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奶奶,我已经好多了。”

  “你这孩子就是心急,被刺穿了身子哪有这么快就能好,你可是差点没了命啊。”

  “可是我现在感觉很好,没什么事了。”

  “哎,好吧。知道一直躺着你也难受,可以起来走动两下,但听蓉奶奶的话,一会儿就得继续躺下啊!”

  “好,屠苏听蓉奶奶的。”

  屠苏走到大厅里的时候,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熟悉又陌生。

  这个屋子是晴雪和他一起度过3年时光的地方,那段日子他从未觉得不适,虽然不少人说晴雪是妖怪,但屠苏就是莫名觉得很喜欢晴雪,就算是妖怪,他也觉得幸福。

  厅中正中摆着女娲娘娘的雕像,记忆中晴雪时常于女娲娘娘跟前焚香祈祷,吟诵着屠苏未曾听过的话语。

  当晴雪走后,阿秀和蓉奶奶也一直保持着女娲娘娘跟前香火不息,一切仿佛晴雪还在时的风景。

  一切如初,但屠苏就是知道,有些事,已被悄然改变,无形中命运自有波折。

  “蓉奶奶,那位仙尊呢?怎么不见他了?”

  屠苏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两日没见到紫胤的身影出没,心中忽然有些失落的难受。

  “那位道长啊,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前天还见他和阿秀谈了很多事,后来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或许是走了?”

  叶蓉本是无心一说,却不料屠苏听了竟心中紧张万分。

  “不会的,他说会等我好起来,不会这么快离开的。”

  屠苏的话里几乎带了哭腔。

  “哎,你这孩子……”叶蓉似也察觉一时失言,她心里觉得道长那时不过是为了安慰孩子才那么说,岂料屠苏却对此念念不忘。

  “不行,我要去找他!”说完不等叶蓉反应,就跑着冲出了门。

  “不可呀,屠苏,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乱跑。”

  叶蓉在后面干着急道。

  满目残红似映血。

  一踏入莲池的法阵,入目的便是一副与法阵外截然不同的光景,天地之间满目都是残红般的血色,红色的血晶石,红色的草木繁花,勾勒出迷离般的红色梦境。

  脚下仿佛是血水在流淌,纵然是幻象,却仍是刺人心弦,紫胤缓缓踏过这一片血海,走向了尽头。

  他在尽头停住了脚步。

  一把血红的剑,插在红晶石之上。

  那是一把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的剑。

  “焚寂——”紫胤喃喃念道,有几分讶异,却又很快沉默。

  他一生爱剑成痴,却唯独这一把剑,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剑身如血一般鲜艳的红,仿佛是一点一点噬尽那孩子的生命和鲜血才染上的颜色。

  实在,太刺目了,刺目得令人心痛。

  不,不对。

  紫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着这把剑。

  与记忆中不同,那一把焚寂已然是断剑,而这一把,却已完好无损,而且……

  低头思索了片刻,紫胤缓缓伸出手,就在接近焚寂的那一刹那,梦境再度变幻流转。

  一股强大的力量自脚底蔓延开,紫胤缓缓转过头,却见方才的风景此刻已然变幻,以一副截然不同的模样,呈现在了仙人的眼前。

  紫胤缓缓朝前方走去,眼中的神色变得忽明忽暗。

  前方是一颗血色的苍天大树,如火一般燃烧的枝繁叶茂染红了双眼,而树下那伫立的红晶石之间,是一张安安静静的面容。

  零落百年身,故人谢相逢。

  一个人若是十七岁的模样,该是如何?

  或许该是少年意气风发,该是狂傲不羁,又或是眉飞色舞,放歌纵酒的奔放。

  然而记忆中的少年,明明脸庞还有些稚嫩,却从来是沧桑历尽的神色与表情,明明是风华少年,却丝毫没有生气蓬勃,眉宇间尽是忧郁惘然。

  他眉宇间凝成的忧伤,仿佛永远都不能将它抹平。

  此时此地,那记忆中的少年,依旧是当年的玄色衣裳,依旧是眉心血红的朱砂痣,只是他已然沉眠于此,双目不复再睁开,安静熟睡的像个孩子。

  是啊,他本来不就是个孩子吗?

  于千百岁的紫胤而言,他始终是个还来不及长大的孩子,他还没看过几回繁花似锦,云湖秋月,也还没看过几次潮起潮落,映日流云。

  他短短十七年人生岁月,走得太匆忙,其他人想要留都留不住。

  如今他已不再有迷惘与悲伤,也再不复当年的喜乐与执着。

  “屠苏……”

  紫胤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缓缓伸出手,抚过少年早已冰冷如雪的脸庞。

  紫胤从未想到,九百年后会在这里,再次见到这个孩子的面容。

  紫胤也不知自己在那里站立了多久。

  他早已修成仙身,年岁时光早已如过眼云烟,更不要说日月昼夜更替的短暂倏忽。

  相见,又能如何?

  他已再也无法睁开眼睛,那个从来跪在他面前投来敬慕眼光的少年,那个被他亲手养育长大,蜷缩在他的怀中眷恋着他的温暖的孩子,却再也不会喊他一句师尊了。

  从少年一步一步走下昆仑山千级石阶开始,紫胤就感受到心底变得空落落的,似乎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时的紫胤几乎不敢看少年离去的背影,害怕一转身,自己终究会忍不住强行留下他。

  再相见,终究也只是,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

  “屠苏,屠苏!”

