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35、第三十五章

  三清观里借宿一宿,贺庆颉那小子平时看起来虎头虎脑嚣张跋扈,没想到怕这怕那夜里不敢独个睡,非抱被子和赵睦挤一块,哭哭睡睡又醒醒再哭,闹腾得赵睦差不多整宿没睡。

  次日里赶早回城,赵睦受寒露着凉病下,本打算继续去书院上课,怎奈头昏脑胀半节课都坐不住,只能回去躺家里睡。

  吃罢药捂上被子一觉睡发得通身汗,再起来时感觉身上轻快许多,听见外头较平常热闹许多,适才想起今个八月十五。

  今个,八月十五。原来贺佳音走在团圆日前。

  打仗这事可神奇,熙宁年来九边几乎每月都要和敌发生几场摩擦冲突,祁东甚至打得你死我活,而只要朝廷不公开宣布战事起,九边诸军的军饷经费都按照正常流程与规格走,军费开销该下拨下拨,粮草物资该调运调运,九边扑扑腾腾打着,汴都照常歌舞升平,大家处处相安无事。

  只要一有某处冲突经官家确定正式宣布为发生兵事,那么朝廷上下就都开始节衣缩食低调行事,问之则曰:兵兴,需俭费援军伍。

  由是今岁中秋宴被礼部与光禄寺凑头一商量,繁琐仪式给统而简化节省变成赐菜,各部衙署里排上号的官长及勋爵要员每家赐上那么几道菜,其他官员家赏那么一两块皇帝和他家人在御膳房亲手做的月饼,十五年的中秋就算过得和美。

  用谢二话来说,形式上的东西都他娘纯是扯淡,文臣没别的本事就爱“胀答”——汴都话,假劲,夸张之意。

  皇帝赐菜,赵、谢、鞠三家纷纷得恩,开平侯府设案点香供奉御赐,谢过天恩后开平侯府吃团圆饭,全老夫人也从松寿堂出来,一大家子热热闹闹。

  除去新年除岁,赵家鲜少能聚得如此齐整,开席一轮敬酒后,全老太太看着膝下孙男娣女,难免觉得有些美中不足,感慨着同儿子提了嘴“老二”。

  全老太太口中老二是指赵新焕异母二弟赵柏峻,多年来,赵新焕心中对二弟赵柏峻也是多有亏欠。

  当年赵新焕从龙有功,入凤池职中书三省,贺氏揽权忌惮天子旧部,设法将赵新焕两个弟弟调离汴都,使赵新焕在朝形成孤立无援之势,谢昶鞠引章亦是同样遭遇。

  随着娶妻上官氏和陶氏,变相与贺党关系和缓,开平侯在吏部不再“人生地不熟”,在朝地位小有改变,即刻开始想办法把两位弟弟从穷山恶水地往条件好些处调,以图慢慢将人调回来,但没想到后来出了老三变法那档子事。

  老三变法不是鲁莽之举,而是替天子投石问路,赵家儿郎死的无怨无悔,只是现在大周头上暂时乌云蔽日,皇帝还无法为赵家以及所有忠君为国的仁人志士正名。

  赵礼达为变法慷慨就义,贺党和赵新焕关系再次变得微妙而敏感,即便后来又与贺氏定亲,赵新焕也没敢草率弄二弟回来,他不想再失去仅剩的弟弟。

  调老二赵柏峻回汴都任职的事只能一拖再拖,直到今天。

  赵新焕膝下儿女对二叔赵柏峻并无太深感情,甚至印象都不怎么有,那厢大人们聊大人们的天,这边小孩吃小孩的席。

  寻常勋爵高门逢佳节多喜让家中娃娃们出来给大家表演才艺,或吟诗作对展现文采,或琴棋书画舞蹈悦亲,赵家不然,赵新焕素讨厌拘着娃娃们出来显摆,用他的话说就是:放着大席不吃吟什么诗吟诗。

