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周弓轶>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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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天更冷了。此地的秋天和春天同样短暂,倏地满城树木被抽去了蓬勃的绿意,没几天赭黄的枯叶就坠积在地面,待败叶被环卫工人尽数扫去,那些树便纷纷举着冷铅色的嶙峋手臂守望着冬天。

  周弓轶畏寒,早早穿起了呢子大衣。他惯用围巾扯高遮住腮部和嘴唇,独独露出鼻子呼吸着干冷的空气。鼻尖被寒秋的凉意轻轻一点,被激得粉红。曾骞常拿他受冻的鼻头和小秋掺粉的花鼻子做类比,有时还用温热的手指轻捏它几下,好使它尽快暖和过来。

  月末的一个周五傍晚,周弓轶早约了程庚仁在学校的咖啡厅见。他提早到了门口,得知咖啡厅正因装修歇业,于是在门口踌躇着等了程庚仁十几分钟。

  程庚仁住的男生公寓离咖啡厅只有三百米不到,他吊儿郎当绕个弯,拐进那条校内街,远远看到周弓轶正立在门口等他,连忙眉开眼笑地跑过去。凛冽的寒气遽然冲进喉管,让他喉头有些割伤的痛感,他停到周弓轶身边呼喘几下,才说:“来这么早,怎么没打电话催催我?”

  周弓轶低头用左脚把几颗砂砾划到一块长方形的石板上,听到程庚仁和和气气对他说话,抬起头,吸了吸鼻子,问:“吃饭了吗?”

  “吃了。刚刚那个小学弟把你的衣服送到我寝室了,顺便给我带了个三明治。”程庚仁手里提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周弓轶当初借给学弟的厚外套。他将衣服从里面拎出一点,夸张地嗅了嗅,又说,“挺可惜的,他把你衣服洗过了,没了你身上的香味。”

  周弓轶接过纸袋,手指掐紧棉绳,又问:“你想喝点什么吗?”

  程庚仁爽朗笑了几声,说:“不用了,就出来陪陪你。”

  教学楼就在不远,两人打算到惯常去的天台吹吹冷风,结果坐电梯到了顶楼,拐进楼梯间只见门闩上挂了把又厚又重的新锁。程庚仁在那一秒有了影影绰绰的预感,就像一路奔行的汽车偶遇深壑不得不受阻停下。程庚仁没多想,没心没肺地搔搔头,说:“去别的地儿坐坐?今天风挺大的。”

  周弓轶点头应和,仔细听着程庚仁由今日大风衍生而出的儿时回忆。程庚仁说他六七岁的时候是个不着家的野孩子,B市也有这么大的风,他常常和几个哥们儿溜去公园,扯着一支集资买的纸糊风筝在野地上放。有一次,他们几个小孩儿为了争抢,把风筝撕坏了,最后干脆把线剪分成几段,在一端系上一只塑料袋,然后任由它们鼓着风一齐飘到天上。

  出了教学楼,程庚仁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到周弓轶胸前。

  周弓轶连忙摆摆手,局促地说:“谢谢,不了。我要戒了。”

  程庚仁收回手,将烟盒重新揣进兜里,用粗粗的喉音笑了几声,说:“还戒了,你有过瘾吗?我一直都觉得你没什么烟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要蹭一两根。”

  周弓轶讪讪干笑两声,正想出声,却又被程庚仁打断。

  程庚仁说:“你是不是想找我谈什么?分手吗?”

  “你怎么知道?”

  程庚仁听周弓轶这一句反问,心里被兜浇了片冷水,被风凉凉拂吹几下就死死凝住。想到上周,周弓轶还体贴地为自己庆生,他以为他和周弓轶将来分手会以一种温吞的形式进行,两人先是因为远距离的分别而疏远,之后慢慢减少联系次数,最后拖得感情只剩薄薄一线再心肚知明地分手。程庚仁简单整理了情绪,不自在地低声笑,说:“原来是真的?你脸上藏不住东西,刚刚紧张得像要哭一样。”

  周弓轶嗫喏道:“对不起。”

  “是不是因为我这几天和他在一起混了,没跟你说?那个学弟他可能对我有点意思,所以老缠着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程庚仁觉得风将他吹透了,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但是你好像总也和我不来电。”

  程庚仁对待感情并不成熟,急于推卸责任。周弓轶则对关于爱情的一切惘然无知,只是出于悔愧不住道歉。两人又互相说了几句,无非是埋怨自己。最终,两人把那些伪饰的、飘忽的理由掏尽,在风中闭紧了嘴。

  程庚仁的神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来,觉得脑袋发胀,说:“你要怎么回家?我送你去地铁站?”

