冲昏头脑,十年后再见,成年赵睦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

  她日日夜夜盼望贺氏倒台,期待三叔被平反,可当这一日突如其来般降临,她在巨大欣喜过后竟然有些迷惘,如同一场盛大华宴终于散场,她站在人去楼空的宴会场地中央,只剩满目荒唐。

  此时,隔壁贴墙席地而坐的贺经禅笑出声,扬声道:“早说了此子可以,父亲偏因看不上我而否定我相中的人,如今可好,栽人家手里后才知后悔,晚了。”

  对于儿子的冷嘲热讽,贺晏知浑不在意,甚至都像没听进去半个字,坐在松软整洁的床榻上稍微往前探身,慈祥对赵睦道:“我们父子已到这一步,不知长源可否如实相告,你是如何按住我部下诸多势力的?”

  那可不是件容易事,要知道,十个人十个要求,众人利益最难调和,贺晏知人生将近一半时间精力都花在调节党内利益均衡上,那是帮贪不够的白眼狼,赵家这娃儿,是如何做到贺家父子被捕后,令贺党各方势力按兵不动呢?

  赵睦仍旧沉默。

  贺晏知看出他提防,笑了下,像普通老者和小后生闲聊:“下南边读书那五载,你都做了些什么,当真以为我半点不知?”

  该知道的都知道,他之所以没动静,无非是笃定少年人本事浅,拿捏不住南边那群贪无止境的富贵阿公。

  赵睦后槽牙咬紧又松开,那些年拼了性命的艰难行事终于等来了回报,手下也有为此付出生命者,她心里激动且觉不可思议,偏在贺晏知面前不动如山,语气如常:“总之,事成了,你明日问斩行刑台。”

  贺晏知失笑摇头,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败给那位的吧?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后生,我败给的,是滚滚历史。”

  未及赵睦言,隔壁贺经禅拆台道:“我的老父亲,您怎么到现在都不能正视自己缺点?说实话又如何,我们让人在我们监控下不知不觉剪没翅膀,脖子一凉才知道被人拿刀架在了脖上,原因就是您轻敌,总觉得小孩子动静不足为虑,”

  哗啦啦一阵铁锁链响,是贺经禅挪身靠到栅栏后,两只手从里面伸出来,摊开一抖,道:“结果嘞,西北有谢家女娃斩杀十八使,毁了您的和谈大计;南边有赵长源设计拿捏住那些复杂势力,断了我们后援;西南还让林家那小屁孩把庸芦打得崩溃,您总不信十几岁少年有魄力和能力敢叫日月换新天,而今,事实胜于雄辩,我们阶下为囚,少年在你面前傲视群雄。”

  贺晏知不同意儿子观点,对贺经禅之言置若罔闻,仍旧看着赵睦,“反正我明日就要死了,你可否告诉我,你是如何调和南边那群贪财阿公的?”

  给贺家提供经济支持的,不正是南边以几大家族为首的众多有钱人!他贺晏知在朝堂利用政令为有钱人谋利,有钱人支持他在朝中发展势力培植党羽,做事情呐,玩政治呐,哪一项不需要钱?!

  众口难调,能拿住那些人统一利益者,怎么不算大有本事?

  瞧这架势是绕不开这个问题了,赵睦一本正经随口胡诌:“事也简单,不过是好汉架不住王八劝。”

  “……”贺晏知明显愣住。

  隔壁贺经禅放声大笑起来,笑到锤铁栅栏:“好了赵睦,哦——是长源,好了长源,你不要再逗耍那位老人家了,你过来一下,我有几句正经话想同你讲。”

  赵睦应声,出贺晏知牢房来到隔壁牢房外,隔着铁栅栏与贺经禅说话:“庆颉在汴都府狱,公家不欲追究牵连,除有官职在身的你家子侄按罪论处,其余贺氏子孙只罚五代内不准入仕不准经商,待明日过后,不出意外他很快便能出来。”

  “……”贺经禅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便被说中心思,视线与赵睦相对,又避开,苦涩道:“当年,我佳音儿对你,是真心实意,她曾送过你一支笔,她以为我不知道哩,其实我都知道,那支笔是她亲手所做,她听庆九说你的笔被人故意踩断,便不顾自己身体,亲手做了支笔送你。”

  面对贺经禅的煽情,赵睦开口,直白得似根冰棱子直直戳进人五脏六腑:“佳音离去前曾留书一封与我,信中嘱托我照拂贺庆颉,而今你家没落,我自该担起所应之诺。”

  “你不是好官,不是良臣,甚至不是好人,”赵睦叉手揖礼拜:“但你勉强算是好父亲。”

  言罢,迈步离去。

  在赵睦尚未走远时,贺晏知的声音骤然传出独舍,响在深夜寂静的天牢里,听起来有些疯狂:“我父子二人虽倒台,接下来至少二十年时间,你们都得继续同敌对势力做斗争!谁输谁赢还没到最后!我之今日,就是你赵长源之来日,后生,走着瞧!”

