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事我已听叶蓉说了，多谢道长对屠苏的照顾。”
“村长不必多礼。”
“阿秀冒昧一问，道长对屠苏的关心似乎很深，可是有什么渊源？”
“前尘旧事已散，无需执着过往。”
一句答非所问的话，却让阿秀有了更深的好奇，阿秀似是思虑了片刻，方才提起勇气继续说道。
“虽有冒昧，道长，请容阿秀一个不情之请。”
“村长无需客气，但说无妨。”
“我知道长乃是高人，未必喜与凡人接触，但屠苏他……”
阿秀叹息摇了摇头：“实话说，自风晴雪姑娘离去后，我等便不见屠苏再与他人亲近过，纵使我和叶蓉照顾了他一段时日，但我二人也不曾见他如其他同龄孩子一般有过任性，屠苏似乎永远都太懂事，也太孤单。”
“可是道长，屠苏与你相识不过短短数日，便能与道长走得如此亲近，甚至能令屠苏露出了我等从不曾见过的孩子心性。阿秀不是什么知仙道懂圣贤的大人物，只是隐隐觉得，屠苏与道长，或许……有着几分缘分也说不定。”
紫胤没有答复，只是沉默等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倘若……我是说如果，屠苏愿意跟随道长离开桃花谷，可否……求道长，不要拒绝他？”
紫胤有些怔住，心下百般滋味一时难以言说。
带屠苏，离开吗？
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屠苏前世，曾拜他为师，敬他爱他，纵使自己一意孤行，将那个原本就向往世外天地的少年囚禁在天墉城的高墙青瓦间，断绝他和同门来往，让他被迫过着与世隔绝孤寂若狂的日子，可屠苏从未有半句怨言。对自己种种命令，他从无二话的顺从，他看着紫胤的眼神中，没有不满和埋怨，只有深深的依恋和敬慕。
仿佛紫胤的怀抱，便是他整个世界。
现在想来，若非自己这般安排，屠苏亦不至于在天墉城孤零零，肇临之死亦不至于同门上下全然无人为他言说半句求情的话，导致他只能选择私逃出天墉城，带着一身随时致命的煞气流落江湖。
紫榕林中再见屠苏，他已然不是天墉城那个不合群的执剑长老二弟子，他终于有了朋友有了知己，有了无论艰难险阻都共同分担的伙伴，少年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八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坚定和开朗。
那一刻紫胤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有些不配为人师。
即便如此，当少年做出了执意不回天墉城的决定，因而被逐出师门之后，却并没有改变少年对他的敬重之心。少年仍叩首言道：弟子对师尊的敬慕之心，永远不变。
少年的灵魂已然经历百折千磨，如今好不容易历劫重生，又何必困守于紫胤的身边呢？
“村长，何出此言？屠苏的家既然在此，便无跟随贫道背井离乡漂泊的必要。恕贫道难以应允。”
“哎……阿秀明白，这个要求，确实无礼。只是……”
“村长尚有其他考量？”
“道长，阿秀不懂什么大道理，但知道人生在世，有的人天地山川万里处处可为家，也有的人，穷尽一生寻觅不得一处容身之所。并非故乡何处，家便在何处。”
“……”
“我父辈祖上曾为高官，因朝廷腐败受奸臣冤枉，不得已漂泊市井。最后落脚在这片桃花谷之中，所谓故乡，那昔年荣光的故里，如今留下的不过是痛苦的回忆，和一片早已成废墟的断壁残垣罢了。”
“……”
“在桃花谷生活的这些年，我也曾听蓉奶奶说过，风晴雪姑娘建造了桃花谷，把很多被她帮助的人安置在这里，一开始人越来越多，但后来新一辈年轻人成长起来了，人也越来越少，走出桃花谷的人，也鲜有再回来的了。”
“……”
“这个世上，本无所谓世外桃源，有，也不过是人的一心所愿罢了。”
“对于屠苏而言，这里是他和晴雪姑娘生活过的地方，但那快乐的日子终究短暂，如今晴雪姑娘已离去，对屠苏而言，这里不过是另一个令他孤独和寂寞的地方，我或许无法代替屠苏回答他对这片桃花谷，是爱或恨，但我终究可以冥冥中感觉到，屠苏，他已不再属于这里。”
“……”
“道长今日或许不会带他离开，但或许再过些年，会有另一个如道长一般的人来到，屠苏，仍会离开这里，因为他的心，他的牵挂与向往，桃花谷已不能给予他了。”