  所以说当赵新焕的孩子最是自由自在。

  侯府正厅里摆了两桌,全老夫人、赵新焕及陶夫人、上官夫人一桌,妾余氏因产子小鱼儿故得允入座同食,同林院那边两名妾,薛氏及新入府没多久的王氏则侍奉在侧。

  旁边是赵新焕膝下的六个娃娃坐一桌,大人们赏月吃席,这边六人各有闹腾,半刻不消停。

  四丫头狮猫儿觉得五妹小鱼儿过于内向,端起碗围着小鱼儿叭叭讲笑话,笑得小鱼儿吃不成饭,嘴里红烧肉差点喷桌上;

  旁边三公子赵珂也听见狮猫儿讲那些不知打何处学来的新鲜笑话,听得嘎嘎直乐;

  却是阿裳正在给北疆复哥哥讲自己新近在看的《建康吴娘子传》,说到津津有味处,眼见三哥哥抖着肩膀嘎嘎乐,阿裳觉得三哥哥不认真听自己说话,小嘴一撅转身继续啃酱肘子去,赵珂一看把阿裳给惹了,连忙揩着眼角笑出的眼泪过来哄阿裳妹妹;

  再往旁边,坐着六人里最是沉稳靠谱的老大赵睦和老二赵瑾。

  赵睦挨着阿裳坐,边听二弟说话边用左胳膊留神挡护着阿裳,这丫头屁股长尖儿,跟凳子上坐不稳,一会儿扭这边一会儿扭那边,方才跟老三说话时还不小心从凳上翻下去摔了个屁墩儿。

  赵睦另一边,老二赵瑾在给他长兄剥虾,诚然,长兄在射课上被弓弦割伤手,大拇指包扎着,现下筷都拿不住,进食只能用小勺。

  赵瑾把剥好的虾仁连碟子送到长兄面前,擦着手继续说东南传回来的最新战报,末了钦佩道:“开山军胆子真是大,不知领兵者谁,竟敢渡飞蛟湾直取月姑娘山!”

  不怪乎前阵子林四平疯狂向朝廷要粮饷,疯狂给枢密院上折告计省状,因为开山军出西南,他根本不是对外公告的一万人。

  林四平守西南国门,行事素来稳妥可靠,这回一改常态,跟个毛头小子出门耍般胆子大到起飞。

  他把西南各镇要害照往常安排部署,收到驰援圣旨后派一万常备军东出援长右,暗地里从对抗庸芦的前线阵地上共计抽走兵员一万五千人,这一万五千人昼伏夜出,行山水两路,比明面上那一万驰援人马还快两天半到东南。

  之所以说这般部署不像林四平指挥,乃是因为开山军共五万人马——还是连他妈挑夫都算上的虚数。

  西南不太平,庸芦三孙子三不五时派人越界挑衅滋事,稍微处理不好就可能引发两国冲突,庸芦王牌山地军常年驻扎在天门山对面,开山三万主力全压在大周的西南国门天门关一带。

  五万人的整军抽出两万五千人驰援长右水军,某种程度上来说开山这是掏了家底出来,这架势,不收复坞台川你说得过去?

  吃饭前赵睦简单看了赵瑾从父亲书房誊抄的、今早刚送进大内的无秘级军报,对开山军这波操作——或者说豪赌,赵睦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开山援军分明暗两路到达东南与长右副帅所率兵力汇合,明面上的万人作为补充兵员填进长右水军,部分去驰援太母岛,试图解救被倭贼利用海上狂风及涨水围困在太母岛上的长右主帅;剩余部分跟着长右剩余兵力出海,去与倭贼主力短兵相接。

  倭贼统帅一看,你丫不就是补充了万余山地军么,竟敢再跟我玩围魏救赵,那好呀,老子就陪你耍耍,反正缺粮食吃的不是我。

  应对长右的攻击,倭贼一如既往采用拖延战术,太母岛附近海风还有半月左右才会退,倭贼有的是耐心跟大周耗,反正他们倭国皇帝陛下已经派使臣在跟周国宰执接触。倭国正经宗主国是大晋帝国,大周国不敢和九洲霸主大晋国撕破脸,加上大周国宰执贺老小子贪财怯战,坞台川争来争去定然还是在倭国手里。

  兵书上说兵贵神速,兵书上还说兵者诡道也,一万五千人的开山军从月姑娘山上杀下来时几乎没遇到任何阻碍,你说倭贼在月姑娘山上部署的防御兵力?