  周弓轶摇摇头,说不用了。程庚仁没和他再客气,转身就走。周弓轶鼻头被冻得红彤彤的,把整张脸往围巾里缩了缩,细碎的话随着从织缝间哈气冒出来,他问:“以后大家还是朋友吗?”

  程庚仁已经走到几米开外,回过头怔怔看了他几眼,说:“不好说。我先回去了。”

  曾骞打完拳回家,和周弓轶在电梯厅碰了个照面。当下的小动物一副郁郁又解脱的模样,显然是完成了曾骞给他下的通牒。曾骞俊脸流露出几丝分明的得意,见电梯间里没有别人,挨靠过去,捏了捏周弓轶标志的鼻头,嘲弄地问:“失恋了,心情不好?”

  周弓轶带着一身寒夜的凉气环抱住曾骞的腰,两只冰冰的手往他敞开的短夹克里塞,瓮声瓮气地说:“我觉得我特别讨厌。”

  曾骞简短安抚几句,吻了吻他的鼻尖。他知道他的小动物胆怯自私甚至有点不知羞耻,而这是他一手塑成的。

  进了家门,曾骞给周弓轶热了杯可可,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向他展示屏幕上的照片。每指向一个照片中的人,曾骞就要低头翻开巴掌大小的牛皮记事本查找记录,对着周弓轶介绍那个人的一些基本情况。

  早在两周前,曾骞注册了几个同性交友软件,多方搜罗一些合适的人选。他将他们的资料整理下来,以扁平影像的方式展现给周弓轶看,好像他们不过是在他菜单上罗列的餐品名。

  周弓轶十指合抓着杯子,显然还没从对程庚仁的愧疚中挣出。他人格底色中的善良似乎正在谴责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对普世道德的不敬,但曾骞为他制定的铁律又赋予他所作所为一种荒谬的合理性。迟来的矛盾感使他将同情递补到他自己身上。他要么做错误的选择,要么没有选择。

  “这个人我觉得长相和身材都还可以,没有性病史,身体健康。”曾骞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正眯着眼睛看那个人的生活照,仿佛一个屠夫在思量着屠宰畜栏里哪一只动物,他垂首看了看本子,抬起头,又说,“不过个子有点矮。你觉得可以吗?”

  周弓轶看看显示屏,又看看男人审慎正经的面孔,没想到曾骞竟然真的打算实践当时的提议。他语塞数秒,缓缓开口问道:“曾骞,你究竟把自己当什么了?我的皮条客?”

  周弓轶嘴沿有一圈没抹净的可可胡须,使他的诘问显得可爱。曾骞苦笑一声,用拇指蹭去沾染他唇峰的残沫,重新低下头把那个人的编号划去,说:“我是你的另一半。不是两个在一起的人中的一个,而是共生体中的另一半。这个人是不是不行?那这个呢?他是个替身演员,身材不错,长相比较一般,没有性病史,身体健康。”

  “曾骞,你够了。”周弓轶站起身,小秋听到动静立刻嚓踏着地板跑来,在他腿旁绕起圈起来,一时让他没法挪开步。

  “如果你不想自己选的话,我可以帮你挑最合适的。还是你谁也不想要,我就可以满足你?”说后半句话的时候,隔着薄薄的镜片都可以看到曾骞眼中闪现的一点期待。

  周弓轶犹豫几秒,用无害的声音说:“请你帮我选吧。”

  曾骞眼中那簇微小的炭火苗蓦地被死灰吞灭,他神色如常,点了点头,食指指了指眼前的照片,说:“我觉得他还可以。”

  那个被曾骞认定为“还可以”的男人在下周三晚上七点同两人吃了一顿晚饭,他向周弓轶介绍了自己,说他叫蒋肆。他面容苍白周正,看得出性格较为开朗,但称不上讨厌,身高比眼前登对的两位都要矮一些,说话语气间的油滑和内容的慎重杂交出一种畸怪的感觉。

  饭后,三人一起去了周弓轶熟悉的酒店里的城景房,房号也同之前一模一样。等蒋肆洗完出来,曾骞还没有走,也许在嘱咐那个青年什么。青年动动嘴唇,似乎是说和陌生裸男共处一室有些紧张。蒋肆见那异常英俊的高大男人不知从哪摸出两颗糖豆塞进青年嘴里,哄骗他是伟哥什么的。过了几分钟,那个英俊男人叹了口气,解开青年的裤子,半跪在地上认认真真为他口交,每一次都将青年的性器吞至最深。

  蒋肆觉得这个场景性感得不真实,使他的身体也起了反应,忍不住开口:“要不你也帮帮我?”

