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57、第五十七章

  旬日后,风住雪停,天大晴,日光映积雪,刺眼睁不开,刘启文悄悄来接赵睦。

  鱼符狱外门可罗雀,静候良久,漆黑铁门拉开条缝又合上,一落拓青年被牢子自内撵出。

  头罩破烂外披,身着夹粗麻短打,不看脸便知是赵睦无疑,只因那周身清隽气质无人可拟,真是身上套着麻袋他也不像乞丐。

  刘启文跳下马车跑过来,还没靠近先被臭得捂住口鼻,他绕赵睦转一圈,沉闷声音从厚实手掌下传出:“他们是让你挖粪坑去了么,先热汤馆泡泡还是怎么着?”

  眼睛逐渐适应强光后,赵睦扯下头上破烂外披,声音沙哑:“再不洗洗我都要被腌入味了。”

  一个多时辰后,汴都最高级热汤馆,赵睦刘启文一人一个小单池,俩单池邻隔着道浮雕木制围墙,说话都可以不用提高声音。

  赵睦将身靠于汤池边,脸上盖条热气腾腾布巾子,刚洗干净的长发顺肩颈往下滴水,身上两道伤口新长好不久,不敢在池里多泡,等脸上布巾子没热气后,她即刻起身出汤池。

  该遮挡好的地方遮挡好,该隐藏好的东西隐藏好,赵睦出声唤门外侍儿进来搓背,也仅是搓背,意外之喜,刘启文给自家哥们儿安排的是位盲人侍女,用咱刘公子话来说,“我们大公子之姿可非谁人都能看,得护着哩。”

  侍儿眼盲心不盲,在赵睦说过自己背上有伤疤后,她摸索着慢慢做事,当真不曾误伤道那道尚且娇嫩的新疤。

  刘启文在隔壁唠嗑,从天南海北到汴都最近新鲜事,又从为何挑选盲儿来侍奉说到吴子裳最近做生意,末了忍不住告状道:“日前翁桂曾同阿裳发生口角,我这干哥哥不便多问,你回去后关心下她情况如何。”

  “嗯。”赵睦应,心想回去后可以让母亲问问阿裳,她自己不太想过问阿裳这方面事,不知为何,总是一边不想管,一边又忍不住操心,甚矛盾。

  “翁桂那小子特别有趣,”刘启文说到可乐处,带上笑腔:“想来是吵嘴被阿裳气到,竟说阿裳嫁别人不如直接嫁你,其实这话挺有道理,我说赵睦,阿裳挺好一丫头,恁招人待见,你家就没想过干脆把她留家里?”

  “......”听了此言,赵睦莫名觉得几分滑稽,以及某种被人一语中的的薄愠,淡淡道:“她算是我教养大,不合适。”

  刘启文道:“你不合适那不还有你俩弟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别瞎说了,”赵睦道:“全家视阿裳为亲女,你那脑子里想什么乱七八糟。”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了,”刘启文捂捂嘴,改换话题道:“你在里头这些天,学到点啥?”

  “不过四个字,世道艰难。”

  “......”刘启文始终觉得站在哪个阶层你操哪个阶级的心、过属于哪个阶级的日子,始终无法理解赵睦所思所想,但他从不就观点问题与赵睦发生观点分歧,因为身份地位注定赵睦和他站在一样阶级。

  他晃晃头,道:“不懂你们这些贤能之人操的心,上回你不说请我去老九河耍?”

  “去,”隔壁赵睦道:“左右眼下还在闲赋,待我回家同亲长问个安,明个请你去耍。”

  刘启文道:“这阵子你不在,不知近几日新出来个比老九河更有趣的地方,半人半鱼的女子,见过么?”