  赵睦没有走远,回答声顺着幽冥道不轻不重回响过来,风轻云淡: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青史百代,政有腐时,财有竭时,武有溃时,家有灾时,国有难时,只要行守大道之人在,柴周历史就不会断,而我算个什么呢,我不过就是一个赵长源。”

  三千载读史,所求不过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所得无非山水田园。

  待赵睦离开后,于暗处观察的几个人现身贺氏父子面前,正是皇帝柴贞和他的三位左膀右臂。

  贺晏知坐着没动,懒得向皇帝行君臣礼,他心底里还是看不上柴贞的,总觉得当年把此子送上帝位,不过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八王之乱,先帝子嗣死伤殆尽,只剩柴贞和另外一个庶皇子,矮子里头拔大个,贺晏知只能选柴贞。

  “我当年或许应该听幕僚建议,选先翟王柴占登基的,”贺晏知轻声道:“虽他软弱无能,无力震慑九边军伍,但他更加老实听话。”

  皇帝柴贞道:“这一局,是单纯的后生复仇,而非是你败在我手中。”

  这一局,是赵睦为其三叔的复仇,是为以赵礼达为代表的仁人志士的复仇;这一局,是谢斛谢岍等边军为祁东大地上,惨死在十八部弯刀下所有祁东百姓的复仇,是为九边所有在煎熬中饱受侵略苦难之边民的复仇。

  此仇深如海,猛似啸,你父子二人,躲不掉。

  “至于你留下的残局,”皇帝道:“不着急,我兄弟几人慢慢收拾,不管二十年还是四十载,朕奉陪到底。”

  贺晏知微笑着与皇帝四目相对,玩味道:“残局收拾不完的,二十年也好,四十年也罢,你又怎知,倒台一个贺氏,下个起来的不会是你身边的?赵氏,谢氏,鞠氏,你说会是哪个呢?”

  皇帝却也是笑了,摇头道:“可怜你到最后,也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一步,罢了,朕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贺晏知笑到擦眼角:“什么,你有儿子了?”

  其他人:“……”

  真是撕破脸皮到这一步,揭短只挑着要命的短揭,膝下无子是皇帝心病。

  柴贞不恼亦不怒,道:“明日行刑台问斩的,只有你一个。”

  “哗啦!”几声铁链重响,是隔壁看好戏的贺经禅从地上站起了身。

  说来也是奇怪,皇帝一句话,百毒不侵的贺晏知眼眶变得湿润。

  片刻,年过花甲的佞臣拊掌大笑:“既然如此,我便也后退一步,三清观里国运供奉牌,老朽回送公家份礼物,也算全你我最后一点君臣情分!”

  供奉大周国运的牌位下藏着名单一份,拿下那上头所记官员,可助力打击不良势力,肃清几分乌烟瘴气的大周朝堂。

  贺晏知坐在那里继续笑。

  然则意识形态变坏,物欲横流,金钱腐败,人人只为私利,男人没了脊梁骨,女人失去耻辱心,这比去史灭国还要可怕千万倍,甚至离亡种都不远了,想重整人心?一百年后吧!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柴贞日记:

  我比贺晏知更清楚接下来要面临怎样的烂摊子局面,我们的敌人从来不只是贺晏知父子,还有整个被带跑偏的士大夫阶级,贺氏父子只是他们的代表人物而已。

  这场仗硬呐,估计得干上我们哥儿几个的老命了。

  ***

  吴子裳日记:

  贺氏斩首前一晚,赵睦深夜来找我,我不知他去见了谁,他也甚都没说,只道太累,想找个安心地方休息,我收留他一宿,深夜,我听见卧房隔壁他睡的屋子传来哭泣声,我想,这是他如释重负的喜悦和大事得成后的不知所措。

  次日天亮,我去敲他门,隔壁已人去屋空,仿佛昨夜一切只是我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