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40、第四十章

  父执辈间发生何事,孩子们总归都是不会太过清楚,时将入亥,赵睦在长安街找到吴子裳。

  勾栏瓦舍里这丫头流连徘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人物,酒桌前尽是青年男女,瞧着都与赵睦年纪差不离,吴子裳身处其中,像是被哪个成年人带的半大孩子。

  赵睦捉住人带出屋,满鼻腔胭脂水粉味充斥,在吴子裳于拐角处挣开自己的手后,赵睦情绪犹如一颗火星落进粉尘堆,轰地燃爆整个胸腔。

  “吴子裳,”即将弱冠的青年罕见地撕开那张示人十几年的温和面目,两只眼底爬上红血丝,像要吃人:“若非胡韵白在旁,你猜我今个会不会把这花萼楼给他整个掀喽?!”

  “……”吴子裳没说话,兜头挨骂,委屈撅嘴。

  她方才正与人谈新事谈到兴头上,多喝了几杯酒,脑子煞是清醒,只是胳膊腿以及舌头嘴巴有些不受控制,方才被人捉着从屋里拎出来,她也不恼怒,在飘忽晃动的视线里分辨出面前人是赵睦,心里清楚地发出指令试图驱动身体转头离开,可身体不听话,往前一倾,整个人栽倒进赵睦怀里。

  “赵睦,你来找我吗?”找到支靠的少女整个脱力站不住,全凭赵睦揽着才没摔地上,压根不知自己嘴里说出来的都是啥话。

  赵睦被这扑面而来的酒味熏得眼疼,用力把人托住,也没留意吴子裳的称呼变化,火气消下大半,道:“回家吧?”

  怀里人滴里嘟噜说了串什么稀里糊涂话,最后勉强报出个地点来,是离西市不远那片仓存区,某间仓库旁边有间看管仓库之人所用小平房,吴子裳现下落脚点。

  开锁,推门,屋里团了整日的热气扑面而来,堪比汤池里蒸汤,平房里头闷死个人地热,赵睦背着背上人,一只脚迈进门槛又退出。

  “阿裳,”赵睦稍微偏头来唤,“我们回家去吧?”

  吴子裳侧脸贴在赵睦后肩膀头上,睡得脸颊红扑扑,闭着眼,不吭声。赵睦不假思索,背着人转身,走出两三步后背上人喃喃开口:“去哪里?”

  “回家,”赵睦停步,把往下坠的人重新往上托,“跟哥回家,好不好?”

  “不好,不好……”吴子裳连说两声不好。脸颊贴在那方清瘦肩膀上,硌得脸疼。

  赵睦瞧着地上月亮打出的人影,涩声问:“为何?”

  “我没有哥哥了,”许是酒壮怂人胆,许是借酒撒酒疯,眼睛一闭,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哥哥十四岁上同我走散了,哥哥没过来,我今年,都和哥哥那时一样大了呢。”

  听着像是哥哥已不在人世,赵睦哭笑不得:“说什么疯话,我不是在这儿?”

  吴子裳不搭理她的话,兀自嘀咕着:“我果然是扫把星命盘,连哥哥都被我弄丢,没有哥哥了,以后又剩下我一个。”

  “哪儿就没哥哥,咒我?”赵睦颠动肩膀,试图把肩上人晃清醒几分,“阿裳醒醒,女娃娃不好独自住外头,哥带你回家。”

  “没有哥哥,没有家……”吴子裳垂手垂脚趴在赵睦背上,直往下出溜,活像个被大酒泡酥骨头的酒鬼。

  “混说八道。”赵睦如此评价,背着人往停马车的地方去,既已知道阿裳住哪儿,一切等明个她酒醒再说。

  孰料才大步走出去三五步,背上人忽然晃腿摇胳膊不让赵睦继续走,还扑腾着要从她背上下去。

  醉鬼力气出奇大,简直要把赵睦晃摔倒,赵睦无奈,只好把人从背上放下。

  吴子裳两脚慢慢着地,感觉软乎乎有些飘然,似小时候婶母和洪妈妈在院子里地上引棉被,她光脚在棉花新掸成的被芯上头耍,天旋地转,视线里房子都歪出角度,只有眼前人笔直笔直站着,一动不动。