  半人半鱼?并州海志上倒是有过记载,说是那种海兽下半身为鱼,上半身为人样,会唱歌使出海的船迷航。赵睦应:“妥呀,抽空看看去呗。”

  人们寒暄时常爱说“改日”、“下回”、“抽空”等词语,需知改日改的是不可知日,抽空抽的是永远没空。

  此番真非赵睦食言,是她外祖父陶骞听说唯一的外孙闲赋在家疯跑瞎玩后,趁临近年下朝廷各部忙碌不休,一纸调命把赵睦和高仲日双双安排去大理寺干从九品司务官——说白还是打杂。

  更可怜是高仲日,从在翰林院打杂变成到大理寺打杂,衙署变事不变,主打就是个打杂。

  大理寺诸事忙碌,眼下正缺人,可顾不上新科状元和三甲吊车尾的末流进士郎身上伤痊愈与否,进到大理寺的门他就得一人顶仨人用。

  国朝以天子为尊,天子之下设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执,坐都堂平章国计统揽行政;宰执之下置三相执行,中枢省理政务、枢密院理军务、三司省理财务;三相省之外,还有一台三衙六监九寺,以及内侍省与学士院——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翰林院,百司各部协调合作,共谋安定。

  大理寺正属九寺之中,为天子与都堂直辖,年末收理本年内各地方州府及中央所有疑难复杂之刑狱诉讼,复核审查以入守藏室归档。

  活多人少,都堂又下令必须腊月封笔前结束,大理寺忙到连两条看门犬黑子和四目,都学会背俩小竹筐往各司廨送案卷,一送一个准,从没出过错。

  新来的赵司务和高司务公务还不如黑子和四目熟练,能做的只是按照流程对案卷进行整理,帮主簿和录事们做好案卷复查前期的事宜。

  腊月十二这日,风雪席卷帝都汴城,后半晌,赵睦顶着满身大雪花片推门而入,顾不上拍去身上落雪,抱着怀里卷宗径直来录事官跟前复命。

  待录事官检查了刑部回执文书,与赵睦一同在卷宗封皮上押签用印,正式结束此案复核,赵睦身上头上雪花已经全部融化,落成身上层濡濡湿意。

  录事官无缝衔接,把新一摞案卷放到赵睦面前,道:“赶紧到炉子边烤烤火,这些三日内弄好就妥。”

  “......”交罢旧差领新差,赵睦把新案卷抱到屋子另一边的自己桌前,拉个马扎坐小火炉边烤浸湿的官靴。

  从九品官靴为布制,不防水不保暖,与高品阶官员们的羊皮鹿皮靴比不了。

  火炉子旺,赵睦坐片刻靴面上开始冒白气,高仲日捧着册卷宗悄悄凑过来,把个卷宗塞给赵睦看。

  “你看同州这件案,”他蹲在赵睦身边,骨折过的小腿刺刺疼也浑不在意,简述道:“王氏女,年十九,为邻村男强//侵。”

  事中王氏趁男子不备击而杀之,男子父母告县衙,官受案,判女子杀人罪流放八百里役,原告不服,要女子杀人偿命,县官改判女子杖刑二十,流放三千里役。

  原告仍不服,告至府衙,府衙审理后判女子秋后问斩,彼时刑部批县衙示已下至,两果相异取高部门意见,女子杖二十,流放三千里役。

  等待赵睦细看卷宗过程中,高仲日压低声音愤怒道:“此事分明错在男子,男子死有余辜,县衙为何反而判女子如此重罪?刑部还给批复允,简直胡来!”

  赵睦把卷宗前后细细翻阅,不确定道:“许当地县官是为救这女子一命。”

  “救什么命,”高仲日道:“二十杖打完,不死也残,还要流放三千里役,这是救人?这分明是害人,还有府衙,复审的都是些什么昏脑壳,竟然判女子秋后问斩?!”

  另一位中年司务官来自由钩前倒热茶,听见高仲日见解,以及闻得赵睦沉默后,他插话道:“可是对这位女子而言,斩首是死路,无罪归家也是死路,流放离家反而是她唯一活路。”

  “为何无罪归家也是死路一条?”高仲日撑着膝盖、又在赵睦扶了一把下才站起身,向中年司务拾了个礼,请教道:“从头到尾她才是受害者呀。”

  中年司务官倒好茶,双手捧茶杯转过身向高仲日颔首回礼,疲惫的眸子里带了几分不可察觉的悲悯,道:“可她首先是女子。”

