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周弓轶>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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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六月初,答完终辩的周弓轶开始忙些毕业前的琐事。虽然他长期住在曾骞家里,但是宿舍里还是归置着不少物品。他外地的舍友早早将衣服杂物打包入几个大纸箱中,预备着快递点来公寓下支起便利棚后纷纷寄回老家。

  周侗骅作为父亲常年在儿子的生活中缺位,在周弓轶毕业前期有所良心发现,因此不免故作关心。他明天中午有个重要的研讨会,今晚九点要乘飞机去华东的Q市。下午周侗骅刚好没什么事做,于是打电话问儿子需不需要他过去帮忙搬搬寝室的东西。

  听到小动物在和周侗骅打电话,正准备去医院探望母亲的曾骞停下脚,侧耳细细听着。

  “曾骞,之前我们不是说好下周去宿舍搬我的东西吗?现在可能不行了。”周弓轶趿着拖鞋跑过来,对曾骞说,“我爸刚刚说他今天下午有空,想帮我先搬了。不过不知道能不能一次全搬完,他迟点还要去机场。”

  曾骞不以为意地笑笑,朝周弓轶张开双臂,等小动物钻进他怀里,紧紧环抱住他,凑到他腮颊处吻了两下,说道:“你爸难得愿意花时间陪你,你就先和他搬一些吧。如果还有没搬完的,我们下周再一起过去。”

  周弓轶目送曾骞出门,过一会儿跑进厨房把冰镇的草莓奶昔喝光,又逗了小秋十来分钟,然后才换了衣服乘地铁回到学校宿舍。

  周侗骅不是独身来的,还带着他那个年轻的女朋友。后者在和周弓轶有过接触,感觉到周弓轶对自己并不排斥,于是借机想要拉进距离。她和周侗骅在一起许多年了,不免有升华关系的期望。

  周弓轶的室友刚巧全都不在,所以周侗骅的女朋友没有避嫌,直接跨门而入。周弓轶将床铺卷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摆弄着书架上的两只有裂痕的骨瓷小猫,一只是罗西娜,另一只是曾骞送给他的。去年和曾骞吵架摔了罗西娜一次后,周弓轶就悄悄将它带到宿舍里端正摆好。

  周侗骅的小女友惊奇道:“好可爱的一对小猫,是一套的吗?”

  周侗骅帮儿子把柜子里寥寥几件衣服装进箱子里,睨着看了一眼,不假思索道:“这套是我在法兰克福转机时买的。”话刚说完,周侗骅将那两只骨瓷猫摆饰取来,放在手上端看,他荒芜的记忆中残留着自己拆开包装将两件摆饰分离的剪影,但是这一套小猫分明又在儿子书架上。

  周侗骅没做他想,将两只骨瓷摆饰重新摆回架上,调笑道:“这些可都是我儿子的宝贝,他从小就喜欢这些,还经常对着它们说话。”

  父亲女朋友爽直的笑声传入耳中,周弓轶面红耳赤地开口,说:“我早就不和它们聊天了。”

  周弓轶的所有物不算太多,轿车后备箱装满,后车座占了一半,刚好一次性全部拉回周侗骅的住处。

  曾骞常在G市第七医院走廊看到散步的重症病患,他们很安静,通常佝偻着,仿佛皮囊不过是一具的泥壳,沉重地挤兑着缩在内里阵痛的灵魂。也许人人都有壳,曾骞也常这么想。

  他匆匆走进母亲病房,看到她正呆坐着盯看天花板惨白的一角,四肢又被绑绳缚着。她听到声音就朝他微笑,问候道:“骞骞,你来了。”

  “怎么他们又把你绑起来了?”曾骞把新鲜花束放到清空了的花瓶一旁,急忙过去想要替她解开。

  曾母拦住他,柔声说:“我上午又不乖,医生也是拿我没有办法。”

  “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我去跟医生讲讲,以后你状态好的时候就不要这么捆着了。”曾骞正欲起身,却被母亲按住。他有些无奈地重新坐下,只得从床边的矮柜抽出一本读到三分之二的诗集,继续给母亲念了起来。

  曾骞的声音磁性低沉,吐字圆润清晰,但是念到那一页最后一行诗时,嗓音却猝然哑了一下。他顿了顿,问道:“妈,是不是你又主动让医生把你绑起来了?”

