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旧战场>第22章 结客少年场

  萧令望初到云间时颇为谨慎,必要之外很少出门,连出去玩也不到太惹眼处去,后来才渐渐活跃了起来。他小时候家教严,绝少游乐,何况平京虽然是百年旧都,却是没有这种妖娆靡丽的风姿的,这时候在云间忽然学起公子小开的做派,还真有几分新鲜滋味。

  不过学也只能是做派,实质是不行的,因为他这会儿手上其实没有什么钱。吴浣弦如今因为把他当做个忘年朋友,对他并不抠门,他也跟陆千水一样学着做生意,不过他到底用心不专,又有资历的限制,起初尝个新鲜,后来也就都淡了歇了。

  他真正做得久的行当是冒充跑单帮的,暗中给邻省守军代买食盐和西药。萧令望原很博闻强记的,但竟有一天要把这博闻强记用在记各种东西的物价和缺货数量上,这也真是从前没料想过的了。

  在研究丝袜啦、香烟啦这些东西的行情之余,他唯一保留下来的消遣便是到舞厅去跳舞。一流的大舞厅是当然的销金窟,他是尝过新鲜便见门止步,太昂贵太惹眼,稍嫌危险了一些,也没有那个财力。

  萧令望最经常光顾的是几家乙丙级的舞场,也并不拘泥于谁,多数时候都是看着顺眼又得空的,赶上哪一位就约哪一位。他虽然不能一掷千金,但比起许多一掷千金的男人来,胜在年轻英气性格温存,并不招舞女的讨厌,渐渐也有了熟人。

  跟他最熟识的一位舞女在蓝碧饭店,名字叫做陈美娇。陈美娇人如其名既美且娇,虽然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身段柔软又生得漂亮,小巧玲珑的,只像十七八岁。她已经不是第一年做舞女了,略懂外语,连唱歌也会一些,固定留在蓝碧饭店,要算再作冯妇。

  她十六岁就做舞女,以前是在整个云间城最高级的一家舞厅,来往的人有许多达官贵人,后来也跟许多她的“同僚”一样,或是同年轻的普通舞客结婚,或是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客人,离开了舞场。

  但陈美娇与旁人的不同,在于她傍上的这个人。

  很熟悉了之后,她对萧令望讲过这一段:“我跟邵老三,跟传闻一样,确实真有过一段的。”

  邵老三正式的称呼,其实应当是邵三小姐。她的芳名叫做邵平绢,年纪比陈美娇大,今年已过而立,身材也生得高大,喜穿皮衣皮裤,好戴墨镜,手里有时还要拿一柄手杖,平日里的举止作风,就活脱脱是个大公子。

  陈美娇认识邵三小姐,是在自己最当红的时候。那时候她年方十八,在舞场也不用这个名字,是取了个英文名。邵平绢此前跟一位商人的姨太太要好,又勾搭过某军官的女儿,谁料后来商人南下珠城,军官北到平京,姨太太和小小姐全都跟随而去杳无消息,她一人寂寞得很,这才起了寻舞女作伴的念头。

  两人的初识并没有什么新鲜,无非是由大班介绍,见了面、跳了舞,再坐台闲聊。陈美娇并不将她和男客区别对待,一来二去的,也就成了熟人,最后又在了一处。邵平绢自此金屋藏娇,不许她再去陪舞,她便离了那家舞厅,再后来重归时,就改去了碧蓝饭店。

  讲故事是在几个月前,四五月份,在陈美娇的小公寓。

  夜间舞场打烊是一点半钟,萧令望跟她一起回来,弄了点喝的东西再坐下,大约两点半。窗外黑夜深浓,陈美娇抬手把窗帘拉上,掀开茶杯盖子,对着扑出来的热气眯了眯眼睛。

  萧令望便问她:“原来你喜欢跟女人在一起的?”