“风晴雪，她走时，是不是说了什么？”
面对紫胤突如其来的问题，阿秀讶异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晴雪姑娘没有说太多，不过她曾交代过我，如果有一天，昆仑山上神仙要带走屠苏，请我放心把屠苏交付。”
在紫胤踏入桃花谷的那一刻，当阿秀听到紫胤自称来自昆仑山的那一刻，便隐约觉得，晴雪姑娘说的机缘，已然到来。
紫胤听完，沉默了许久。
“蓉奶奶，仙尊他还在吗？”
“在的，在的。”叶蓉听着屠苏几乎每日一看不见紫胤就在问，内心实在好笑又无奈。“你这孩子，这么喜欢那位道长？虽说像道长这般神仙似的人确实不多见，不过也不至于看了这么多天还看不腻吧。而且人家道长是高人，总归不会久留村子里的呀？”
屠苏慢慢低下了头。
“我知道，蓉奶奶。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走，可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那天忽然不见了他，我心中忽然好难过好害怕，就如同晴雪离去时候的那种感觉。
如果他不能久留在此，那么我如果想要留在他身边，可以吗？
屠苏恍惚想到。
“哎，道长来了。”
屠苏恍惚间立刻回了神，抬起头看着渐渐走近的紫胤。
“屠苏，这两日伤口还疼吗？”
“我……”想要说自己已经好多了，却转念一想是不是自己说了，他就会向大家告辞离开了呢？
于是想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愣在了嘴边。
紫胤观他神色，似也心有所感，这个孩子虽然很努力藏着自己的心事和想法，但朝夕相处日久，他的每一个微妙表情和每一句简简单单言语，都能令紫胤勾起往日回忆种种。
他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
“叶蓉奶奶，可否容贫道和屠苏单独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屠苏，奶奶先帮你煎药去了啊。”
说完，便朝灶房走去。
紫胤缓缓坐到了床边，与他并排而坐。
“屠苏，你喜欢桃花谷吗？”
屠苏听完点了点头，片刻却拧眉，又摇了摇头。
“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你这孩子是怎么了？”
“我被晴雪带回来的时候，确实很喜欢很喜欢这里。”屠苏缓缓说道：“这个地方很漂亮，这里的桃花都是晴雪种起来的，还有村子里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好。”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摇头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晴雪走了以后，这里的一切，忽然变得很陌生。”
这里有桃花落英，有流泉飞瀑，和荷塘池绿，有竹林茵茵，这里很美。如今风景依旧是那片风景，但心中的万物情景却早已不复当年。
没有晴雪的桃花谷，再美的风景似乎对我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晴雪对我说，她只希望我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长大，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心意度过一世，可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活，怀着怎么样的心意。直到她离开了，我忽然觉得好失落，原来在桃花谷，我最想要的，便是希望和晴雪一起生活，仅此而已。”
但如今，风晴雪已不在，这里，已不再有我想要的一切。
“屠苏，风晴雪，她或许再也不能回来了。”
“我……我知道……”
从她离去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她已不会再回来。