  呵呵。

  水军在山上遇见山地军会是什么结果还用猜么,在水军地盘上又如何,开山军完虐倭兵。攻克那些防线简单到开山军自己都不敢相信,甚至给随军伙夫两把菜刀他们都能冲上去收拾干净那些三尺高的倭瓜贼。

  直至势如破竹逼到倭贼老巢川北府城之下,开山军自个儿还在纳闷儿,倭瓜们就凭这杀鸡砍瓜的战斗力,长右水军是怎么被揍到举步维艰还差点管人叫爹爹的?

  大事成前要低调,长右和开山的无秘级联合军报发来大内,枢密院按下消息没有公布出去,皇帝都高兴得在自己寝宫里一蹦三尺高,举着皇后原地转三圈了,贺经禅在枢密院里出奇冷静。

  他还有事没做,他要再等一等,等坞台川光复的奏报入京,不和谈不妥协的、彻彻底底的光复奏报。

  赵睦大约是因为着凉身体刚好转,胃口不大好,情绪也不太高,闷闷坐着低头吃虾,只吃俩就没了胃口,赵瑾想劝长兄再吃俩,旁边伸来只小胖手,连碟子带虾肉咻地拽了去。

  是贪吃小猪头阿裳。

  赵瑾“嘿?!”她,被理直气壮反驳:“哥哥受伤了,不能吃发物,东归来哥哥好心剥虾,我替哥哥吃,谢谢东归来哥哥!”

  “……”赵瑾被反驳得哑口无言,只能笑着应她:“不客气。”

  他知道长兄手上有伤口,却然不记得吃汤药不能吃海产,怪不得刚给长兄盛的鲜汤长兄都没喝,里头有海带。

  “抱歉大哥,是我疏忽。”赵瑾撤走赵睦面前汤碗,让下人换来新的,“还想尝尝哪道菜?”

  “来点红薯汤吧,”赵睦右手拿起搁在小骨碟上的勺子,手肘搭到桌沿,随口道:“初秋季节也不知打哪弄的这稀罕玩意。”

  “如今大周商贸繁盛,只要有钱,啥反季节稀罕物买不到哩。”赵瑾半站起身盛红薯甜汤来给长兄尝,坐回来后拿起筷继续吃自己碗里鱼。

  从鱼块里挑出几根大鱼刺后,他把肉送嘴里又接着刚才的话说,“开山兵临城下,又赶上今个八月十五,天大的喜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朝廷怎么还按着消息不往外传发?”

  赵睦提醒道:“仔细鱼刺。”

  赵瑾摇头:“不妨事,这鱼没碎刺……”后头那句“不信你尝尝”因长兄不能吃发物而被及时纠正成:“不信你问阿裳。”

  刚啃完酱肘子而伸手挖了块鱼肚子进碗里的阿裳:“……”

  她哥哥果然转过头来叮嘱道:“少吃点肉,多吃点菜,不然深夜里积食难受时我可不管啊。”

  “……”阿裳默默把碗里喷香的鱼肚子转手送进旁边北疆复哥哥碗里,得来赵珂叠声夸阿裳真乖。

  然后阿裳在赵珂的夸奖声中不情不愿地夹了些炒菜到碗里,含泪低头吃。

  “演技有进步。”赵睦客观评价。

  装可怜失败的阿裳鼻子里哼声,愤懑地干进去一大口凉拌蔬菜,嗯,酸脆爽口,好吃!

  赵睦笑,转过头来继续和二弟说话,道:“消息会不会按在了枢密院。”

  长兄谈吐温和缓慢,深思熟虑,赵瑾蹙眉轻思,未能确定下因由:“难不成枢密院是在担心开山军拿不下川北府?”

  倭贼占领坞台川将近百年,百年时间,足够把川北府城彻头彻尾变成他们的城池,开山虽勇,朝夕之间攻下川北府亦非容易事,一旦正面战场上的倭军选择回援,开山军将由主动优势变成腹背受敌。

  赵睦引导道:“开山军那边倒是不会有太大问题。”

  言外之意,你往咱们内部这边深想。

  “……不会吧,”赵瑾有些不敢相信,把碗里最后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到嘴的肥鸭子,他还能真让给飞喽?”