  陈美娇睁大了眼,扑哧笑道:“我那时候是还蛮喜欢她。喜欢她,而且跟她在一起又省事,还免得怀孕,怪费劲的。”

  萧令望“哦”了一声。陈美娇继续向下说:“我有时候叫她‘平少爷’,总之,起初过得还不错。不过么,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开头很好,后来就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后来我们吵架,也打架,我打她,她也打我,可惜她力气大,我打不过她,便又想跑。”

  萧令望问:“那你怎么没跑呢?”

  陈美娇答道:“跑不掉呀。邵三小姐遇上我那会儿芳龄二十五,过了两年就是二十七。她以前找姑娘作伴,是别人家的太太小姐,只能随便混着,她年纪也轻,所以没人管她。等到她二十七了,她爹就急了,要让她嫁人。”

  她是北方人,不知道怎么流落到云间的,口音带一点北方女人特有的强调,是念着“那会儿”三个字的时候要把“那”读成“内”的那一种,萧令望静静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浓黑的睫毛在灯下扑闪。

  邵平绢的父亲名叫邵文庭,从前做过外交官,也算个德高望重的人物。据说云间沦陷之前国府便给了船票劝他南下珠城,怕他跟敌人有所往来,落水去做汉奸,但是他跟如今的执政向来不大合,又或者是因为别的,总之并没有理会。

  他把大部分家属送走了,自己却还是留在了这里,邵平绢是少有的、也留下来同他作伴的亲属,大概是怕她离了眼前就过于胡作非为。

  陈美娇道:“平少爷年纪越来越大,她父亲也就越来越急,这时候忽然知道了有我,便要叫人杀了我泄愤。她当然不答应,甚至以死相逼,当时这两个人是闹得天昏地暗,我跑出去就是被她爹杀,留下来又觉得一天比一天腻,却也只好这么拖着,直到平少爷也觉得腻了——她,我,还有她爹,三个人都嫌累,便不打了,分了手。”

  萧令望问陈美娇:“那你还喜欢邵三小姐吗?”

  陈美娇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喜欢呀。腻了和厌了还不一样,腻了之后,揩揩油,就又清爽起来了。何况平少爷作男子装束也是很英气的,那张脸,男人也不如。不过实在是麻烦,我便不想再回去了。”

  萧令望道:“原来你只喜欢长得好看的。”

  陈美娇便笑:“所以我现在也很喜欢你。”

  萧令望愣了一愣,装作不明白似的低下头喝饮料,只说:“我养不起你的。”

  陈美娇道:“这就对了。”

  萧令望有点没懂她的意思,疑惑地“嗯”了一声。

  陈美娇搅了搅汤匙,低头笑道:“是啊,你养不起我,我还跟你来往。我从不用你的钱,不要你送礼物,是因为我喜欢你,绕明白了没有?”

  萧令望就说:“那你从前也不要邵三小姐的钱吗?”

  陈美娇嗤笑一声,像看傻子似的对萧令望摇摇头:“不,当然是要的。平少爷既然想要我同她专一来往,那就是要养我的。你不一样,我就是随便喜欢喜欢,也没指望你什么。”

  萧令望脸上一红。舞女虽然是个不那么光彩的职业,但陈美娇以前是个被几家舞厅争抢过的红舞女,又从邵平绢那里拿过分手费,自然小有积蓄,寻常人是养不起的,他很清楚,所以被这样说了也心悦诚服。

  至于陈美娇说喜欢他,他是不当回事的。想来陈美娇也不一定当不当回事,这个女人的性情既简单又复杂,他觉得自己实在揣测不了,便宁可不去揣测……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他也并不在那种层面上“喜欢”陈美娇。

  他这时候才忽然明白过来,他跟陈美娇这种男女兼宜、只要乐意就好的还不大一样,他对着多漂亮的、多有趣的姑娘,也起不了太多那种念头。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陈美娇也对他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懒得揭穿。

  提起这话也只有这一次,之后他们两个还是该怎样便怎样地来往,但萧令望忽地好像想到了什么。就比如说,被人喜欢,被追求,其实是一桩感受不错的事。

  前提第一是对方不能惹人讨厌,陈美娇就不,不仅不讨厌,而是在这之前就已经是相处得很好的朋友;第二是不能死缠烂打,要蜻蜓点水,要浅尝辄止,要含羞带怯,一次之后再不提起,这才能做享受,而不会变成麻烦。

  只有这样,陈美娇才能跟他姑且好端端地做着朋友,要是她没日没夜地往自己这边贴,萧令望定然也只能认真正经地拒绝她了。

  这时候他就难免要想起徐慎如——以前的自己,落在徐慎如眼里是不是也一样的?