  自从去年曾骞被她刺伤,如若再来医院探视前有事先知会,她准是被缚带箍在床上的。他母亲表情恬静,慢吞吞说:“你呀,也是妈妈心尖上的一块肉啊。我没办法忍受我失控时对你的伤害。翥翥在天上知道了,一定也会怪我。”

  曾骞的孪生姐姐许翥鲜少被母亲正面提及。许翥是驻扎在两人共同回忆中的一片无处不在却被避之不谈的白影。他母亲向他的倾诉多是周旋着她与曾骞父亲过去式的婚姻。从母亲喋喋不休的描述中,曾骞清楚父母婚姻中每一个丑陋的细节。他知道他穷小子出身的父亲是如何苦苦追求到G市许家的独生女的,知道他父亲为了谀媚岳父特意让龙凤胎中的女孩随了母亲娘家的姓氏,也知道他父亲中年发迹之后是如何伤害他孱弱母亲的。

  曾母总是往复叙述她和前夫的经历,不过这无尽的回环通常会在提及一件事后戛然而止。她会轻声抱怨曾父再三答应了替她去H市接人,结果因应酬忘了却也没派司机过去接应。她从不提曾骞父亲应该去接谁,她只是细细碎念着,将臆想中的错误归咎到曾父身上。

  许翥和周侗骅交往的起点和许翥横死铁轨的内情同样不为人知。曾骞母亲笃定认定那次接送的失责是许翥之死的起因。她的女儿从小到大都被细致保护着,因为聪慧过人,十四岁就去H大读了本科。许翥在校门口没有苦等到父母,最后不设防地上了教她一门必修课的讲师的轿车。但曾骞怀疑母亲的猜测,安家在G市的周侗骅取替许翥父母接送她往返H市与G市之前,他们早就有了暧昧的迹象,摆放在许翥书桌上那只精细的骨瓷小猫就是铁证。曾骞那时多在外省集训,偶尔放假回家也常不能和姐姐碰面。他无意中看到那只骨瓷小猫,草草追问过几次,许翥只提到那个人在她被忽视时给了她许多浪漫的许诺,要求曾骞为她萌芽的爱情保密。

  曾母噤默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她那时候也不过是个无助的小孩子,可怜地向我求助。我没有安慰她,反倒是想到自己那些年不堪的遭遇,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还高声骂她不知羞耻。等我冷静下来,我想找她谈谈。我听到她开了门,于是跟了出去。她走了很久,走得飞快。我不慎跟丢了,只得站在天桥上四望找着。我俯视天桥下的铁轨,看到了她。她孤零零站着轨道中央,被轰隆隆冲来的火车碾得稀碎。”

  她那一双幼年早慧的龙凤胎曾被她视为生命中的福祚,她沉湎于个人的苦痛,听了许翥的作为,毫无顾忌地伤害了女儿。

  曾骞没有作声,他知道他母亲的记忆又混淆了。许翥其实死在H市的一条铁轨上,死亡当天她的家人们并不知晓,因为她碎掉了,除了腹中没成型的婴孩,她没有携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随身物品。三天之后,曾骞一家才去认领了她的尸体。曾骞母亲掀开尸身上遮盖惨状的白布,惊骇地捂住嘴后退一步。曾母失声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她嚎啕大哭。那个时候她就被认为是疯了。

  许翥的死亡没有切确的官方定论。有可能是自杀,也有可能是意外。

  但曾骞认为这是一次在他们所有人眼皮下进行的昭著“他杀”,凶手就是周侗骅,帮凶即为许翥身边的所有人。他猜测他姐姐向母亲求助失败后,曾狼狈地去过周侗骅家中,之后又被发付去找在H大办公室值班的周侗骅。周侗骅当时正有晋升副教授的机会,害怕他和未成年学生的恋情成为丑闻,几番哄骗许翥之后,终于显露出獠牙,胁迫许翥如果不立刻去打胎就同她分手。许翥沉沦在不伦的恋情中,饱受责难与戕害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被绿蝇吮干甜涩桨汁的禁果罢了。

  可能曾骞的猜想也不对。许翥死后的第二天,曾骞在训练过程中扭伤脚踝,钻心地痛。当天下午,他负伤回家休养。曾骞和许翥因为不总能常见到,所以保留了双胞胎间私密的沟通方式。他们会在离家前录制一段视频,刻进光盘,然后将光盘藏在对方房间里。时隔一个月,曾骞在他床垫下发现许翥留下的光影。

  视频很短,只有两分钟,前三十秒许翥都沉默着。忽然,她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头笑得很愉快,说:“骞骞,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觉得这都是我的错,我做了坏事。他说他很爱他的儿子,所以没办法兑现给我的承诺。你还记得吗?爷爷曾经教我们认北斗七星和北极星。他说如果人在荒野找不到路了,就要在夜空寻找北极星,然后一直要向北走。”