  曾骞吐出口中周弓轶的勃起,帮他戴上保险套,手掌包覆着捋动几下,低声对周弓轶说:“可以了,我先走了。”他站起身,偏过头阴狠地瞪视蒋肆一眼。

  蒋肆悻悻趴过身,扒开剃过肛毛的臀缝,让青年将受过助力的小钢炮操进来。青年有种没步入社会大学生的怯然的礼貌,凭良心说技术还可以,但是明显在做爱期间走神了好几次。蒋肆还算敬业地换了三四个姿势,紧紧抱住大腿,尽量不去爱抚青年。

  过了二十分钟,青年射了,蒋肆还没到高潮。他平躺过身,开始给自己打手枪。年轻人善解人意地俯下身,似乎打算用嘴帮他纾解。蒋肆怪叫了一声,连忙推开他,说:“没事,不用。我马上就出来了。”

  泄身之后,蒋肆静躺着平复高潮的余韵。他算是在软件上认识曾骞的,曾骞顶着一个没有头像的账号和他聊天,内容很直白——你愿意让我老婆操你吗?

  这种聊天开头很粗鲁唐突,那时蒋肆已经一个月没接到活了,上个月也只给一个寂寂无名的健身品牌拍过几套平面模特图,心里正闷着一股火,碰巧遇到个给零找零的神经病来撞枪口,干脆打算借此机会泄愤一番。他让对方发来照片,没想到却是个极品帅哥。他认定这是照骗,表示自己并不相信照片就是本人。对方说他刚好下班,可以和蒋肆当面见见。

  两人在蒋肆家附近的酒吧见了一面。蒋肆初见曾骞,觉得自己整个人平白又矮了一截,眼前这个男人英俊逼人,像是个凶悍倨傲的暴君,出乎意料的是说话倒不含一丝傲慢。蒋肆自己点了杯干马提尼,对面坐着的男人由于滴酒不沾只点了纯净水。两人闲聊几句,曾骞又提出让蒋肆和他男朋友发生性关系的想法,他对蒋肆说他愿意付一笔丰厚的酬劳。

  蒋肆问:“三个人一块玩?”

  曾骞说:“不是,就你和他。”

  蒋肆手头正紧,但没急着答应。他害怕曾骞男朋友是个皱巴巴的丑老头,所以提出想看看照片。

  曾骞忽地戒备起来,但还是掏出手机,给蒋肆看手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

  蒋肆凑近细细端看,那张照片里是个抱着毛绒小熊安然酣睡的俊秀青年,被沿外裸露的腿脚能得看出四肢修长结实。蒋肆问:“成年了吧?”

  “嗯,成年了,但心地还是小孩子似的。”曾骞小心放大照片,给蒋肆看清他的脸,眼中满是柔情蜜意。

  蒋肆觉得困惑不解,这个青年虽说不似曾骞这种极品,但也不至于要花钱找炮友的地步吧?

  不过应下这桩皮肉生意后,蒋肆才得知这钱赚得并不容易。曾骞让他去筛查性病全套,甚至还要求他去检查乙肝等。蒋肆在电话里和曾骞抱怨过一次,说,你都不让我亲他的嘴,查乙肝这些没必要吧。

  除了需要上交体检报告,还被曾骞要求仔细研读一个四十页的手册,里面对曾骞男朋友身体可触摸的区域有着精确的限制,交谈内容也被局限于场面话的客套,除此之外,连叫床内容也被修正规范在其中。

  蒋肆是个舍远求近的人,懒得受框框条条约束,将那些准则简化成少说话、不摸他和瞎哼哼。

  四肢百骸的快意渐渐散去,汗也干了,蒋肆从回忆里晃神而出。那个穿好衣服的青年正递给自己一瓶刚拧开瓶盖的气泡水。蒋肆觉得他人还不错,接过来的时候却情不自禁有了一种芒刺在背的监视感。他跑了十几年龙套也拍过无数不知名的平面照,对镜头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忍不住环视起房间四周,视线最终落在对墙的电视上。他猛咽了几口水,就着擦嘴的动作对周弓轶小声说:“你男朋友真他妈的是个变态。我觉得他要么特别爱你,要么特别恨你。”

  周弓轶没有听清,浑然无觉地转过头问:“什么?”