  “我知你来找我回侯府,”吴子裳咧嘴笑,抽抽发酸的鼻子道:“可是我已经长大,还有半年就十五,不靠父兄养活,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侯府养育再造之恩,吴衣此生,结草衔环报。”

  吴子裳本唤吴衣,不知是否取“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意,偏赶上姓吴,唤什么名都不大好定寓意,来赵家时,吴子裳一时想不起自己唤个啥,只“阿衣阿衣”重复唠叨,赵新焕遂给另起名唤“子裳”,祈愿这可怜孩子再不用过颠沛流离无衣无食苦日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与子同泽,与子同裳。”

  此刻自称吴衣,是连“子裳”这个名也一并要还给赵家么?阿裳究竟遇见什么问题?为何不肯同家里透漏只言片语?思及此些,赵睦心里咯噔一下,再偏过头来瞧吴子裳时,觉得她似醉又似非醉。

  “有什么事,与我说,不兴闹这种断情绝义来。”赵睦声音微沉,听起来竟有几分似吴子裳那年在贺家姐姐坟前听到的低切。

  吴子裳站不稳,扶着膝盖蹲到地上,推开赵睦想要来扶的手又两个掌根抵住额头,难受着喃喃低语:“我结草衔环报恩情,必与翁桂好好相处,嫁好人家,过安稳日子,叔父婶母不担心,哥哥不必担心。”

  “喝点酒就开始讲疯话,跟谁学的臭毛病……”赵睦听不得这些话,过来捂住阿裳嘴,另个胳膊一揽,半裹半挟把人提溜起。

  走不成,只能弄回那小平房里。

  赵大公子是个爱刨根问底的犟种,研究学问如此,真实日常生活里某些时候对某些人亦然。

  次日大早,天始蒙亮,吴子裳口干舌燥浑身汗从纷乱梦中醒来。

  睁眼看见赵睦坐靠在土炕头,手里拿把蒲扇,脑袋后仰靠墙上睡觉,或许可以说赵睦只是在闭目养神,因为吴子裳只是打个哈欠的动静,赵睦这边先是手中蒲扇轻轻给吴子裳扇两下风,人随后睁开眼。

  形状好看的眼皮要垂不垂,目光落过来,带着几分汗湿意。

  吴子裳依稀记得,睡觉时有人在旁给自己打扇子,几乎扇整宿,没蚊叮咬,也没平时睡觉那样热。

  “醒了啊,”赵睦指节骨搓眼角,低沉嗓子气音沙哑:“昨个夜,为何反复说没哥了?”

  “喝醉,说胡话。”吴子裳重重清嗓,头脑昏沉。

  躲开赵睦从土炕另头下去,鞋子工整放在炕边,不用猜就知不是吴子裳所为,她的鞋从来随便甩,保不齐一只在炕边,另只就被她上炕时顺便甩去了门口。

  “兄长出去吧,”吴子裳低头穿鞋,挽起耳边碎发道:“我要换衣服了。”

  “……”赵睦用力朝自己扇两下风,丢下蒲扇出去。走路姿势似有些不太得劲,是腿脚在发麻,连后背亦然,炕头坐整宿,通身不舒服。

  自己麻着腿时,赵睦想起儿时阿裳腿麻。

  彼时五岁小丫头踉踉跄跄从屋里跑出来,哭着扑进自己怀里求助:“哥哥哥哥,怎么办我腿好像坏了,里头乱七八糟哩,像是花椒跑进去了呜呜呜……”

  童言童语逗得院里主仆们哈哈大笑。

  往事随风,赵睦迈出门槛带上老旧的木板房门,背对屋子站门前,抱着胳膊黑个脸,像门神,稍微偏头问屋里人:“为何忽然搬出家里?”

