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1章 炉边故事

  这一年来,各人的生活都有各人的进展,只有徐慎如仿佛和以前全无差异,过的还是雷同的春与秋——除了他的体重。

  萧令望葬礼之后的那半年,徐慎如简直胖了一整圈,蒋瑶山跟他见面的频率正好不高,对这种变化的感知便格外明显。但蒋先生一向温柔敦厚,见面也只是笑笑,对徐慎如说:“你怎么啦,这是忽然悟出‘世事浮云何足问’了吗?”

  可惜徐慎如初听,也并没有很当回事。

  这会儿正值暮春,雾季将过,天气渐渐转热,全城再度陷入了空袭警报的折磨。而因为防空洞是按照各单位分配的,徐慎如有时免不了要跟周曦面对面地在狭小空间里坐上几个小时。

  从那次夜间他们打了一架之后,两人倒比以前亲近了。但周曦记仇绝非虚言,他在公事上尚有底线,又发觉了徐慎如的幼稚,便采取了个幼稚的反击办法,只在日常上撒气,从言语和神情上表示自己的不满。夜间警报很长,在无事可做时摆龙门阵闲聊是常有的,周曦本来便事事都要力争上游,连聊天都不例外,这时就更是了。

  这夜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儿女上。周曦向以其继子周恪为傲,至此自然面露得色,说道:“犬子战前本已决定出国,不过他后来不舍离家,便随我在嘉陵。”

  便有人笑道:“也许是在国内偷偷找了小女朋友,不舍得走呢。”

  这人是从教育部过来串门的,想是还未近距离领教过周曦的厉害,打趣的话说来就来。徐慎如却是很知道的,一听这“小女朋友”就觉得接下来的回话不会轻松,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赶在周曦之前开口说道:“那不会的。以伯阳的财力,他家的小媳妇定要一起出国,怎会一起留下?”

  周曦闻言,神情很严肃地说道:“原来贵府是这样开明的,还允许子弟在外边苟合。我家里教训得严些,不告而乱,是为淫奔。他绝不敢。”

  徐慎如已惯了他这姿态,甚至还觉得颇为有趣,是很恶劣的、博物馆里看古董的心情,被讥讽了也只是笑,旁边其他人亦如是,只有那教育部的朋友面露尴尬,局促地解释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徐慎如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温温吞吞地笑道:“啊呀,我们谁不知道伯阳先生的家法,那是能断腿的,自然不敢了。”

  周曦不以为贬,反很自得,倨傲地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徐慎如一番,慢条斯理地说道:“徐四先生虽然身材越发敦厚,脾气却还是那样刻薄。”

  徐慎如这下不说话了。

  脾气刻薄他欣然照单全收,但身材敦厚却是扎心扎肺,扎得他事后揽镜自照、徘徊久之,最后去衣柜底下翻出了自己以前的一条裤子,穿在身上试了试:这裤子原来不系腰带是绝不能穿的,这会儿却好端端地贴着身,还嫌太贴了。

  发胖是确凿的了。他这半年吃得太多,旁人遇见伤心事都是茶饭不思消瘦憔悴,他倒是很出人意表,日日暴饮暴食,一个人恨不能吃两个人的份,自然迅速胖得不像样子。

  他很懊丧地爬上了床,转天便再也不肯多吃了。虽然饭量一向易增难减,幸亏徐慎如心意坚决,倒好歹在冬天到来之前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其实这本没必要,莫说男子,即使女人也并不以过瘦为美,何况美丑这种闲事,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但徐慎如就是对此尤其不能忍受,搞得连王采荆都吃惊地取笑他:“你怎么了呀?胖了好生养嘛。又不骑马,还搞什么髀肉复生,你快不要胡作了,身体受不了的。”

  他想了想答道:“那会被人嫌的。”

  然后忽然反应过来:“王采荆你给我说清楚,好生养是什么话?”

  王采荆就说:“你徐四还怕被人嫌呀?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徐慎如低声笑:“我也是俗人。”

  这本是一句寻常的话,但在他们两个之间,却有别的意味。这是上次徐慎如揭破王采荆和蒋瑶山的事时,王采荆拿来回答他的话,他说完才想起来,但覆水难收,只好任凭记忆力超群的王采荆很犀利地问道:“你看上谁了,怕人家看不上你?”

