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34、第三十四章

  向晚归家,吃饭时赵睦把书给吴子裳。

  这丫头今年性格收敛很多,搁以前她准扑她哥哥身上亲哥哥脸表达欢喜,现下小少女难能可贵学会矜持,送了她哥哥一个荷包作为感谢。

  被赵睦举着荷包调侃:“我看看这上头绣的什么......啊,是硕鼠?胖胖的蛮可爱,阿裳记得哥哥属鼠呢。”

  阿裳鼓嘴坐回饭桌前,咬着烙饼嘀咕:“分明是鸭子。”

  赵睦故作惊讶,指着荷包上花花绿绿的一团问:“这不是鼠头?”

  “......那是鸭脖。”阿裳更委屈,虽外形又粗又短,但那确实是鸭脖。

  赵睦不小心噗嗤笑出声,被阿裳气到踢了一脚,干脆咯咯笑起来,拿着荷包,笑个不停。

  夜里,回自己卧房,赵睦临睡前靠在床头打开贺佳音给的书信。

  信中无半字缠绵内容,终究是临了也不曾把满心爱意诉说,贺佳音不愿赵延因她而背上任何负担,只是往昔娟秀字迹变得无力虚浮,需要逐字逐句辨认阅读。

  厚厚数张,甚至还有几张是空白无字的:

  “赵延如晤,今作此书与君别。病困,不能竟书欲搁笔;思乱,喋喋叨叨言复言,见谅。

  近来空卧,心中走马忆昔,念及思故台里惊遇君,从此长愿有情人得成眷属。君如夜空明星子,十二年春碧波亭前见,妾少不敢诉幽怀,相逢不语,转入回廊叩玉钗。同心既定,然见君颜常清冷,又知父辈官场事,再闻君刑场三杀词,始知你我不由己,不敢肆意妄道欢与喜。

  至此唯有再疚言,多谢包涵数春秋。

  今朝命尽缘同谢,前尘了,余生喜乐度,愿祝君终得同心人,恩爱两不疑,张敞画眉好。

  家父尝言后生畏,他岁凤池必栖君。日过中天///朝///西落,楼塌荣华散红尘。时我已为黄泉鬼,不该留恋人间事,惟弟庆九惹牵挂。他性纯良多天真,布衣草鞋亦可活,若真举步维艰困,乞愿君能饭一命。

  ......”

  信中絮絮叨叨提起很多,没有条理,似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写她们小时候在大内见过,写贺佳音曾养过的一只狸奴,写贺庆颉嘴硬,其实私下里提起赵睦时都是称呼的“我赵家哥哥”,重病之人的确有许多话想说,真的,纸短情长。

  最终击倒赵睦的,是贺佳音留在文字最后的字谜题,解答稍微有些难,赵睦花点时间解开,答案竟然对应在书信最后几张没有写字的素纸上,那上面用密写术另写了东西。

  赵睦将纸用水打湿,晾干后字体现身,白纸黑字,如重重一击,敲在赵睦三魂六魄上。

  看完书信,赵睦收之妥善保存,压抑整个下午的情绪东///突///西//撞起来,满腔酸涩无处发泄。

  她从来知道人到一定高位后常常身不由己,可是高位之人做的事情使得部分结果落到自己头上承担时,她还是会不好受。

  特别,特别特别不好受。

  贺......佳音必死无疑,以此加剧贺氏父子矛盾;枢密院必定收复坞台川,枢密使始分其父权,龃龉既埋,贺氏集团内部裂痕生;

  佳音夭折,贺经禅必对梅瀚卿转移丧女之悲,三司省权力再度更新迭代,时朝局必在九边军伍打宰执秋风下短暂浮乱,能以最快速度补上三司省第一副使空缺者,只有鞠四叔鞠引章。

  初秋夜,不怎么冷,赵睦狠狠打个寒颤。她似乎看见好大好大一局棋,比此前她和谢二分析东南战局小儿科的一箭三雕计,高明出三十三重天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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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境遇不尽相同,人之悲喜不尽相通,东头出殡西头娶亲,红白并行寻常事,别家新婴夤夜啼。

