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41、第四十一章

  同林院不得而知其蓁院与霍如晦少年时曾发生过何事,只在今早新听闻主君请大医官去其蓁院问脉,上官夫人即刻着人出去打听一圈,始知是其蓁院陶氏病了。

  “好端端怎么病了,”上官夫人姿态慵懒迈进自雨亭,疑惑问:“可打听得是什么病?”

  宋妈妈及时到亭下石桌前斟热茶,道:“这倒没怎么问出来,您知道的,那边院子上上下下的人属狗,可侯府数他们嘴最严,都快赶上老太太院儿里呢。”

  话里话外所带敌意傻人都能感受到,上官夫人似真似假嗔宋妈妈别这样说话,又道:“老大又整宿没归家?”

  “没,”宋妈妈摇头,眼睛里光芒一闪:“几道门都问了,昨儿夜里出门,到今个天明都没见人影,只不听一大早跑回来取公袍,”

  说着,宋妈妈手遮到嘴边靠近过来耳语:“听说在长安街花萼楼露了面,捉了阿裳那妮子去。”

  一听这个,上官夫人语调带上几分看好戏的促狭:“上哪儿去了?”

  宋妈妈站直身子低下头去认错:“请夫人责罚,老大的行踪不太好跟。”

  “这不怪你,老大随主君的心思长,浑身上下都是心窟窿眼,小时候他跑城南推车卖卷饼的事,若非是主君主动说出来,不然家里谁知道?”上官夫人大腿叠上二腿,颇有兴致,“不过东边那兄妹俩,兄非亲兄妹非亲妹,都这般年纪了,关系还那样近?”

  也不知避嫌。

  宋妈妈道:“其实关系也不能算和少时一样了,从三公子偶尔提起的只言片语里,能知道自大公子回来,他兄妹俩关系确实是疏远了的,还不如阿裳姑娘同咱们二公子三公子关系好。”

  “谁要同那野丫头关系好,咱院里公子可与那野丫头丝毫没关系。”上官夫人时刻注意撇清,近两年那丫头还学男人做生意,成天跟在外男屁股后头抛头露面,那样丢人现眼,即便主君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上官夫人却不敢让自己宝贝儿子们与吴子裳沾上半点干系,太影响名声。

  这茬话罢,上官夫人眼珠一转,低声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把那野丫头弄给老大?这么些年来,他赵渟奴过得也实在是够顺风顺水了,不见他怎么着一次我这心不顺气,老天爷打盹儿,什么好事都送给东边,倘非东归来也进士在榜,我真要从此不拜神佛呢。”

  “呸呸呸,您可不敢说这种话,老天爷听见要生气哩。”宋妈妈忙转身去拍亭边木围栏,敬畏之心不可不无。

  上官夫人拱起两手向亭外炎热苍穹示礼,嘴里低低祷愿两句饶恕,方才是话赶话才说出不敬言来,经宋妈妈提醒,吓得不轻。

  祷愿罢,上官夫人又道:“老大状元郎也考上了,官也分到了,婚事上没动静?”

  照常说,便是再怎么着的人家,这时候也该为儿子终身大事操操心了,其蓁院那边,嘿,号外,愣是半点动静没有。

  外头都说老大不再说亲是因放不下贺家那可怜丫头,但那又能怎么办呢,上官夫人觉得,贺家丫头人都没好些年了,东边母子俩注定攀不上贺家高枝,主君欲立稳朝堂,还是要靠他们上官家和贺氏的关系!

  就像当年成亲抬平妻,主君先定下陶家女又如何,她上官霈看上的男人,不管如何都会是她的,上官家不照样压陶家一头,后来者居上地逼主君娶了平妻?这人呐,再强势耿介,也都是要在权势面前低头哩,有贺氏在,开平侯府才能在风雨中泰然处之。

  宋妈妈道:“倒是听说不少人主动向侯府提哩,还都是高门大户,毛国公家、齐大相公家、蓝国公府都愿意下嫁女娃,侯爵门户以下也不少,甚至还有五品小官家想攀高枝,有传言说大内也有这意向,主君都没同意。”

  “主君不同意,我还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上官夫人笃定:“还是在想办法把老大同贺氏拉关系呗,我早说过,不是谁都有那本事成为贺家肱骨。”

  上官家是贺氏肱骨的事,恨不能让全天下都知道。

  宋妈妈犹豫须臾,劝道:“夫人以后莫在家里多提与贺氏关系了,老妇人听外院口风,主君近来似正受贺氏孤立敌对,夫人注意些才是。”

  “知道了,”上官夫人最大优点知错就改,肯听劝,“不过真不能在老大和阿裳丫头身上想想办法?要真坐以待毙等小阿裳嫁翁家,东边可就彻底压我一头啦!”

