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42、第四十二章

  长安街花萼楼神奇之处在于它实实在在是吃饭之处,同时大家也心知肚明,它不仅仅只是个吃饭喝酒地儿。

  寻常人来吃饭,那就只能是吃饭,待那些不同寻常的食客来登门,自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招待。

  申时放衙,赵睦和高仲日顶着大日头奔进花萼楼,这楼里不知是装巨大冰鉴还是地底下埋了冰块,进门就能感受到凉爽浸身,高仲日顶满脑门汗捋把渐渐蓄起来的胡须,直呼舒爽。

  赵睦说寻常吃饭,伙计打量二位身着绣锦袍腰扎蹀躞带足蹬青云靴,知道是非富即贵,殷勤把人往主楼二楼请。

  才迈上二楼楼梯,通往后楼的连廊上过来个人,巧了,认识,是他们水部一位申姓官员。

  “你两个来的正好!”申大人拊掌喜,一边一个地拉赵睦和高仲日上连廊往后楼去,“大家伙儿临时碰到,干脆说一起吃个饭,阮郎中让我去衙署接你二人过来,你说巧不巧,你们就正好自己过来了!”

  花萼楼后楼,赵睦和高仲日都不曾踏足过。

  花萼楼对外说后楼有歌舞表演,如欲观之,则需要消费到一定银钱才有资格进后楼,连刘启文那样天天来攒酒桌的有钱人,消费这几年都还没达到花萼楼所定标准,当官者来倒是容易,可见那些所谓标准不过是掩人耳目。

  花萼楼后楼,专为官身人准备。

  后楼与前楼迥然不同,甚至每五十步换种建筑与装饰风格,周风、胡风、西域风,甚至还有倭风与荤平棒子风,真是瞧了稀奇。

  待到地方,推门进屋,屋中热度扑面而来——不是环境温度热,是场面热。

  水部副官长唐员外郎正同人碰杯,见赵睦高仲日进门,“唔!”地吞下口中酒招手:“赵世子高公子,快来快来,今个咱衙署误打误撞来这里吃饭,就差您二位啦!”

  屋里不光有水部衙署的十二三位正位官员,还有十几位环肥燕瘦的年轻女子,一个个轻纱半遮丰腴处,搞得高仲日眼睛不知该往何处看,反观赵睦,那张脸竟还是安之若素。

  二人同水部最高官长阮郎中和副官长唐员外郎拾礼,又与其他同僚打招呼,阮郎中心腹蔡大人招呼安排两个新官员入座,并呼了女子来侍奉酒。

  高仲日被衣不蔽体的放□□子整得手足无措,想向赵睦求助,却见那厮手执酒盏扭头在同那边的同僚薛大人说话,模样再正经不过。

  赵薛二人中间隔着位女子,女子露着白花花肌肤,不时分别给赵睦和薛大人添酒,那胸脯动不动就往赵睦身上碰。

  高仲日看都看得不好意思,赵睦这厮惯常淡静与薛大人说话,周遭嘈杂,那边屏风后还有弹曲儿,赵睦有时听不清薛大人言,还得稍微探身靠过去听。

  啧啧啧啧……高仲日撇开视线,那女子几乎一整个都贴赵睦身上了,实在是有辱斯文。

  转头来这边,桌子斜对面有位四十多岁伍姓官员,怀里搂着位女子正在高谈阔论,高仲日听几耳朵,始知读书人大放起浪荡词来竟也丝毫不比浪子逊色。

  只听这位伍大人道:“单说人生在世,那是朝朝劳苦,事事愁烦,无半毫受用处,还亏那太古之世,开天辟地的圣人制此一件交构情来,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不至十分憔悴。”

  他与怀中年轻女子调笑着:“照拘儒说来,妇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而据达者看来,人生在世若没这样事,咱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寿还略少几岁。”

  后头还说什么和尚偷妇狎徒弟,乱七八糟,委实脏污不可入耳,酒吃过半,有人急不可耐抱身边人去后头里间,门没关,屋里传出放浪靡音,有人在外头吟诗相应,道什么无端随上狂风急,惊起鸳鸯出浪花。

  高仲日后来才知道,那哪是什么吟诗高见,不过是淫俗之作里的腌臜用词,这帮衣冠禽兽,差事上的正经公文写得狗屁不像羊精,出来耍时就个个都成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大才子。

  垃圾。

  ……

  又一个多时辰后,在高仲日实在顶不住,再多喝半杯就会直接趴桌上时,酒局终于结束。屋里只有赵睦扶着高仲日踉跄出来,其他人都温柔乡里逍遥快活去也。

  赵睦把人扔给伙计,叮嘱伙计安排人送工部尚书家孙子回尚书府,她自己扶着墙独自往外去。

  “官爷去哪里?”有小伙计跟上来,伸出双手做虚扶,恐这位世子爷因醉酒不慎摔倒。

  赵睦应声转头,见是花萼楼伙计,停下步背靠墙,屈起食指用指节骨重按眉心,试图凝起几分清醒:“计相府启文公子他,今日可曾过来设宴?”