  受害人首先是女子。

  “......”高仲日不说话了,小腿骨折康复处突然传来阵刺痛,从骨头上起的痛,沿着浑身筋脉往上窜,直直插进他心窝子里。

  垂在身侧的手被什么轻轻碰了下,低头看,是赵睦把卷宗卷好还给他。

  “对呀,”高仲日接过卷宗低低呢喃,似恍然大悟,又如不可置信:“对,她是女子,尚未出阁,清白为人所毁,即便无罪归家,他父母兄弟想来也不会再继续留她活命。”

  在那些愚昧之人看来,被男人玷///污后的女子活着不如死去干净,对于判案的县官来说,判女子死去不如流放她三千里,让她重新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活着,即便以罪加身。

  有人会说流放役苦,不如一死百了,可生命辽阔,不论顺逆好坏,只要人还活着,人必须活着,便一切都会迎来好转,人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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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腊月都在忙,各种各样案件,或简单或复杂,每一件都在时刻给赵睦和高仲日带来震撼。

  重伤新愈不久的两个人,也因为差事忙碌而更清瘦许多。

  熙宁二十一年转眼来临,除日至,赵睦主动与人换值,接下来五天都在大理寺值守。

  爆竹声中一岁除,坊间巷里到处载歌载舞,清冷的大理寺衙署里,赵睦独个钻在守藏室看卷宗。

  日前赵新焕和皇帝说起这个,皇帝曾叹,渟奴与谢家佛狸二人性格天差地别,然则临大事前愈沉着特点如出一辙。

  初二,落暮,烟花爆竹都较除夕夜少许多,赵睦点亮灯盏准备继续夜读,外头依稀传来几声犬吠,不多时,铁包金犬黑子的叫声在守藏室门外响起。

  赵睦过来开门,门外一人一犬,黑子冲赵睦摇尾巴,它身边人提个大食盒冲赵睦微笑:“能给它吃几个扁食么?它实在太可爱,门房说不知你在哪里,它领着就能找到,你看,真给找见了呢。”

  不是吴子裳还会是谁。

  赵睦言声稍等,回去灭灯、锁门,喂黑子吃了几块挂在门后专门备给两只看门犬的肉干,黑子摇着大尾巴自己离开,赵睦接下吴子裳手中大食盒,把她往当差官员平时休息的屋舍领。

  排排官廨皆门窗紧闭,外头新年热闹哄哄,大理寺里寒冬萧瑟,风吹枯桠。

  “只有你和门房大哥两个人值守?”吴子裳跟在赵睦身侧行,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新鲜,她头次来这样高级别的衙署。

  赵睦道:“还有寺卫,他们在西边差廨。”稍顿,补充问:“找我有事?”

  “嗯,”吴子裳从袖兜里掏出封书信:“凌粟来信,下午送到了家里,婶母让给你送来,顺便再给你送些晚饭。”

  赵睦看眼手中食盒,接过吴子裳手中信,道:“今个去给外祖父外祖母拜年了么?”

  “去了,陶行表兄和陶合表妹去他们外祖家了,陶知大表兄在家,吃饭时候外祖父问起你,陶知大表兄说你在大理寺干得很好。”

  赵睦舅父陶琪膝下二子一女,长子陶知任大理寺寺正,与赵睦同衙当差,却然一个从五品一个从九品,俩人平时压根见不到,陶知夸奖赵睦,也不过是些哄陶夫人开心的孝敬话。

  说话间,茶水室到了。赵睦腾不出手掀暖帘,吴子裳上前来帮忙,二人推门正欲进,两名寺卫巡逻路过,其中一人与赵睦抱了拳,笑问:“家眷来送饭呢!”

  赵睦两手占着,点头回礼:“大年节的,改日一起吃饭呗?”

  寺卫开顽笑道:“赵大公子请客?”

  “把兄弟们都喊上,我请!”赵睦请客吃饭这方面素来大方。

  寺卫高兴,话题没再往吴子裳身上去过。

  待与寺卫寒暄罢,进屋,真正成了两人独处,赵睦被拎去鱼符狱前的事疯狂涌入吴子裳脑海,这让她隐隐觉得有几分拘束。

  她站在那里,看赵睦起炭炉、摆饭菜,末了站在两个半扇对起来的五瓣莲花圆面小桌前朝她招手:“站那儿弄啥,过来一起吃呀。”

  见吴子裳仍旧站着,赵睦提提衣摆坐下,执筷吃菜,淡淡道:“有个问题,想问你已久。”

  吴子裳已挪步过来,在赵睦对面敛袖坐下,身上大氅未解:“什么呀?”