  宋妈妈不敢应声,嫁阿裳去翁家是主君和陶夫人共同意思,为着自家夫人和二公子三公子计,宋妈妈觉着还是不要逆主君的好。

  上官夫人多少有些持宠而娇,凭多年来独得赵新焕偏爱,以及母家上官氏在贺相身边的地位,愣是觉得把阿裳谋给老大不仅不是坏事,而且是一举两得之好事,既能不让东院凭嫁女攀上更高门户,也能不让东院凭借娶妇向外发展势力,委实妙哉!

  与此同时,被上官夫人惦记的主角之一赵睦,正在工部水部衙署里埋头苦干,也不算埋头苦干,只是不停歇一直在做事。

  赵睦做事有条理,被安排给再多东西都能做到有条不紊,衙署老油条们一见新科状元这么能干这么有能力,各种各样事纷纷落到赵睦桌面,实实在在给赵睦上了官场第一课:

  藏拙。

  忙碌时倘实在遇见因不懂内中约定俗成或不成文规矩,拿不准时,赵睦去向人请教,三成左右同僚会给予指导,剩下十之六七则是搪塞奚落句:“您三元郎还能不会这种小事情?”

  赵睦被文山会海淹没,也不知成天哪里来的议事议事议事,都堂一句话发出,底下各大部小部至少三日议事会起底。

  最烦人的是,倘下头司署递上来一件什么事,无论事情大小,立马会有七八个水部分管司来管赵睦要报书,他们好给更上一层做汇报,体现出自己成天做了什么事,事实上呢,连公文都是下头人所写,那些坐堂者只会空吃功。

  而且分明都是围着同一件事来,赵睦得从七八个角度写七八份报书,送上去后还要面临以各种奇葩理由退回来的修改,修改好再递呈,再修改再呈递,每天无穷无尽的繁琐。

  新科状元被分来啰嗦事两大箩筐的工部水部,还是干的八品末流书记郎,老油条们不霍霍她那还能霍霍谁?

  赵睦用多年亲身经历总结出经验,知道层次越高之人大多喜欢互相支持抱团发展,而层次越低者越是喜欢诋毁、针对和拆台,思维就是句“我过不好,也不能让你过好”,而今被公家丢进这里,那可不就是掉进“小人窝”。

  想知道汴都官场什么样,单看那几家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领头羊可看不出啥真实来,汴都官场,乃至大周官场的真实模样,其实在末流官员胥吏。

  这里不得不说,公家眼光是真毒辣,同期榜眼探花都在翰林院做着学术差事,公家单独把赵睦打发到底层来做事。

  “你真是因为得罪公家,才被发配来这里?”青年公袍捋一把自己年轻的胡须,从桌对面探过头来,都遮不住的满脸好奇。

  赵睦掀起眼皮看过来一眼,神色总是平静,“子升若是得闲,不妨来写琉州水事的报书。”

  “……”高仲日缩回自己桌子后,习惯性顺手舔舔手中笔尖使墨浸湿,唇舌沾上些许墨色,使他看起来模样几分滑稽:“我珠州船事还没处理完。”

  琉州水事非是一般麻烦,连赵睦都是写两日还没写好,今个第三日,都堂催工部,工部催水部,水部催本部主官,本部主官再催赵睦,骂赵睦办事不力好几回,从都堂下来经过三四位主事官,训斥就积累三四层,最后都落在赵睦身上,那可不直接狗血淋头的。

  谁没事乐意沾惹琉州这出力不讨好的事?不信你看,整个公务堂里,平时坐满人,此刻为了避免被主事官指派给赵睦帮忙,一个个不惜顶着炎炎烈日去外面跑公文。

  屋里只剩赵睦,和她少时同窗兼邻居,表字子升的高五高仲日。

  说句题外话,赵睦是被皇帝柴贞找借口故意弄来工部水部,高仲日则是实实在在凭本事来当官。

  考试成绩没进三甲,他外祖父想帮都帮不了,他舅母勒令他舅上下打点疏通,给她自己那个与高仲日同期荫庇入朝的儿子,安排个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好差事,一来二去,时间耽误,爹不疼娘不爱成绩也不好的高仲日就老老实实被分官来水部。

  来后一看状元郎赵睦也在,还成天被做不完的差事累成狗,高仲日心里立马平衡,甚至还对赵睦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