  屋里窸窸窣窣响,俄而传来回答:“给叔父婶母造成麻烦,我很抱歉。”

  赵睦问:“是我哪里惹你不快,说出来,好好聊,不兴闹这种闷气。”

  “没有闹闷气,只是我想看看自个儿能活成什么样。”

  赵睦问:“土平房,灶台上连口干净水都没有,饭食只俩硬窝头?”

  吴子裳反驳:“难道你人生刚开始读书就是第一名?”

  “吴子裳,我新到衙署押班,当差很忙,”赵睦平静道:“这就要抓紧去点卯押班,向晚我会再来,想好喽跟我回家。”

  话毕,拔腿就走。

  走出半射地,吴子裳冲出屋来,隔半个空旷仓房院道:“请兄长尊重我决定!”

  赵睦转过身,背对耀目初光,同样隔半个院子看阿裳。

  吴子裳逐字逐句道:“当初不让我读女德贞烈是你,让我莫学别人只知安居闺阁是你,引我学数农科典见识天地广阔也是你,你最不该反对我。”

  见赵睦闻得此言神色平静,吴子裳干咽两下,继续道:

  “兄长给机会,让我畅游藏书楼里浩如烟海的经史文集,遍尝汴都城里天南海北千万珍馐佳酿,春时采花,夏夜观星,秋日耕种,冬雪江钓,我见过图册上绘制的所有星宿,会测山之高会约水之深,浅懂八卦周易,甚至不惧问脉书药笺,兄长从未说过我是女子就不能如何如何,我所欲事,凡法度之内兄长从不约束,此般人生之妙,别个人或永远不会懂,兄长又怎会不知?

  我从非安于家室惟父兄言听计从的乖乖女,兄长养出这般一个我,而今却当真要,要重新把我塞回闺阁去么?!”

  赵睦静立原地与阿裳对视良久,也沉默良久,那张总是不动声色的脸仍旧平静,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而吴子裳就这样静静等,等着赵睦给回答,又片刻,赵睦两手用力搓把脸,眼睛酸涩。

  诚然,当年是自己让启文带阿裳到生意场上耍,起初只是自己离开家,怕阿裳无聊,遂给阿裳找点事做,让她多出去见识见识不同人和环境——也就是俗话说的“见见世面”,没想到这丫头对做生意上了心。

  听启文说阿裳在这方面有天赋有头脑,看事情透彻,虽是女娃娃,跟他上酒桌从来不怯场,启文曾调侃说,“赵睦着实养出个好妹妹,咱大伙儿谁不羡慕?我妹要有阿裳一半本事,我睡觉都能乐醒!”

  是啊,阿裳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虽正经夫人长辈们提起开平侯府时,偶尔会挑剔说世子东院那丫头“太野”,但同龄们谁不羡慕赵睦有阿裳这般优秀妹妹?

  小小年纪,小小年纪做到这般地步,已是国朝绝大多数女子用尽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赵睦,赵睦你很该自豪才对。

  “抱歉,抱歉阿裳,”赵睦诚心道歉,重新走回来立到吴子裳面前,活动两下僵硬酸疼的肩膀道:“近来差事忙碌,是我态度不好,本昨夜已经想好如何与你沟通,不知为何早上同你一说话脾气就上来,抱歉阿裳,是哥哥的错。”

  这几日跟魔障了般,衙署里文山会海压到她这个新来的“状元郎”头上,回到家又听说阿裳无缘无故从家里搬出去,登时满腔怒火,此事若换作是别人,哪怕对方离家出走出家当道姑哩,赵睦也不会如此失态,或者说是失措。

  听罢赵睦道歉,吴子裳半信半疑,眯起眼睛打量对方,末了仰脸直视赵睦,问:“那我还要再搬回去吗?”