  贺庆颉请假不上课的第六日,消息传来,贺家女去了。

  彼时甲二班射课,赵睦正在帮班里同窗胡韵白校弓弦,闻讯,手上失控猛一用力,单股弓弦生生勒进拇指指节肉里,鲜血登时涌出,吓坏胡韵白和来报信的赵家护从锐丰。

  赵睦似不知疼,咬牙把弦丝从肉里抽出,用干净手帕握住伤口,淡淡对胡韵白说了句“失陪”。

  赵睦请假走了,弓和刚捡回来的箭支,以及胡禄、扳指、贴身水壶、护臂等用具乱七八糟扔一地。

  刘启文等人好奇围过来,问胡韵白:“赵睦突然走了?这血是咋个事?”

  “......”胡韵白看着地上几大滴血迹,把手里血淋淋弓弦递给刘启文,心惊肉跳喃喃叹:“往日小看赵睦了,弦丝勒进手指,带生抽出来愣是半声没吭,真他娘是个男人。”

  赵睦回家简单包扎受伤拇指,更换深色衣袍登贺宰执府。

  未成年女夭折,尸身不留家里过夜,赵睦由贺家仆领进东院来时,一口漆黑小棺材停在少女闺房门口,贺庆颉哭着死死挡在屋门口不让下人进门,任婆子姆妈七手八脚试图拦开他。

  少年如何都不肯松手,声嘶力竭对抗屋门外所有人:“姐姐还没走远,她手还温热着,你们不能、不能把她钉进这破棺材里,她怕黑的,她怕黑呀,你们不能把我姐姐埋进地底下,她还没有走远,她还在这,你们给我滚开,都滚开!!不许碰我姐姐,都滚呐!!——”

  贺经禅不在场——孩子夭折与妇人生产皆视为不详晦事,当家男人不便露面,贺夫人哭瘫在隔壁,现场由东院内宅官家婆处理,她拿九公子没办法,眼看着到入棺吉时,九公子得在这里胡搅蛮缠。

  她瞧到赵睦如见救星,隔着半个院子唤:“赵公子快来劝劝我们小公子吧!”

  妇人大嗓门一句话点进贺庆颉耳朵,他扭头看见赵睦,一把推开三五个仆妇冲过来拉着赵睦往屋里奔,像在外受欺负的小孩拉着哥哥去找欺负自己的人出气,边哭边诉:“你来的正好,他们要把我姐姐装进那个又小又窄的破棺材里下葬,姐夫你快拦着他们,我姐姐怕黑的,地下还有恁多蛇虫鼠蚁,咬姐姐怎么办?!姐姐还没走远,你快让他们把姐姐放下,姐夫你说句话啊......”

  许是方才独自奋力对抗所有人,少年力竭,拉着赵睦手,浑身发抖站不稳,被赵睦揽住肩膀靠着墙蹲下来,仆妇们见状抓紧时间进了屋里去,贺庆颉欲跳起,被赵睦拉住。

  俄而,少年猛掩面,嚎啕痛哭起来,哭声肆意飘荡在这方小而精致的院落。

  不多时,一个包裹严密的人形被抬进棺材,管家婆过来请赵睦移步,赵睦松开贺庆颉,确定他不会再冲过去把人重新抱出,跟着管家婆往远处去几步。

  管家婆手里两个红布缝制的小袋,手心大小,“我家夫人亲手缝制的布包,里头装的米和钱,照规矩要九公子给塞进姑娘两个手心里。”