  徐慎如犹豫片刻,只往道边四顾。

  像他这样的特任文官少有喜欢在街上晃悠的,就比如周伯阳——他想到这种比对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周伯阳。因为这个人太典型,典型到典范,活得十足用力,力气是那虚弱单薄的身体里贮藏的力量的十倍不止,好像不论外面腥风血雨还是暗风吹雨,他都是那同一根定海神针,稳如磐石地扎在他那一亩三分地上,绝不多做一件事,但也绝不退让一步,使徐慎如常以观察他为乐。

  周伯阳就是几乎不在街上走路的,十指不沾泥,鞋底也不沾泥。但是徐慎如喜欢在外面走。或者说在外面晃悠,飘荡。他在街上飘荡,就像他这个人也在世上飘荡。

  一切都是飘荡的,像他前一阵读来消遣的英文小说,‘Gone with the wind’,飘飞了,没有了。这时候他就会想起萧令望,因为如果萧令望在,他就可以跟萧令望对这小说品头论足,丝毫不用担心因为见识浅薄而被专业人士嘲笑。

  但是萧令望失踪前就久不与他往来了,即使在,也一样无处去说。

  道边飘进眼帘的是一只灯笼,挂在一户民居的门口。

  是只白底的灯笼,发出暖盈盈的光。想是这家在空袭里死过人,灯笼面上写了八个墨字,说是“生生世世,勿忘此仇”,又因为挂久了,显得灰扑扑的,很是黯淡。他指着它,给王采荆看。

  王采荆瞥了那灯笼两眼,叹了一口气。

  他拽着徐慎如到他家里吃饭——徐慎如还是吃一点点,倒也不是为了降低体重,只是之前那一阵暴饮暴食的欲望消下去之后,他甚至比原来更缺乏食欲,也无精打采的,在外倒仍很亢奋,但背人就懒了。

  徐慎如笑说:“这是合理分配战略物资,为生存而养精蓄锐”

  王采荆懒得驳他,只道:“行吧,这是你自己的事。”

  徐慎如转了话题:“采荆,你那论文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王采荆很没好气地长叹道:“人言纷纷啊,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等着他自己过去。”

  说罢转头搁下筷子,看徐慎如在口袋里摸纸烟——徐若霜给他们家里带来的恶习——只不过前面徐若云喜欢甜的,徐慎如今天手里拿的是凉的薄荷,绿得刺眼,不过他一贯不以绿为忤,很不着急地窝在沙发里盖上毯子,这才去划火柴。

  王采荆跟他也要了一支,追悔莫及地说道:“我只有那一次没检查,怎么就会发错了呢,唉,真是运气……”

  这是一桩很意外的事。原来上个月《每周评论》向王采荆约了一篇稿子,请他作关于中华民族源流问题的文章,他手头正有这方面的东西,自是欣然答应。很快就给编辑部寄了回去,这一寄却寄出了无限的麻烦。

  “中华民族的源流问题”本就是个麻烦话题,各派争执不休是由来已久的了,编辑部向王采荆约稿也正是因为前一阵有人发文谈论,意指“这民族本就是不存在的、是人为捏造的共同体”云云。

  这种论调在战前并不稀奇,只是一种学理之争,但目下时局迥异,难免易生是非。在有些人看来,既然需要鼓舞全民族的士气,便绝不能出现旁的言论,何况西南历来多生割据,政府西迁都算是半个外人,许多话、许多事怎可如此不慎?

  王采荆本来声名颇著,言辞亦向来谨慎,编辑部这才希望他为“统一”发声,未料他还唱了个反调,一时自是哗然。最尴尬的是,这居然只是个意外。王采荆在交稿时来不及亲自寄出,是拜托邻居从指定的地方取的稿子。

  徐慎如问:“然后呢?”

  王采荆道:“然后就……寄错了啊。寄成了意思相反的那篇,我也不知为什么编辑部本该审稿的,却直接给我登上去了?”

  徐慎如道:“《每周评论》一向自由,发什么的都有,还不是要怪你寄错了?何况那天负责终审的是浦希严浦先生。他嘛……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咯。”

  中央研究院经过许多折腾才彻底独立,浦希严仕途顺风,终于如愿做了院长。这两年间琐琐碎碎,他跟徐慎如、跟中央大学的关系都可谓很是微妙,就算终审时看出不对,也很乐得看王采荆闹这个笑话,当然是一言不发。

  话头至此,王徐两个少不得私下把浦希严抱怨了一番。抱怨完了,徐慎如才质询道:“那不对啊,这事情还是由你而起的——就这么一个题目,你究竟是站哪方的?怎么还要各打五十大板,两边全都诌一篇的?”