  小伙计道:“回官爷,刘公子今个开宴南庭芳。”

  “官客?”

  “回官爷,”伙计道:“商客。”

  原来还是宴生意上的人,赵睦脑袋阵阵发晕,脸色发白,“安排车来,送我一趟。”

  小伙计过来扶着人往前搂走,“回开平侯府?”

  赵睦:“你怎么认识我。”

  “......”说漏嘴的伙计面色不改,到底是在后楼听用的人,见过大世面,谎话张口就来:“您与计相府启文公子是朋友,小人见过您。”

  一个后楼听用伙计,照规矩说不与前楼差事混同,怎会见过没资格来这边的刘启文?赵睦再度停下脚步,稍微偏头,语气几分无奈:“出来。”

  伙计心下一惊,须臾,身后传来道女孩声音:“不是醉了么,怎还如此清醒。”

  说着缓步走过来,吴子裳摆手退下她特意找来送赵睦回家的小伙计,伙计欠身,退两步后转身离开。

  赵睦行事谨慎,若不想让人打听出行踪,则必定不会用花萼楼伙计相送,吴子裳就怕赵睦再去仓库那边找自己,由是故意找伙计主动来送赵睦。

  吴子裳来到赵睦面前,站定。

  后楼保密程度高,光线明亮的走廊上可谓人迹罕至,耳边依稀传来原本只响于金陵河畔的婉转曲调,吴子裳主动道:“你吃饭时我进去看了。”

  “送酒小伙计,”赵睦勉力一笑,脸色苍白:“装扮起来还挺像。”

  吴子裳假装成送酒伙计趁机进了趟他们水部官员聚会的小厅,赵睦当时一眼认出吴子裳,不想拆小丫头台,干脆装作没认出来,谁知这丫头给点阳光就灿烂,觉着赵睦没发现,还烧包地主动过去给赵睦倒了盏酒。

  原来是她一举一动都在赵睦视线中。

  “不听呢?”吴子裳问。

  不听是赵睦小厮,这几年一直在家,没陪赵睦南下读书,也是近段日子才继续跟赵睦出来进去,吴子裳曾调侃,天底下再没哪个小厮比不听当小厮当得更痛快。

  主人读书时,不听名义上担任书童,每日最多接送接送,连书箱都不用提;主人入朝做官后,不听名义上是贴身从人,实则也不知一年里在赵睦身边跟随多久,反正吴子裳每次和赵睦在一块时,都没在赵睦身边见到过不听身影。

  赵睦摆手,继续往外走,低哑道:“你猜今个高子升——就是如纯她五哥高仲日,你猜他今个在……在衙署同我说什么?”

  言语稍顿,大公子闷声打个酒嗝,自个儿都觉着臭。

  “什么?”吴子裳跟上来,跟在赵睦左后侧。她怕赵睦醉酒摔倒,说实话,若摔,她没把握能扶住赵睦。

  小时候总祝愿哥哥能长高些,现下可好,赵睦高出她一个头,如她愿了,她此刻却只怕赵睦摔倒,诚然,她扶不住赵睦,也没把握能把这人高马大之人从地上拉起,即便赵睦看起来身架纤细清瘦。

  赵睦虽醉意上涌,脚步并不凌乱,人也稳得住,只是要扶着墙或围栏走,五指并拢作扇在自己身前扇风,又稍微松开些衣领:“高子升说翁桂配不上你,你觉得哩?”

  “我们不要聊这个。”吴子裳半仰起脸看赵睦侧后影,目之所及,赵睦身上没有丁点少时旧痕迹。

  新科放榜那日,人人都说开平侯世子是莘莘学子里最聪明的那个,可只有吴子裳知道,赵睦也是千千万万读书人里最苦的那个。

  等不见吴子裳下文,赵睦回头看过来一眼,“那聊什么?”