“往事已不可追，屠苏可有想过今后你最想过怎样的生活呢？”
“我……”屠苏犹豫了许久：“晴雪曾告诉我，等我长大一些，身体如果好了，可以去别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那么屠苏，想要去哪里呢？”
“我……”屠苏抬头，目光直视紫胤的双眼，片刻的犹豫后又似是鼓起勇气一般伸手抓住了紫胤冰冷的双手，坚定说道：“我……想跟你一起走。”
两人忽然沉默了很久。
不知名的情绪流转在空气中，屠苏眼神中是热切的期盼，却又带着害怕听到拒绝的慌张。
屠苏知道，自己今日的请求说来很失礼，他受眼前人救命之恩，也受他悉心照顾，如今却还不知足要跟着他，未免心存妄想。何况对眼前这位仙人，他根本一无所知。
可屠苏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强烈的愿望始终萦绕不去，说是异想天开也好，说是不知进退也罢，至少自己仍想要把内心所想的话说出来。
一阵对视，屠苏终是有些认输似的缓缓低下头，脸上失落的神色清晰可见，但闻紫胤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温柔抚摸少年的头发道：“屠苏，你可愿，拜我为师？”
一直到很后来的时间，屠苏都觉得那一瞬间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甚至可以说，随着后来认识师尊越多，越觉得当初自己实在太幸运，太不可思议。
毕竟，紫胤真人是天下御剑第一人，若愿广收门徒，天下间愿意拜其门下的人何止千千万万。
“您真的愿意收我为徒，真的可以吗？”
“自然可以。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离开桃花谷，我也不会勉强。”
“不，我愿意，我很愿意。”
原本屠苏并没有想过仙人愿意收他为徒，只想着能多和紫胤相处一段时间，便是最大的满足。
想不到，紫胤却开口愿意收他为徒，这仿佛是几世盼来的福分一般，屠苏当即跪倒在地叩首三叩。
“弟子，拜见师尊。”
一句话出，两人都恍惚有过一丝愣住。
不同的是，紫胤忆起前世屠苏拜他为师时的场景，和今世也一般相像。
屠苏，却仿佛是这个称呼，这句话，有着并不陌生的奇妙感。
紫胤伸出手道：“你伤还没痊愈，莫要跪了，拜师之礼便从简吧。”
屠苏小手攀住了紫胤冰凉的手掌心，恍然又觉得这样的场景，似乎曾在哪里遇到过。
为什么，为什么会让我有种处处透着熟悉的感觉呢？
九百年时光穿梭，忆当年，如梦似幻。
经历了灭族之灾的乌蒙灵谷，仍是一片硝烟狼藉的痕迹，伤势稍愈的少年空茫的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神中只留下不解的恨意，和锥心的痛楚。
紫胤陪着小小的少年，站在这片废墟之上。
人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也有太多的意外，再幸福的生活，也可能一夕惊变。
这个少年，昨日还是天真无邪的幼童，今日，只能惨然面对家园尽毁，族亲被杀的血腥现实，更糟糕的，是他一身煞气，纠缠在他这仅仅8岁的血肉之躯上，时光悄然移转之中就会一点一点吞噬他年幼而脆弱的生命。
一个8岁的稚儿，如何来承受这么可怕的一切？
他身上的伤口在紫胤数日的照料下，已渐渐开始愈合，但紫胤明白，他心中的伤痛，却是用一生，都难以抚平。
“屠苏，你若愿意拜我为师，从今往后，便和我一起走，你可愿意？”
少年猛然抬头看他，数日空茫如虚无的眼神中，忽然有了一丝神采。
“您真的愿意收我为徒，真的可以吗？”
小小的眼神中，明明充满了期待，却也有着一丝害怕，害怕一切都是梦，转瞬之间，又消失了。
“自然可以。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离开乌蒙灵谷，我也不会勉强。”
“不，我愿意，我很愿意。”
屠苏跪倒在地，郑重向他三个叩首。
“弟子，拜见师尊。”
紫胤微笑了下，伸出手扶住了屠苏的手臂轻柔道：“你的伤还没痊愈，莫要久跪了，拜师之礼，从简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