  最初还是个不错的消遣,等到后来呢,自己越雷池太多,把消遣变成了麻烦,这暧昧就会拖不下去,只能分辨个明白。这能怪人心不足么?或许是的。

  不过就像陈美娇目前并没有恨他,他大约也并不恨徐慎如。

  天冷下来的时候,陈美娇告诉萧令望,邵平绢又回来追求自己了。

  邵三小姐年至三十,如今已经是有夫之妇。她跟陈美娇不一样,不是只要喜欢什么人都可以的,她只喜欢女人。她和丈夫上过几次床就打过几次架,是打架,不能用吵,因为邵平绢挥起手杖就会往对方小腿上抽,一个大男人,活生生被她抽得求饶——当然了,这只是头两次的事,到了后边,她就打不太过了。

  不过到后边,她丈夫便也不跟她打了。娶她是要邵文庭女婿的名头,出嫁是为了有夫之妇的名头,两边各取所需,居然也这样相安无事。她丈夫养了个外室,据说还生了个儿子。

  邵平绢对此无甚感想,不过此前她丈夫跟亲爹邵文庭把她的经济来源全都断了,自从私生子冒出来之后,邵文庭在钱上反倒松动,出入往来也不大管了,所以这位“平少爷”,就又找到了陈美娇头上。

  她说自陈美娇之后再无贴心人,陈美娇感情上深以为然,行为上却不为所动,依然做自己的舞女,只把邵平绢当个两不相识的舞客。

  她心想,邵平绢这个性子可爱时当真是可爱的,可恨时也十足可恨。不过嘛,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概陈美娇以前是红舞女,邵三小姐既不是舞客里最有钱的一位,也更不是最有可能娶她的一位,倘若没有一点独到的诱人之处,起初她们也不会混在一起了。

  不过陈美娇眼下仿佛并无意复合,便只把这些事当做轶闻对萧令望说起:“她被关在家里,关了一阵,最近又出来社交,便找上了我。”

  萧令望奇道:“她有钱了?”

  陈美娇说:“她亲爹最近弄了一批古董,她也沾了光,手头松了不少。”

  萧令望对邵文庭这个名字,确乎耳熟得很。他是吴浣弦的老主顾之一,陆千水也见过他。这位邵老先生从前是政客,现在当了寓公,并非地痞,反而是个文化人,闲来无事喜欢吟吟诗、作作画。虽然萧令望觉得他是既不儒又不能任事,不过他自己是向来以儒将自命的,收集古董字画,倒没什么稀奇。

  他很好奇地问陈美娇:“现在进出这么困难,他哪里弄来的大生意?”

  陈美娇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平少爷出手阔绰,送我的东西里除了卖钱买的礼物,也有小物件,或许就是那一批里的,给你看看也无妨。”

  说是这么说,不过萧令望还是假意推辞了一番,这才跟着陈美娇到内室,见到了邵三小姐的礼物。除了时兴的首饰、能换钱的金器和钻石戒指之外,又另有几件前朝旧藏的玉饰与宝石器物。

  萧令望很惊奇地笑道:“我是不会看这个的,平日里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陈美娇道:“我要这种东西也不在于多少钱,我只是图个好看。”

  这话虽然虚伪,对他们两人却未必。

  萧令望在这上面确是半瓶水,而至于陈美娇呢,也真如她自己所言,是图个好看。她跟萧令望物以类聚,只要是她喜欢的,好看的,时尚的东西她要,不时兴的东西也一样喜欢,不完全在于贵贱的。

  萧令望欣赏了一会儿,把东西给陈美娇递回去道:“这可真漂亮,可见邵三小姐是下了血本的,你既然要了,又不跟她,她不会找你秋后算账吗?”