  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忽然自虚空传来,惊醒了莲池底默然肃立的紫胤,紫胤认得这个声音,是那位名叫叶蓉的老者。

  紫胤闻声即刻踏出莲池阵法,出现在荷塘边上。

  “道长,原来你在这里。”叶蓉看见他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立刻紧张起来:“道长可有看见屠苏?这孩子,他找你去了!”

  “发生何事?”

  “道长这两日不见踪影,我等以为道长离开了,今日屠苏一听便难过不已,说什么都要来找您,顾不上伤势就直接跑了出来……”

  “真是胡闹!”

  紫胤不等听完便转头去寻屠苏下落,末了虚空传音给叶蓉让她回家等,自己会找回屠苏。

  没有,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桃花村就这么点大,哪里都没有那位仙人的身影,屠苏心中忽然升起了莫名的害怕,尽管他从来不胆小,此刻却无比害怕。

  他忽然转头奔向了桃花林深处。

  那是风晴雪一步一步离去,便再也没有回来的方向。

  桃花依旧是他记忆中的芳菲映日,笑对春风。

  满目的桃花落英缤纷,却没有半点人影。

  是的,谁也没有在那里。谁也没有……

  屠苏停住了脚步,却停不住眼中将要流下的泪水。

  仿佛是天地广大,可他却孤独一人。

  天空中忽然传来海东青的鸣叫,而后一声“屠苏”,焦急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令他忽然一怔。

  转身,翔三爷已然领着那道水蓝色的身影已翩然立于他的面前,素来淡漠的表情难得一见了担心。

  “仙尊——”屠苏再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举止,见到紫胤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痛哭的冲动,一把上前紧紧抱住了仙人。

  还好……你还在……

  我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紫胤没有推开他,只是有些怜惜摸了摸他的头发,却立刻察觉有些不对。

  屠苏的表情渐渐变得痛苦,双腿缓缓跪向尘埃,身子也不由自主倒了下去。

  “屠苏!”

  紫胤伸出手抱住了他小小的身躯,却见他的衣物渗出了血红的颜色。

  他的伤口,经这么一番奔跑折腾,又裂开了。

  疼痛已令他意识有些模糊,紫胤一手将他抱入怀中,另一手即刻施展善法甘霖之术,覆在他的伤口处。

  片刻后,屠苏似是恢复了些力气悠悠转醒。

  “当真胡闹,伤势未愈便这么跑出来,你怎如此不知珍惜自己?”

  紫胤觉得自己的口气,多少有些责备的。

  却不料屠苏仍一把抓住他的手,颤抖着的声音一字一字道。

  “求……你……不要……离开……我……”

  紫胤闻言心中一动,终是不忍再责,叹息。

  将屠苏重新抱回他房间的床铺上,紫胤不再走开。而是轻轻为他退去衣物,露出了还在淌血的伤口,解去旧的包扎物,擦干了血迹,重新上药包扎好。

  一切动作轻柔细腻,却丝毫不慢也不生疏,仿佛同样的事情已做过无数遍。

  屠苏则是乖巧地躺着,动也不动,安静配合他的包扎。

  两人都未发一言,默契却似乎已然天成。

  “道长如此仙风道骨,想不到却这么会照顾孩子,叶蓉实在惭愧。”

  一旁看着紫胤熟练的动作和屠苏安静的配合,叶蓉有些感慨。作为年长者,这辈子见过的孩子不在少数,然而照顾孩子并不是容易事,每个孩子各有脾气秉性,要让孩子乖巧接受每一个长者照顾也不是件容易事。屠苏这孩子她好歹也照顾了一年,才摸透孩子的脾气,可这位仙尊,才认识屠苏几天呢!

  紫胤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许多年前,我也照顾过一个满身是伤的孩子,这些小事做多了,自然便会了。”

  一句淡淡无心之言,却教听的人听出语中无言的伤感。

  “能得仙尊如此照顾,那个孩子他一定很幸福吧。”

  屠苏心中亦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下意识说了出来,却不料紫胤却是愣了一下,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昔年的乌蒙灵谷,站在尸山血海间的少年浑身是伤,惨不忍睹,然而少年坚持着没有倒下,只是手执如血残剑,目光中尽是暴戾的血红色气息,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尊血的雕像般,面对着世界。

  紫胤释以最清圣的道家真气,压制了凶煞之气的作乱,渐渐唤醒了少年的意识。少年眼中的血红渐渐退去,身上疲累与伤痕再也压抑不住爆发之势,向前倒在了紫胤怀中。

  紫胤抱着少年,一步步走出那片血海,走出痛苦的记忆。

  一寸寸,一道道,年仅8岁的少年身上的伤口却是触目惊心,紫胤轻柔为他止血包扎,擦去血腥污渍,每一道被抚平的伤口,渐次迟来的新生。

  直到最后少年眼中,恐惧、暴戾、杀戮终究是缓缓褪去,然而剩下的也并非喜乐,而是空茫到了虚无的神采,教人只看他一眼,心就能被生生拧疼。

  百里屠苏这一生,幸福二字于他几乎是奢望。

  纵然离开了满是血腥的乌蒙灵谷,命运也始终不予少年半分仁慈,仙神的阴谋,尘世的风霜,终是逼得他不得已用解封散魂为代价,去换取万千生灵一夕太平。

  到了最后,纵使再多的眷恋不舍,也只化作了离别的那一跪,叩进了仙人冰封数百年平静的心神。

  从此,魂飞魄散,天荒地老永世不见。

  此刻的屠苏并不知那些纠葛多年前的离愁爱恨,只是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忘不了紫胤此刻的神情,眼神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哀伤。

  而后仙人轻轻一声叹道:“如果他真是这样想,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