  “小心!”蒋肆把瓶盖拧紧,将瓶子扔回周弓轶怀里。

  蒋肆是第一个以过客形式出现在那间被长期租住的城景间的人,但不是最后一个。每个月曾骞都会挑选两个或者三个人作为牲礼来祭奉他和周弓轶渐渐安稳下来的关系。

  周弓轶失去了几乎全部社交生活,每日按时归巢。他得知程庚仁很快又交了新的男朋友,正是那个低他们两届的学弟,不过这段恋情没有捱过寒冬便潦草收场。周弓轶想不透为什么那些温和友爱的恋爱总是不够长久,而他这段充满激烈、屈辱的胶着关系沉淀过后却坚冰一样牢靠。

  曾骞替他安排的调剂并未给周弓轶带来什么新鲜的刺激,他很快就觉得兴趣索然,不过他倒愿意借着那短暂的一两个小时来喘口气。继曾骞心甘情愿地收起獠牙,周弓轶在曾骞的狮子窝里长住得安逸。但偶尔,封闭的窒息感会骤然喷薄出来,在他觅不到闸口后惶然缩回幽邃的深处。

  曾骞一开始的不快在他发觉自己掌控了一切后逐渐消失,他能比之前更明确地知道小动物在哪、和谁在一起以及正在干什么。这份沉甸甸的安全感让曾骞比过去多了几分满足。

  只有一次并不如他料想。他经人搭线联系到一个南方的小流氓,对方是一个真两性畸形卡车司机的养子,私下贩卖些勾当。曾骞本想给小动物一些猎奇的体验,得到体检报告之后,他买了机票让那一对父子同来H市。

  周弓轶发现中年男人身体的秘辛后,丝毫没有表现出性趣,反倒流露出深刻的同情。他似乎打算什么都不做,甚至没有脱去衣物。但是得知那个从事过体力劳动的老实男人被养子灌了催情的药,忍耐得十分痛苦,他只得乖顺地爬上床,用手抚弄那个男人湿淋淋的部位。不似平时的敷衍,他一边轻声安慰男人,一边帮助他自慰。曾骞在隔壁套房看着屏幕里的实时影像,黑着一张俊脸,脑中嗡嗡直响。忍不过三十秒,曾骞直接拿起他的那张长期房卡打开房门,中途打断了他们。那个紧随其后的小南方佬笑得直不起腰,待收了表情,流里流气的脸突然沉了,对着床上的父亲命令道:“骚逼,你还不滚下来?”

  看到高个的南方混混跨步过来,要将人大力拧起身,周弓轶挺身而出,拦在中间,说:“你能不能尊重尊重他?怎么也是你的父亲。”

  那人对周弓轶笑得谄媚,力道却很大,直接将他爸提拎起来。他并着两指插进老男人的阴屄中,大力搅了两下,带出几股湿液,道:“爸,你说说看,我尊不尊重你?”

  那男人窸窸窣窣抖着,吐字浸着乡音,他说:“尊……尊重。”

  周弓轶被气得脸色发白,站在一旁消化不良情绪的曾骞冷不丁冒出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吧。”

  老男人将衣裤重新穿好,被养子搡着向外走。

  周弓轶跪坐在床上,对曾骞哀求道:“曾骞,能不能不要别再欺负他了?”

  曾骞本来跟着要走出去,听到这话有所缓和的表情又紧绷起来,冷声说:“知道了。”

  周弓轶对之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向曾骞询问时只得到一个“余款付足了,人都打发回去了”的答案。

  周弓轶在高三时曾猜测时间也许凝滞的,这种滞钝无限延长了他的感觉。而现在他却觉得时间流逝得飞快。他在酒店房间看到一个接一个陌生人脱去符合节气的衣服,在心里默默计数。随着数字的缩短,他知道又一个夏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