  王采荆理直气壮地说道:“统一是由来已久的,说习惯了,在这时候推翻也不一定好,至于我那篇反调,本来是先记下来,给战后留着慢慢补充,那时候再发的。”

  徐慎如无言以对:“那你发错就发错了,还再回信去解释,跟人家辩论什么呢?”

  王采荆道:“我这文稿泄露是意外,当然要解释了。何况我觉得他们那些不完善,而且现在的时局,也确实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

  就因为这,两派人马辩了好几个回合,结局双方各有得失,只可惜王采荆不包括在这双方里,他没有得,只有失:一派人惊见他发表了与以往不同的言论,另一派认为他与本派虽然结论接近,理由却不一样,因此不能算作本派成员,他这是两头不着。

  谁知王采荆还很不服气,写了回复长文挂在刊上详细解释了他与两派俱不相同的立场和理由。一时间批驳的文章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徐慎如在他那里瞧见,几乎以为回到了以前——昔年曾经有一次大的文化争端,也是这样的盛况空前。

  徐慎如是不懂这些学术的,他如此关心这件事是因为世人皆知他是王采荆的朋友,所以虽然此事与他全无干系,但是人家骂的时候也将他一起骂进去了。

  这边说王采荆因为接近了政治人物而出卖学术立场,这只是一个开端和例子,长此以往整个央大都会“国将不国”;转脸到另一边,教育部的朋友也来对徐慎如抱怨,说你朋友身为学术领袖,怎么能随随便便大放厥词、破坏民族正义战争,让我们管他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徐慎如懒得为闲事吵架,只好退避三舍,暗中将话都攒着预备去对王采荆抱怨,可是真见了面,对方既无辜又理直气壮,他也只好举起白旗,闭嘴去吸他的薄荷烟。

  这件事还牵扯出了别的。比如多年前王采荆还跟人合编中学教科书,后来因为言论太过激进——也是关于民族认同啦、历史真实啦一类的想法——而受到当局的禁毁。

  这样回想起来,徐慎如就发觉了,王采荆在处事上总倾向于走一种未必现实的中庸路线。就拿编教科书来说罢,多数学院人士一心追慕高深学问,不会跑去给初中生编教科书;专心国民教育的人则重现实意义,不会坚持加入未经公认的激进学术观点。

  所以那回某种程度上和这次是同一件事:这所谓的中庸与平衡,最终的结局却是同时得咎,实在称不上明智。、而至于更深的、跟这事相关又不相关的问题,比如历史学求真与致用的矛盾,学者与政治的关联,这些都是徐慎如作为局外人,到底懒得替王采荆想的,他只把那“两头得咎颇不明智”的话抱怨了几句。

  王采荆闻言,顾左右而言他:“薄荷烟有什么好吸的?既不像薄荷,也不像烟。”

  这一语双关,既是反问也是回答。

  徐慎如躺在沙发上不理他,结果自己呛着了自己,十分西子捧心地咳着说道:“我忙也要忙坏了,你还净给我弄些飞来的黑锅。哪天我被锅闷死了,你王先生也不会想我一想的。”

  王采荆便说:“我不想你。我跟你那个谁又不一样,你让他想你去。”

  徐慎如问:“谁,哪个谁?”

  王采荆却不着急,而是先接着刚才那话头说:“我活了半辈子,家是没有的,事业是若即若离的,从小便不懂得怎么做人、怎么处事。长大了呢,好像是懂了,却经常跟回魂似的觉得吓人,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大健全——也可能终生都健全不起来了。有时候我也自我劝解,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健全的地方,只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徐慎如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然后又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是哪个谁?”

  王采荆不假思索地说:“叫什么来的?萧令望,是吧,是他?”

  徐慎如本能地想否认,又顿住了。否认是很乏味的事,他只说:“那你可真会猜。”

  王采荆果然不同于寻常人,从徐慎如这里得到验证之后也很是波澜不惊,反而撺掇徐慎如对他讲讲因果。听完了,他只说:“他都不在人世了,你这都是马后炮,不如不要想了。”

  徐慎如没说话。

  王采荆瞪了瞪眼睛,想想自己,感慨道:“徐四,你比我聪明,你说,咱们两个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呢?”

  徐慎如合眸沉默,王采荆心里却在想,他跟徐四也真可谓彼此彼此。徐四方才说他两头得咎极不明智,难道自己不也一样,既要做官,还要在学校恋栈不去么?虽然徐四一定说有自己的理由,但也一样是两头得咎。

  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