  “为何自我回来参加会试起,就未曾听见过你唤‘哥哥’?”

  有句话叫“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对于赵睦突如其来的问题,吴子裳脑子确实空白片刻,待反应过来,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又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自幼跟在赵睦身后喊哥哥长哥哥短,小跟屁虫般,稍微长几岁后缘何不肯再唤哥哥?

  吴子裳视线从桌面几样菜上挨个看过去,朱唇轻启再轻抿,几番不成。

  “……很难讲?”赵睦心里生出种不太好的预感,阿裳即将出口之言,许是她目前甚至此后都无法承受之重,遂故作轻松打断:“那不说也罢。”

  而正是赵睦短短几句话时间里,吴子裳组织好语言,道:“没什么难讲不难讲,方才犹豫,不过是怕贸然提起些旧事,会引你伤心,大年节上,宜喜不宜伤。”

  “不妨事,只管说来便是。”赵睦夹碗里扁食吃,似注意力都放在吃食上头,此刻与吴子裳对话纯属闲聊。

  吃的这个扁食是莲藕肉馅,吃起来沙沙有嚼劲,味道不错,再吃一个,竟又是白菜肉馅,接连三四个下肚,发现碗里扁食数量不多,然馅料皆不同。

  在赵睦沙沙咀嚼口中干萝卜肉馅扁食时,吴子裳结束短暂沉默,裹紧身上大氅道:“自认识贺家姐姐,我慢慢意识到,哥哥原来非我一人的哥哥,起初有些吃味,也有些嫉妒,后来哥哥南下,如纯远嫁,我年岁渐长,发觉自己受不了如此离别,便不愿再唤哥哥,”

  说到这里,她半低下头去,重复着曾经说过的话:“我的哥哥,在我八岁那年同我走散了……如是而已。”

  有些话藏得很深很深,不可被他人窥探去毫末,现今情绪上最大程度表达今日已到达极点,而今而后去,再不会泄露一星半点。

  与聪明人说话最省事,赵睦问沉默片刻,道:“听说你此前同翁桂争执口角,扬言要嫁我。”

  “那不是话赶话么。”吴子裳否认,两手藏在大氅下,紧紧捏起,故意装出几分蛮不讲理模样。

  “明白,气话,”赵睦放下筷,面前饭菜食之无味,眼睛看向对面来,神色似漫不经心:“启文不久前还问过我,为何不把你留家里,非要嫁出去。”

  “……”吴子裳思忖须臾,道:“为了你与叔父能在朝堂上站得更稳。”

  “胡说八道,”赵睦笑了下,短短瞬息,笑里几多复杂:“谁给你说这些?”

  “这还用说么,大堂姐嫁谢家谢斛大姐夫,如纯嫁去她舅父老家,再说句不敬之言,甚至是当初贺家与你定亲,不都是世家大族间的利益交换和互相帮扶?”

  赵娥嫁谢家,明面上看是亲上加亲,实则是两家势力的密切合作;阿裳好友如纯嫁她舅父老家堂侄,其实不过是看中对方能对汴都姜家提供钱财支持……

  桩桩事实摆放在眼前,不由得吴子裳不去想自己婚姻里牵扯的利益纠葛。

  “你想错了,阿裳,”赵睦平静道:“父亲不会以牺牲你去换取利益。”

  不会,也不敢。

  “那我也不会死乞白赖嫁给你。”吴子裳别开脸,笃定道:“不会。”

  赵睦重新执筷,想趁热吃些东西填饱肚子,又觉得没有半点胃口,无波无澜道:“原来这么讨厌我呢。”

  “我从没讨厌过你,”吴子裳道:“我只是,不会去和一位已经不在的人争高低。”

  赵睦笑起来,笑得放下筷,笑得眉眼弯,笑得肩膀微颤,冲淡心中涩酸,“臭丫头,可放心吧,我也不是半点眼光没有,要娶个屁大点的小妮子玩过家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局来比比谁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