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0章 规箴

  嘉陵的第一场冬雪,比萧令望在的云间要来得早。

  下雪的这天傍晚,徐若柏驱车直到郊区,在一座地处稍嫌偏僻、但十分安全静谧的小楼前停了下来。他撑开伞,略想了一下,回头对司机说道:“你回家去,明天早饭过后再来接我。”

  司机诺诺而去,徐若柏吐出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这是徐若云的住处。

  兄弟分家已经一年多了,徐若云起初并不肯见他,后来渐渐两人又熟悉起来,不过也仅仅是半个月一个月一见,真正见面多了,是从今年起。

  徐若云今年因为收集藏书而与外头多了不少来往,既不在意多见旁人、多交朋友,也就不在意多见徐若柏。这不是什么特殊对待,是寻常视之,从前恨他怨他,心里还存着他,如今相逢一笑,茶来酒往,徐若柏本是沾沾自喜,然而一朝想明白了,心里就不禁咯噔一声:这是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了。

  不过这也有好处。好处在于哪怕他天天来日日来,徐若云也还是一样,客客气气地招待他。招待他,亲近他,甚至许他动手动脚。他上次很谨慎地试了试,居然没受到什么反抗,余味一直留在心里,反反复复挥之不去。

  今天是徐若云的旧历生辰,他是来道贺的。徐若云有十几年不过生日,或者推辞不是整寿,或者推说没心情,今年难得未加拒绝,虽然只许他一个人上门,不许多告诉外人,但徐若柏十分高兴。他以此为两人关系上的一种希望和进步,甚至比徐若云答应公开操办要更高兴,毕竟这是独处——因此他一办完自己的事,就向这里来了。

  用餐时一切融洽,饭毕,二人在沙发上并排落座叙话,徐若云便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包香烟。

  是一包深粉色的女烟。这是徐若云近来找到的新乐趣,除了搜集藏书之外的。嘉陵忽然流行女烟那会儿徐若霜很是陷了进去,她在珠城时毫不感兴趣,到了洽谈分家时却整日拈着烟卷出现在三个兄弟面前,惹得徐若云跟徐慎如都对这东西发生了兴趣。

  徐若霜后来觉得没意思,又戒了,但徐若云反倒长此以往地吸下去了。但只要他不再去买阿芙蓉徐若柏就觉得万事大吉,倒没有说过什么。这粉色徐若柏猜测是桃子味,他以前还从徐若云这里见过咖啡色的,那是朱古力味,烟头搁在烟灰缸里,跟一小块朱古力似的。

  烟味很淡,在喜欢烟斗雪茄的外人看来大概无非是哄女人的,但徐若云觉得收集和尝试各种颜色也是无聊生活的一种调剂。他划了一根火柴把它点燃,先没急着吸,只拿在手里,对徐若柏很闲淡地笑道:“你最近怎么样?刚出去那一趟顺利么?”

  徐若柏没回答。他看着那支烟,忽地产生了别的想法。

  他对徐若云道:“大哥给我一支,我也想试试。”

  徐若云把烟盒抛给他。

  徐若柏抽出一支衔在唇间,说:“我平常不吸烟,没有火柴的。”

  他在徐若云方才点烟的时候就看准了,看清徐若云用的是最后一根火柴,这才有此一问。徐若云吐出一口烟,他便凑了过去,凑得很近了,搂住徐若云的腰,把脸从侧边挨近,问他:“大哥帮我点上,好不好?”

  徐若云转转眼珠,看了看自己的二弟。这眼神很平静,像一汪平静的湖,湖底下藏了什么,暗流汹涌的。他稍稍动了动身子,但徐若柏没让他挣开,反而搂得更紧了。

  他说:“好。”

  说完就不动了,任凭徐若柏凑过来点烟,徐若柏却没点好,掉到了地上。

  掉下去了,徐若柏就说:“算啦,我笨手笨脚,大哥拿你的给我尝一口。”

  徐若云很顺从地把那支粉色的、纤长的卷烟给徐若柏递过去,徐若柏吸了一口,吐出来,呛得咳嗽了一声,说:“有点甜的。”

  徐若云点了点头道:“嗯。”

  徐若柏又说:“大哥现在是不是也被熏甜了?”

  徐若云就笑:“那我可不知道。可能吧。”

  他笑得也很淡,不像真想笑,而只是例行公事地摆出一种姿态,百无聊赖的。

  徐若柏手在他腰上还没松开,脸上的笑却是真的,比徐若云笑得真。他把手里的纸烟拿下去,搁在茶几上那只烟灰缸上,凑近了点,说:“那大哥也给我尝一口,好不好?”