  陈美娇只说:“那就到了算账的时候,再说算账的事。再说了,我的无情无义她已经领教过了,不应当太吃惊的。”

  见萧令望不说话,她又补道:“平少爷磋磨人的本事可多了,她发起疯来比男人狠,在床上就更是了,左右都是新花样。她弄出来的病,我是如今也没好了的。再说了,被她关起来的那些日子,我本来能赚多少钱?现在呀,都过气了。要她拿钱赔也不算亏,她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萧令望被这么一说,就由刚才觉得邵平绢被舞厅魔女骗人骗财转而认为陈美娇值得同情了,两种想法在他心里交错着,一时也定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不出了也就算了,他转而去问陈美娇:“你其实心里还是喜欢她的罢?到现在也是的。”

  陈美娇没说话。她过一会儿才答道:“那我也是欢喜你的呀。三宝哥,你看我怎么样?”

  萧令望被拖出来强行面对根本不想揭破的问题,就又对忽而徐慎如共感了一次。虽然此刻想起徐慎如不仅煞风景,而且不太对得起陈美娇,但他确乎是想起了,在心里发出和昔年的徐慎如类似的质问:既然答案都已经明知道了,做甚么对方非要揭穿呢?

  幸好陈美娇和他自己不太一样,没有非得到回答的打算。她见萧令望尴尬得愣住了,就好像达到了目的,得意地嘻嘻笑起来。

  萧令望讷讷地说道:“我……”

  虽然陈美娇不打算得到回答,但是萧令望心如明镜,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了,就一定可以获得美人的芳心。时过境迁之后,他在另一段关系里扮演和徐慎如相类的角色,上天是要用这种方式教给他什么吗?

  他本能想教陈美娇放弃他,连微带不忍的说辞都和徐慎如这样相似:“那不成的,我糊弄谁都行,但是不能连你也糊弄呀。”

  那么他也应该放弃徐慎如了。可是哪里就能甘心呢?不再执着是真的,不舍得撒手也如此真切。人之本性,连鸡肋都舍不得抛弃,何况是那样娇艳的绮梦。

  陈美娇听了他那句,便笑了。笑完眨眨眼,带点哭腔:“好,我知道,这才是你。”

  萧令望见不得人哭,霎时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手脚了:“哎呀,你……”

  陈美娇道:“这也没什么,你要是肯答应,我又要看轻你的,你信不信?”

  萧令望点了点头。

  他的思想却已不受控地飞出去了。他忽然想,他要是哪天回去,回嘉陵去,回平京去,那就还是要见徐慎如的,徐慎如会说什么?自己要是从此看开了,带个太太回去,或者他就是完全不接受跟女人在一起,带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子回去呢?

  那徐慎如会说什么?无非是“哎呀萧太太好”,或者是“某先生幸会”罢了。他肯定会是从容的,若无其事,老不正经。带笑,故意云淡风轻的那种笑,看了让人想捂住他嘴、扯开他领带的笑。

  是不是不管自己在他面前做什么,他都只会报以游刃有余的一眨眼,他懂得留恋吗?他不懂得。他简直是太可恨了。萧令望几乎气得指尖都在发抖——可徐慎如就是这样从容不迫的。

  陈美娇在叫他了:“三宝哥,你在想什么?”

  他猛地回过神。

  不过除了这些纠葛,萧令望还关心另一件事:邵平绢的突发横财究竟是哪里来的?