  “不用,”赵睦摇头,抬手用拇指指腹搓阿裳内眼角,给她把眼屎搓掉:“就当是我昨个喝醉了同你无理取闹,阿裳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态度变化这么快?吴子裳往后仰脸躲开赵睦手,甚至往后退去半步,“什么条件,说吧。”

  “多久能确保生活环境好起来?”赵睦道:“不能总这样住此处。”

  看不得阿裳吃苦受罪,她赵睦捧手心里的丫头,跟外边吃这般些苦算怎么个事。

  吴子裳撤回视线,低下头去,每次在赵睦面前提起有些东西,她都会选择低下头去:“只折腾到明后年,明后年出嫁就不再碰这些,翁桂他,他不希望我到处抛头露面。”

  又是翁桂……赵睦咬紧后槽牙,咬紧又松开,喉结上下重重滚动,闭着嘴道:“嗯。”

  应罢声,片刻,赵睦补充:“有啥事及时跟家里讲,即便我不在,父亲母亲还有你东归来北疆复哥哥都不会不管,记下?”

  “嗯,”吴子裳闷闷应:“记下。”

  赵睦转身走,走出一步又转回,“翁桂……”

  话音又熄灭在喉头,像个爆竹哑了火。

  “什么?”吴子裳抬起头。

  赵睦一巴掌推在阿裳额头,把人推得后仰,什么也没说,走了。

  东天边,红日初出,其光大盛,又沧沧凉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小日记,想叨叨点作者话,耽误大家点时间了:

  自《国臣》开更以来,我天天盼望点击量和收藏量能上去,可能因为更在乎些,所以生了忧怖心,偶尔灵感一闪,凌晨两点也要爬起来码字,但是慢慢的,我发现沮丧和发愁都没用,因为自己开始无法确定能否把国臣给写好hhh。

  家人安慰说,大环境都是娱乐至上,我写的东西娱乐性没有别人写的那么强,二十岁以下的看得可能不是那么深,三十岁以上的各方面比二十岁下要成熟,看着我写的东西可能会觉得有些理想化,而二十岁到三十岁间的,更多是求娱乐和放松,毕竟工作和生活已经够不容易了。

  以上这种情况综述起来就很尴尬,所以家人让我不要急。

  可是我觉得吧,娱乐归娱乐,我们不能丢了应有的独立的思考,不能简单地在刷视频娱乐中被迫接受碎片化且不知真假的信息,盲目地去信任别人想让我们信任的东西,浮于表面,只求取乐。

  而我又是矛盾的,本来嘛,大家看小说看故事就是为了在苦逼的日子里寻个乐呵,图个放松,没必要像我这样上纲上线,那么严肃干什么,难得迷糊,你说是吧。

  可是,资本逐利。

  长期的盲目娱乐,使得我们成为这样市场里的炮灰和韭菜,就像刷短视频,你越看什么它就越给你推送什么。更甚至,文化渗透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这是最可怕的情况。若是如此,我们的风气会坏,追求会变,劣币驱逐良币现象会愈演愈烈,关于这点,可能晋江的一些资深老读者用户会深有体会(没针对的意思,不要乱想哦)。

  以信息化为主的时代里,自媒体等职业应运而生,作为消费者,我们的选择多起来,挑战也多起来。

  国家给了公民言论自由的政治权利,我们不能数典忘祖,要树立正确而牢固的三观,决不能像蒲公英一样,被“娱乐化”的风一吹,就散开到处飞,没有丁点自己的想法和认知,那些有幸读书而明理的人、有幸掌握话语权的人,也绝对不能“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睁眼看人间”。

  嘚吧嘚吧说这么多,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啥,《国臣》吧,不会单纯是篇围绕爱情进行的故事,甚至感情线都不会占去本书的大部分篇幅,人嘛,至少要为自己心中所想而态度强硬地去坚持一两次吧,看国臣的人不多也没关系,起码这是我想写的故事,不受其他任何干扰的,我想写的故事(开车会不过审所以文清水,这点实在不能怪作者哦)。

  最后鞠躬感谢坚持看到这一章的每一位读者同志,谢谢你,谢谢你的评论和打分,谢谢你的支持,月余来,你的每一条评论都给了我好大的鼓励。

  另,有读者同志问赵睦和阿裳是什么结局,he,oe还是be?怎么说呢,借用昨个回复错“得未曾有”的评论,常文钟写文没大纲,更没有既定结局,就顺着人物往下写吧,她们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我想无论最后赵睦和阿裳给我们带来一个怎样的结局,那于她们而言都将会是最优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