  “聊你的手,”吴子裳看赵睦扇风的手,无意间发现赵睦五指并拢后指根间有缝隙,打趣道:“手指并不严密,老话说这是漏财,不过没关系,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兄长没钱花。”

  手指漏缝难道不是因为手瘦么,赵睦失笑,嘴里嘀咕一句:“小丫头。”

  “我虚岁十五,”吴子裳认真纠正着,谁都可以说她小,唯独赵睦不行,“再过半年就及笄,倘按照年月算,我今年已经够十五岁了的。”

  母亲生她在漫天大雪的正月新年里,这辈子没有半点虚岁之说。

  赵睦又转过头来深深看她一眼,没说话,下楼梯时也不用人扶,一步步走得稳妥而坚定。

  走出花萼楼,长安街上灯火辉映,夜市繁华,人头攒动,便是闭上眼睛,也能切实感受到街面之欣荣。

  抑武劝商小二十载,大周啊,大周有钱到九州强主大晋国与大晁国纷纷主动与周贸易往来。

  虽周真富足者非天下生民万万,可贺晏知有句话反驳不得,“某此一生,对错两行,罪在当代,功利千秋!”

  大周富,富者累巨万;大周贫,贫者食糟糠。

  今日在花萼楼后楼吃饭,唐员外郎孝敬他上司阮郎中一道新鲜菜,名曰“滚金猴”,却是把猴活吃脑,过程赵睦不敢再回想,唯恐不留神再把今日吃进肚里的食物统统吐出来。

  当然,她和高仲日没吃那道滚金猴,因为高仲日吓得跑去水间吐,她趁机跟了过去。

  在走廊尽头水间里,食指粗的青竹竿作为引水道将外头拔凉拔凉井水源源不断引上来,高仲日吐完后几乎把脑袋塞到水口冲。

  赵睦关紧水间门,背靠门板,仍能从丝竹声中听见猴惨叫,以及餐桌前众人对这道菜跟风拍马的大声吹捧。

  当时高仲日红了眼眶,也不知是因吐得太厉害,还是受不了那道所谓的菜。

  见赵睦看自己,高仲日自嘲一笑,眼底猩红:“人真虚伪,多少飞禽走兽都成了盘中餐,此刻不过是看个热油浇活猴,就被吓成这个样,你见笑。”

  听花萼楼伙计说,那道菜名不在水牌上的滚金猴,价格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钱。

  一道菜十几万钱,让赵睦想起前几日她独个上南市转晨市。

  从这头走到那头,她见过年轻妇人站在鱼摊前,背上背着五六个月大的娃娃,低头来回数口袋里的铜板,犹豫要不要买那条因为死亡而低价处理的小鲤鱼;

  她见过花甲之年的老翁蹲在角落里售卖面前破布上整齐码摞的青菜,问之,两文一斤,卯时不到下地新鲜采,早饭来不及用又赶着城门开进城来卖,肚中饥饿时便啃两嘴饼喝两口冷水裹腹。

  等待售卖之菜的菜根上,所带的少量泥土尚且新鲜,足证明菜够新鲜,老翁没撒谎。

  因还要顺便去趟凌粟家中看望,赵睦遂将菜悉数买下,统共十斤重,装满满一大袋子,统共十斤,价值两个钱。

  赵睦给了枚五钱,提着菜转身离开,老翁摸遍全身,不够找零,又急忙找隔壁菜农借钱,凑够三个钱追出来,硬把找零塞进赵睦手。

  老翁用指甲缝里沾满泥土污渍的粗粝手,轻拍赵睦肤色白皙骨节分明的干净手,说:“好后生,挣钱不容易,咱不能沾你光哩。”

  两个钱,十斤菜,装了一大包,卖菜翁高高兴兴收拾东西转回家去,赵睦握着那把一文一文串起来的碎钱,背着十斤新鲜菜,满心酸涩重新走进人群中。

  历史绵延三千年,兴衰百代轮替更,吃苦受难之人是老百姓,从来只是老百姓。

  大周富,富者累巨万;大周贫,贫者食糟糠。钟鸣鼎食的统治者高居云端,安享富贵荣华,早已忘记贫穷与挣扎的真实样子。

  富家子弟吃啥有啥,农家子弟有啥吃啥。

  寻常百姓若是路上驾车不慎撞死个世家小孩,撞人者无疑得以命偿命,甚至全家遭到牵连;若换成路上驾车撞死个农家子,赔个十两白银便能很好了事。

  以前念书时,夫子尝讲汉,有句话深深烙印赵睦心中,曰:国恒因弱灭,独汉以强亡。如今局势变化莫测,富裕如大周国,若不想亡国灭种,便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赵睦?”耳边依稀传来低低呼唤,听到赵睦耳朵里时似隔着层水,沉闷难辨,赵睦回过神,忍着不舒服寻声看过来。

  对方眼角泪痣朱红明艳,是吴子裳。

  “阿裳,阿裳呐,”赵睦牵起阿裳手,头疼欲裂,另只手用力捂住了眼睛,如泣如诉:“该要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吴子裳小日记:

  本是和启文阿兄一道来这里和生意伙伴吃饭增进关系,意外听说赵睦在,好奇心起,我过来看,看见赵睦吃醉酒,也看见赵睦心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