  徐若云皱了皱眉,像在压抑着什么,说:“不好,你躲开。”

  但是徐若柏瞧见了他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所以没躲开,反而把脸埋在他肩上,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大哥不要欲拒还迎嘛。这样吃不出来,你把脸转过来,给我尝一尝,你的嘴唇是不是也是桃子味的了?”

  徐若云动也没动,跟徐若柏说:“不好,不尝,我说叫你躲开。”

  他语气很平静,所以徐若柏根本没有怕他,反而真的凑近了,把嘴唇挨在了徐若云的脸上。他说:“这么久了,大哥也该信我了……不要这——”

  但是他这句话没能说完:什么东西的汁液喷在了他的脸上,火辣辣的,他几乎是立刻地从徐若云身上蹿了起来,触电似的。喉咙和眼睛里是同样的灼痛,他咳嗽得涕泗横流,躲到了沙发的另一边去,还没能睁开眼,便听见徐若云朝走廊里叫人了:“小谢,我叫你预备的绳子呢?拿过来。”

  “大哥,你这是干——干什么——”

  徐若柏艰难地在咳嗽的间隙问道。

  徐若云冷笑一声:“别着急,阿柏听话,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徐若云把绳子拿到手的时候,徐若柏最难忍的那一阵已经过去了,他睁开眼望向自己的大哥,伸手便横抱住了徐若云:“大哥,你干什么!这是我啊,你拿绳子干什么,刚才喷我——”

  他眨眨眼,这才看清徐若云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瓶子辣椒水。就从这沙发坐垫底下拿出来的,定然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他非常难以置信地问徐若云:“大哥,你是早就准备好了,等着我来,你就唱这一出的?”

  徐若云道:“也要你先搭台,我才好唱。”

  徐若柏抿了抿唇,没说出话,他说:“那我走,我走,我再也不来了,大哥居然这样厌恶我。”

  徐若云说:“你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今日的事也完不了。不仅完不了,还有一句话,你要是现在从这门里走出去,这辈子就都不用来了。”

  徐若柏虽然震惊,却把徐若云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内,他很敏锐,一下就觉出了徐若云的颠三倒四。如果真是想要绝交,那么不来就是正好,又何必威胁?徐若云这样说话,却分明是想留住他的。可是留住他,又要做什么?他实在也没法往下想。

  他只问:“那大哥要做什么?我知错了,再不敢孟浪了,以后都好好的——”

  徐若云道:“这话我不是第一遍听了,不能算数。”

  徐若柏说:“那大哥教我,什么算数我就说什么好不好?”

  徐若云瞟他一眼,只道:“言语都不能算数。”

  徐若柏只道:“我不走,我今日不走,我司机不在,自己不能走路回去。”

  徐若云瞧了一眼旁边那茶几,像是犹豫了一瞬又下定决心,最后吩咐道:“那你先把茶几收拾干净,东西都拿好了,放到餐厅里。”

  徐若柏便去了。他回来之后,徐若云指了指那空荡荡的几面,很简短地指挥道:“趴上去。”

  徐若柏惊了:“什么?”

  徐若云道:“我看周伯阳爱动家法,觉得有趣,也想玩一玩。可惜颠沛流离,祠堂和板子都没有了,姑且将就了。”

  徐若柏这才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心里只想着舍命陪君子,今天受这一遭苦日后甜头无限之类的话自我安慰,犹豫片刻就很乖顺地趴了上去。

  他们家的家教其实不算严,家法唬人也不是为人很看得起的,徐若柏连小时候都没受过这苦,没想到已过不惑之年,反而返老还童。不过他又往他以前想的“徐若云始终是二十多岁,封在琥珀里不曾长大”那处想了一想,居然也好像很顺理成章,倒不觉得奇怪了。

  他此刻很有一种自我渲染,简直觉得自己是个魏晋名士,这是步为了趴墙头看美人不惜被打掉门牙的那位先人的后尘。一旦这么想了,脸上神情就不免泄露出少许的天机,以至于徐若云也仿佛发现了,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徐若云拿绳子把他的手脚都捆在了茶几腿上,捆之前还不忘吩咐他自己把裤子褪下一半,一切准备都做好了,才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徐若柏侧着的脸前,落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

  他注视了徐若柏片刻,语气很平静,但平静里自带一股罕见的严厉,开口说道:“你不要面上受苦心里得意,觉得这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么多年我很了解你,你严肃不起来的,别看你乖顺,心里却一定这样想。我打的就是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这副得意样子,记住了么?”