  赵睦喝口甜汤,嘴里咬块红薯慢慢咀嚼,半边脸颊鼓起来:“战事多变,啥都说不准。”

  “嘶……”旁边阿裳忽然嘶溜嘴,两手捧碗,五官疯狂往一处挤。

  赵睦即时伸手来接她的碗:“咋?烫着了?”

  才接过碗,赵睦忽觉一股酸味冲进鼻腔,好家伙,直接给她半通气半不通气的鼻子给冲得通了气,这碗里鸡蛋酸汤是有多酸?

  “啊!”嘶溜完嘴的阿裳终于勉强找回舌头上的知觉,眯着眼睛打了个颤:“实在太酸!”

  话音才落,大人桌那边响起声反胃做呕的声音,小孩子们无甚反应,侍奉主人的妾王氏已惊恐中伏跪在地,同时坐在桌前的妾余氏也吓得起身退立一旁。

  ——方才捂嘴反胃的,正是王氏。

  赵新焕脸色一黑,但是全老太太慈爱,问道:“这孩子突然怎么的呢?”

  上官夫人眼睛一亮,轻声试探问:“是不是,嗯?”

  全老太太当即笑呵呵招手,边把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往外推,对王氏道:“不碍事呢孩子,你来我跟前,我给你把脉捉捉。”

  小孩儿桌仍旧吱哇热闹,就数狮猫儿和赵珂笑声爽朗,俗话说枪打出头鸟,然后狮猫儿就被她祖母唤:“过来看看这个脉象,看你能捉出来啥不。”

  狮猫儿:“……”

  被突如其来的考试支配了恐惧,脸上狂放的笑容瞬间僵硬咔嚓定格。

  狮猫儿放下才嘬两口的爆炒河螺,辣得嘶溜着嘴走过去,右手三根手指往王氏脉上一搭,小丫头整个气场登时强大起来,嘶溜嘴都不嘶溜了。

  待把王氏左右两只手的脉象都捉过,狮猫儿又开始嘶溜辣味还没退的嘴,与全老夫人交换眼神后,头发黄而炸的狮猫儿嘶溜嘶溜着语出惊人:“龙凤呈祥呢,恭喜恭喜。”

  “哎呀!”上官夫人激动得站起来,两手握在胸前:“老太太您的意思是,有了?!还是俩!!”

  全老夫人慈眉善目地笑着,摆手示意她坐下,不要太激动:“头几个月,没坐稳前不宜张扬,咱们院里头知道就行。”

  所以,新进府里俩月多的王氏确定有了身孕,还是一孕双胎。

  赵新焕即刻让上官夫人好生安排,把王氏带下去休息,上官夫人亲力亲为亲自带着王氏离开,赵新焕神色和平时无二,看不出开心,也看不出不开心,他让下人又温来壶酒,仅此而已。

  亥正,宴散。

  头顶月亮并没有显得特别圆,各院孩子跟着各院大人回去睡,陶夫人身后跟着仨尾巴,妾余氏谨小慎微跟在最后,小鱼儿走一段发现自己小娘没跟上来,她折回去牵着小娘一起走。

  陶夫人牵起阿裳手,借月光看“儿子”,道:“怎么有些不高兴。”

  所有人都在为王氏确孕而开颜,无论真心或假意,赵睦的情绪低落肉眼可见,毫不遮掩。

  赵睦掐把眉心,道:“母亲见谅,儿今早刚从三清观回来。”

  三清观后山有座新坟,葬着本来九月就要和开平侯府嫡长子成亲的姑娘。

  而上官夫人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方才在吃饭时竟提起给老二赵瑾说媳妇的事,照旧规矩,老二成家得要老大先成家,凡是老二成家先于老大的,说明老大在家中地位次于老二,父母重视老二甚过老大,或者可以变相理解为:

  这家的老大不行,以后由老二顶立门户。

  “我的儿……”陶夫人拍拍赵睦后背,发现不知不觉间渟奴似又长高大些许,“慢慢来,你还年少,未来几年先潜心读书,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所有离合悲欢,都会好起来的。

  ——卷一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赵睦小日记:

  有悔,有愧

  林麂小日记:

  许多年后,有天赵相问我,当年驰援长右收复坞台川,倒底是谁在背后指挥的开山军?我没答,小打小闹小试牛刀的事,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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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卷结束

  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