  高仲日不说话后,诺大公务房里只剩下偶尔翻动纸张的悉数声,不知过去多久,奋笔疾书的赵睦无意间发现手边茶盏里被重新添满茶水时,高仲日再度来到赵睦桌前,“我的事做完了,你手头活分我点,放衙请我吃饭。”

  老话说尘埃难掩金光,高仲日少时和赵睦同窗,心中对这位大公子其实敬佩,此刻同是天涯沦落人,他觉得二人有必要互相帮助互相扶持。

  赵睦没多言,不客套地指桌角高高一摞待处理文书,半句废话都没有,真是干脆利落。

  高仲日把赵睦面前这摞文书往自己桌上搬,嘴里嘀嘀咕咕道:“我要吃花萼楼的八珍宝鸭,王四六酒肆的百花酒来一坛会更好。”

  开平侯世子有钱,高仲日可不会舍不得宰,赵睦更是从来大方,别说吃花萼楼,吃瞻楼都是不带犹豫。

  背对赵睦坐回自己书桌之后,高仲日提笔舔墨写公文,想着放衙有八宝鸭吃,顿时干劲满满。

  屋里蒸热,专心致志干活不大会便出满头汗,接连处理好几分公文后赵睦不知不觉又喝完一盏凉茶,起身去条几前倒茶,过来给高仲日添水时忽问道:“尝闻令妹远嫁戬州。”

  “……啊,对,”高仲日写把笔下这句话,慢半拍抬头看,“小时候把她定给外祖戬州老家一门富户,今年及笄,遂嫁,远是远些,有舅父舅母在戬州照拂,其实也不打紧。”

  说罢,高仲日顺口问:“令妹是不也到出阁时候?听说在同翁家公子在接触。”

  赵睦像是纯粹随口提起,添罢水坐回去擦额头汗,道:“也不算,只是我祖母与翁老夫人有往来,两家娃娃跟着多走动了些。”

  高仲日修改着面前这份不知所云的公文,眉心拧起,语气正常,“不是议亲也好,其实搁我看,翁家那孙公子配不上你家阿裳,你妹妹多古灵精怪,要给翁家那小孩,多少有些可惜。”

  “而且,”高仲日补充:“婚配事绝非只看门第高低,倘两个人处得不舒服还要硬是被拴一块,那简直是互相折磨,啧——”

  手里这份公文终于改不下去,高仲日眉头拧出疙瘩,拿起过来给赵睦:“这个直接退回让重写吧?这都写的什么玩意,你看得懂?”

  赵睦放下汗巾帕,接过公文来看,一目十行浏览罢,评价道:“博士买驴。”

  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无有驴字。

  高仲日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这赵大公子的嘴压根没比少时好到哪里去,他本还以为大家都年岁渐长,大公子多少懂几分官场圆滑哩。

  “倘这般退回去让重写,那些人明个敢原封不动抄一遍再给你送过来,”提起下头各司署支差应付,高仲日也是憎恶得牙痒痒,“要是咱为尽快上交上司而直接替他改,且不说闹不明白他这份公文主要想表达什么,重要的是下回呢?替改一回,回回替改,他们压根都不知道自个儿错了!怎么办嘛,赵睦。”

  “退回,”赵睦合上公文,在封面上写下大大一个“退”字,并在旁边批注四字——“不知所云”。

  从行笔来看,大公子对此也有情绪:“明个再来这般,继续退回,豁出去被阮郎中和唐员外郎骂死,大不了一个退官,咱还不侍候下头那帮爷哩。”

  高仲日抱拳示礼,咂嘴深表佩服:“硬还是你赵三元硬。”

  赵睦抬眼:“赵三元是什么?”

  高仲日拿走赵睦批好的公文,坐回去继续写下一份:“他们私下里给你取诨号,因你文考连中三元,所以喊你作赵三元,你不知道?”

  “不知。”赵睦喝口茶,感觉肚里都是水,走两步路都咚咚咚晃。

  “你这人就是这样,从小不太琢磨自己。”高仲日道:“我祖父尝说你修为高,许多人四五十岁才学会向内看,而你似乎打小就有这种品质,或者说天赋,赵睦,你当真没在乎过别人对你的言论或者行为么?”

  赵睦稍加思考,边继续奋笔疾书:“还真不曾。”

  世人诽我谤我,荣我誉我,不管怎样,于我皆无意义,熙熙攘攘名来利往,任他爱怎样怎样,管他呢,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