  姑娘的买路钱和路上盘缠。

  赵睦始终是冷静的,定亲非是成亲,她本可不露面,却是想来送送贺佳音,只当是送一个朋友离家去远行,真当把两个小红包拿到手里,赵睦模糊了视线。

  轻飘飘两个红布包,还没手心大,一个装的米,一个装的钱,就这样,父母便算是送了这个孩子走,结束了他们这辈子的父女母女亲缘,赵睦心里堵得慌,实在堵得慌。

  正如贺佳音在遗书中所言,她九弟弟贺庆颉是个好孩子。最亲的姐姐没了,父母双双不露面,其他哥哥们避讳着不来,年少的贺庆颉竟然全心全意信赖赵睦,没再闹,也没再哭,给姐姐装好盘缠,拿起素布包裹成的竹竿哀杖,执意一步步送姐姐离开。

  赶在城门关闭前,他们要出城,父亲给姐姐找的安息地,在城外五里远三清道观后山,那里清净,也孤寂。

  出了门,人和棺都乘车行。

  贺庆颉靠在角落里,不哭,只是眼泪不断往下掉,赵睦递手帕过来,他接下,嘶哑道:“昨个夜,姐姐特别难受,呕好几口血,太医给扎了针,她能缓口气,还是疼,我给她讲故事转移注意力,讲我有次睡觉做梦,梦见了她成亲。”

  梦里,满目猩红,姐姐凤冠霞帔坐在喜榻上,紧张得手心冒汗。

  为缓解姐姐紧张,他给姐姐说:“在金麒围场那日夜里,赵睦离开后,我去拔被赵睦插在地上的匕首,也不知看起来瘦弱的赵睦用了几分力,匕首刀身入硬土近半,我接连用力拔了两下都没能把匕首拔//出来呢。”

  姐姐听了,抿嘴笑。

  贺庆颉笃定地给姐姐说:“赵睦心里肯定非常在乎你,我确定,那日夜里他其实是生了气的,生好大的气。”

  贺佳音问弟弟如何看出来。

  她弟弟背对这边靠在门框上等着把她背出闺房,抱起胳膊扬起下巴神神秘秘道:“男人都是这样,保护心爱之人是本能。”

  男人不允许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占去丝毫,不允许自己心上的人受半点委屈。

  说话间,欢庆的喜乐断续从前院传来,喜婆们自外间一拥而入,说是迎亲队伍到了府门外,吵吵嚷嚷中,龙凤呈祥的红盖头严严实实罩下来,罩住了姐姐带着羞赧微笑的面容。

  他的姐姐,单纯而热烈。

  可第二天午后,外面秋蝉知知,阳光灿烂,因为太累而趴在姐姐病榻边睡着的他,心里一抽疼醒过来时,姐姐已经走了,刚走,无声无息。

  贺庆颉几乎哭一路,只能赵睦在旁盯着。

  操办下葬事宜的贺家仆下半点没敢马虎,他们没想到赵家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竟然深谙本地丧葬风俗,丁点错漏不合规矩他都能及时纠正,全程下来,主持事宜的管家婆如芒在背,出了一身的汗,丝毫懒都没能偷成。

  坟头上最后一锹土拍瓷,下葬结束,管家婆请示了赵睦,得允,收拾东西带人离开,赵睦把贺庆颉塞进马车,她想单独在这里再待会儿。

  马车走出去一段距离,天色已彻底黑下去,他们无法回城,要在三清观里借宿一晚,贺庆颉不放心赵睦独个留后山,打着哭嗝领俩护从步行折回来。

  他本就不打算过去打扰赵睦和姐姐,可他远远听见赵睦在哭,隔着鬼魅般丛生的花草树木,他听见赵睦在哭。

  秋夜月朗星稀,月光被树冠遮挡,不能尽数洒到人身上,斑驳光影中,赵睦盘腿坐在墓碑前捂脸放声哭,那方清瘦背影,更是说不出的落寞无助。

  贺庆颉仰起头,月亮柔柔的,像姐姐的眼睛。

  从今往后,没有人再偷偷拉着他打听赵睦了,也没有人会在他因为学习不好而被父亲斥骂后,捧着他只得乙等下的考试卷子,柔柔笑着说“我弟弟其实很棒”了。

  姐姐真的,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佳音日记:

  再见了,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