  徐若云捆他就仿佛把绳子都用光了,略想了一想,便把羊毛背心脱了下去。他今天穿的是新式服装,毛背心一脱,里面是白衬衫,下头是浅灰色的西裤。徐若云伸手就到裤腰上,在徐若柏一眨不眨的注视下把腰带解了下来。

  徐若云骨架很宽,体格高大,但绝不胖,腰虽然不是盈盈一握,却也不粗的。皮带解开又抽出来之后,那浅灰的西裤便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往下滑了一点,倒不至于滑下来,总之,就是那么很随意地穿着。

  徐若柏瞧着他这裤子,心头简直就要火起,却动弹不得,只得默默地趴在茶几上。他比茶几的长度要高,所以头和两只脚都出溜在外边,脖子抬了一会儿就已经酸疼得很了,最后只好闭了眼,垂下头去。

  他被徐若云用皮带抽得噼啪有声,幸好徐若云力气有限,也并不在于要使他受多重的皮肉之苦,这才不至于惨象太过。在间隙,徐若云停了下来,低下头又问他:“我分家时就对你说过,你这个性子不改是不可以的。你拿我当做猎物,当做追逐的对象,之前先铺垫,然后慢慢入港,是不是的?铺垫了一年,是不是还很委屈,很消耗你的耐性?我说了叫你躲开,你说这是欲拒还迎……你听不懂人话么?”

  徐若柏只有诺诺。

  徐若云继续道:“你对我的照顾,我都一一记得很清楚,你不用怕我忘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是你的错,我也都记得很清楚……你有第一次,我躲了,就知道你还有第二次。你说我唱戏也没错,我就是等着你,等着若有第二回,好教训你的。”

  徐若柏道:“大哥……”

  徐若云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刚分家的时候,我夜里都做噩梦的?你猜一猜,我梦的什么?”

  徐若柏疼得抽了一口冷气,低声说:“我不知道。”

  徐若云道:“都是你。梦里都是你,闯进来,按在沙发上,要跟我再做一回。”

  徐若柏愕然。这是他真没有想过的,但现在还真有些心动,徐若云可谓很了解他了。

  徐若云道:“我生平就没有什么安生日子。有时候我真恨你们,也恨我自己,我生在这个家做什么?遇上的桩桩件件,都是比传奇话本还荒唐的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虽然无趣,却可以安稳过一生;夫妻若能举案齐眉,哪怕妻子目不识丁,也好过什么惊世才媛……”

  他蹲**,盯着徐若柏,盯了一会儿,缓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往下说:“不过我也知道,这是血脉里的事,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为安稳忍受无趣的。我有这样的噩梦,也都是命中注定的。”

  徐若柏吃痛地闭紧了眼睛。

  徐若云笑道:“但是我要你反省。你喜欢我么?你不是说,这是你浪子难得的真心,是昏君偏立的元后么?那我就要你知道,你得对我低头。”

  徐若柏强辩解说:“我已经很尽力地哄着你高兴了……”

  徐若云闻言,扬手便又抽了他一鞭子:“哄?你是不是还要说宠我?你听好了,咽回去,我不用你哄,也不用你捧着,你捧得越高兴,宠得越甜蜜,就越不把我当人看——跟你一样的人。你低三下四讨女人开心的时候太多了,那不过是手段。徐若柏,徐君郁先生,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徐若柏问:“大哥究竟想要什么?”

  徐若云这才扔下了皮带,揉了揉酸疼的手臂,直接抱着手坐在了地上,跟趴着的徐若柏对视了。

  他说:“我要你想清楚,你今天做的事,和你那一次在车里做的也没什么差别,都一样的急不可耐,一样的趁人之危,一样的先试探,然后再逐步往前。从今往后,你对我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想好了再说再做,不要露出一丝‘战略胜利’的得意洋洋……否则我此恨难平,永远也忘不了你是怎么扒开我衣裳的。”

  徐若柏叹了一口气,很无力地说:“我知道了,大哥喜欢干干净净的人,所以嫌我。可是大哥,这天下之大,哪有那么多干净无瑕的人?”

  徐若云点了点头,语气却是异样的沉静:“是,我知道天下没有。但若是有人来对我说情说爱,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要来做什么呢?你若是同世人一样,那我以世人待你,不就好了么?”

  徐若云说完站起身,把腰带系回裤子上,给他解开了绳子,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趴在这短小茶几上,居然困倦得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