  前朝的宫藏,除非是假,不然还真是些稀罕物。邵三小姐拿来追求舞女的肯定是其中的下品,水面下的冰山,还不知道有多大呢。

  邵文庭既是吴浣弦的老主顾,此人又不大会敛财与藏富,雅好挥霍,时常破产,到手一笔就要花一笔的,所以自从起心观察,萧令望也就渐渐发现了一些形迹。

  云间租界就这么大,人事也就是那么多,萧令望又是消息灵通的人。吴浣弦之前同他说过,何苏玉弄死了伪江南政府的头头苗先生那几位,所以东洋人近来便忙着物色接任的。但这时候能叛出的也都叛过了,能落水的也都在水底下了,他们选来选去没得可选,便选到了邵文庭的头上。

  邵文庭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这是没有人知道的,而有人知道的呢,则只有“确实有敌人到他家里拜访”这么一件事,不过拜访之后,却好像没了什么消息。风声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传着,萧令望跟吴浣弦和陈美娇旁敲侧击,问了一些,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

  之前曾经说过,在开战之初,经大家商议之后,是由现今在嘉陵的那一位中央研究院的浦希严先生做主,把很大一部分历史文物放到了白门一间前朝敕造的佛寺里的。那佛寺底下有关押过谋逆亲王的地宫,很是隐秘,寻常人不知道,不过萧令望知道一点,他从自己家里和徐慎如那边都听到过些许的风声,前后结合,便有所猜测。

  那些东西很杂,种类繁多,里头最多的是宫里的东西——有古玩,有书画,也有珍本古籍,都是前朝大内的旧藏。除了这些之外,剩下的则是都是些学校里的藏书啦、档案啦之类的,还有一些考古项目里发掘出来的文物,这样弄了许多箱子,全封在这个地宫里。

  放在白门是浦希严的主张,地宫倒是徐慎如想起来的,因为他在前朝家世显赫,所以辗转知道许多宫廷秘闻,一时没有别的地方可放,便想到了这个地宫。不过秘闻毕竟已经闻了,那就不能算秘密,总要有人会知道;何况他们搬运不可能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完成的,又不能像古代的暴君一样,真的在封门之后将知情人全部都处死,那么自然就会有许多人知道了。

  总之,泄露的起源已不可考,但彼时避居白门、如今躲进租界的邵文庭也是这些人之一,则是一定的了。萧令望知道这事倒也并不仅凭传闻,甚至也不仅凭陈美娇手里那些东西,而是因为吴浣弦。

  前面也提过,邵文庭是个文人,很好附庸风雅的,所以他弄出来的东西不仅有古玩,有字画,还有不少书籍,而那些书的有些里,居然还留着中央研究所给它们编号时夹进去的纸片。萧令望很不明白邵文庭是真的傻,还是根本对别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毫无惧色。

  他一个人打不开当初是借了军方的人才封上的门,但是东洋人打得开。邵文庭用这些东西的一半以上做了交易,买来的是什么?萧令望也不知道。

  或许是买了预备新成立的伪府里的职位,但也或许恰恰相反,买的是他后半辈子安居租界、不涉政治地了此残生。鉴于至今伪府一事还没有动静,邵文庭府上也没增加什么保镖卫士,一切还是一如既往,萧令望猜是后者为多。

  吴浣弦在拿着笔写东西,写完了,他扭过头盯了萧令望一小会儿,问他道:“怎么了,你为何忽然关心这个?”

  萧令望笑笑,答道:“好奇罢了。”

  他后来便拿这件事去问陈美娇,陈美娇只说不知道。

  陈美娇说:“我怎么知道?别说平少爷不说,就算平少爷说了,我也弄不明白。”

  萧令望道:“那你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喜欢邵三小姐多一点呢?”

  陈美娇一本正经地思考一番,回答说:“这我也不知道。”

  萧令望无可奈何。

  只听陈美娇又道:“但是我知道你们两个谁更喜欢我。”

  萧令望心想在这件事上他是当真比不过邵平绢,所以想叫陈美娇帮他的念头必然不成,只好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都收了。不过他最近却很想攒钱了,因此跟转了性似的,也不出去到处乱跑了,只安心地求着陆千水带他,要给陆千水和吴浣弦做个好伙计。

  吴浣弦问他怎么了,他便说:“玩够了,也该过日子啦。”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十二月,十二月中旬。

  在一天的夜间,萧令望想起有一阵子没见陈美娇了,便去舞厅找她,居然没找见。他怕出什么事,到第二天又去,这才终于见了她,舞厅歇业之后又换了旁边另一条路上某家不怎么遵守宵禁规矩的地方,两个人听着音乐,但都没去跳舞,一时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

  陈美娇只管喝酒,一杯连着一杯,全不怕醉似的。萧令望偏头瞧她一会儿,问道:“怎么了?”

  陈美娇也并不推脱敷衍,只道:“你没听说吗?”

  萧令望道:“听说什么?”

  陈美娇说:“邵平绢死了,你既然也去他们家做生意,没听说过么?”

  萧令望想了想,确实是不知道的,便说:“我也不经常打听,怎么就知道?何况这几天租界里最大的轶事便是那谁家两个儿子为了包舞女借钱,弟弟把哥哥误杀了的事,邵家若不出点大事,恐怕盖不过去这个风头的。”

  陈美娇嗤笑一声:“是钱家。他家小儿子杀了大儿子,掩盖案情的时候出了纰漏,结果官家把小儿子也抓了。钱老爷子连失两子,转头就中风了,我听说了。没错,这可是个大新闻,一般的小事都不够刺激,盖不过去。”

  萧令望这才问她:“邵三小姐怎么了?”

  陈美娇道:“半斤八两。你猜怎么着?她原来没钱,娘家给的所谓零花,只够自己吃个饭罢了,什么买衣服首饰啦,吃酒啦,跳舞啦,那些钱,都是从她爹邵文庭那偷的,变卖古玩的钱。结果他家有古玩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了,他爹又是心疼钱又是心疼自己的面子,两个人必不可少地打了一架。”

  她没说“给我送的礼物也是”,估计是说不出口,而只说别的,解释道:“原来她爹还想让她去生个孩子,生恐她丈夫跑了。”

  萧令望愕然。

  陈美娇连连冷笑:“若真的要跑,有孩子就不跑了么?真是笑话。他们打了一架,平少爷的性子急,话赶着话,据说她居然拿刀要伤她老爹。”

  萧令望问:“那后来呢?”

  陈美娇道:“后来,后来她就死了啊。被她爹自卫的时候误伤了,之后在屋里吃阿芙蓉自杀。吃了好多,救不回来,如今都下葬了。”

  萧令望抿了抿唇,不知道应当回答什么,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节哀顺变”。陈美娇此时神情是很正常的模样,语气也平稳得很,一双黑眸里却挤出两滴泪,顺着化过妆的脸上淌下来。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萧令望问陈美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陈美娇道:“昨天的。”

  萧令望问她:“那你呢?你肯定不能在这里待了……万一哪天他回过味来,未必不会找你的麻烦。”

  陈美娇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还没想好去哪里。”

  萧令望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忽然说:“那你去珠城吧,顺便帮我个忙。”

  陈美娇犹豫一下,先问道:“做什么?”

  萧令望道:“帮我寄一封信。”

  陈美娇没问他是什么信,却问他:“那你怎么谢我?”

  萧令望说:“我可以托人给你一张船票,还可以帮你做另一件事。”

  陈美娇道:“是什么?”

  萧令望思索片刻,回答道:“我拿邵文庭的后半辈子谢你,你合计一下,想想划不划算?”

  陈美娇扑哧一声笑了:“那你确乎是做了一桩大买卖。”

  她好像是很不相信的样子,简直把萧令望的话当个笑话。萧令望其实并非说笑,但他也不着急,并不催陈美娇什么,听到舞池里的曲子换了一首,是个节奏很简单的交谊舞,便问陈美娇道:“你要不要跳舞?”

  陈美娇应声起身。

  她看着萧令望,看着这青年人,又觉着他分明是个少年。是她以往没遇见过的,以后也难遇见的,她甚至很夸张地暗自断定,即使在这整个世界上,萧令望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说:“好,那我就帮你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