  也许这才是真相。那天夜里,许翥踩着H市那条纵贯南北如今已然废弃的铁轨向北走,因为小时候爷爷说过,如果迷路了,就要一直向着北极星的方向走。

  曾骞又陪着母亲坐了一阵,之后,他替她把书籍收起,说:“妈,我得走了。”

  曾母看看时钟,说:“你今天走得早了。”

  曾骞勉强笑笑,说:“妈,我该收线了。”

  看到母亲不解地望着自己,曾骞眼眶泛红,他裤袋里的钥匙挂串正硌着他的皮肉,割裂开他的壳,他说:“妈,我真希望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被推免平调至H大直博的曾骞在换了导师后,很快就取得了周侗骅的信任。他拿到周侗骅家钥匙的第一件事就是趁机溜进他儿子房间里转一圈。那时周弓轶刚上高一,房间是平凡无奇的男生房间,书架上的书也是平凡无奇的科普读物。曾骞看到他书桌下面有一串遗落的钥匙链,于是拾起来装进兜里。每次他在G市第七医院探望过母亲,总会情不自禁去跟踪那个被视为周侗骅坏种的小孩儿。他发现周弓轶的日常生活也是平凡甚至于无聊的,唯一称得上有趣的就是周弓轶像小动物一样蜷身坐在琴房门口,聆听暗恋女生错漏百出的钢琴曲。

  曾骞脑中早有周密的计划,他要像周侗骅对待他姐姐那样摧毁掉周弓轶,然后向周侗骅展示一切恶果。

  在曾骞准备行动的那天傍晚,他开车跟着周弓轶方向回家乘坐的公交车。周弓轶在中途下了车,于是曾骞也停在路边观察他。只见周弓轶正安抚着一只跑丢的边牧,曾骞发现这个小孩儿真够无聊的,常常对着非人的东西不停说话,甚至还会小声对自家小区门口的几棵树打招呼。周弓轶守在边牧身边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狗主人。对方并没多感激他,急匆匆道了谢就牵着狗走了。周弓轶没太在意,前行几十米,开始等新一班的公交车。曾骞看着他当时称得上稚嫩的圆圆脸,给自己的逃避找了恰当的理由。曾骞想还是该再等他长两年,他现在就像只皱缩的桃子,怕是吮不出什么甜味来。

  曾骞蹙着眉竭力驱赶回忆,恍惚回到H市时已经入夜了。他熄火后坐在车里闭目沉想了几分钟。耳边蓦地传来绿蝇嗡叫的噪响,他感觉那只昆虫落在了他肩头,于是奋力一拍,一睁眼却什么也看见。他下了车,没有回他和周弓轶共住的爱巢,而是径直去了楼上的房屋。他将之前准备好的物什装进瓦楞纸箱,检查再三。封好之后,他抬脚踹了箱子一脚,继而将纸箱塞搬下楼,装进后备箱。等坐回驾驶座,曾骞给周弓轶发短信,问:你已经去机场送周老了吗?

  三人晚饭吃得稍久,途中又遭遇堵车。等周侗骅赶到机场时,广播已经在提示最后一次登机。周侗骅平日温文尔雅,此时也不免着急,捏着机票匆忙和女友与儿子告别。他无意中看到周弓轶握着一支破旧的手机正和什么人发短信,怔忡片刻,问:“这手机是谁给你的?”

  “曾骞。”

  广播里再次传出周侗骅的名字,周侗骅只得先去安检。

  气喘吁吁登机之后,周侗骅慌乱的心情仍旧难以平复。他想不通自己当年买给许翥的私用手机怎么会通过曾骞辗转到了儿子手中。他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许翥了,他认为自己当年做法有失妥当,不该轻易被聪颖漂亮的女学生诱惑,更不该和她发生感情与关系。许翥意外离世,他也惋惜过、心痛过。但他也受过了惩罚,他因为这件事失去了家庭。因为当时没有两人交往的确凿证据,周侗骅轻松摆脱了干系。随着时间,许翥印在他心里的残像渐渐淡去了,被他模糊成情史中悲戚辉煌的一笔。

  起飞后,周侗骅将面前的屏幕调至航线图,看着航行轨迹一点点行进,他下定决心一下飞机就要详细询问儿子这个手机的来历,把整件事情搞搞清楚。他阖眼浅浅休息着,不久就熟睡过去。行至半途,周侗骅在摇晃中懵然醒来,耳畔传来空姐清脆的女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在行驶过程中受到气流影响产生了颠簸,请您在座位上坐好,并保持系好安全带。

  过了三四分钟,颠簸非但没有停止,人声也越发嘈杂起来。周侗骅忽然闻到后舱传来焦呛的气味,偏身在过道回头看,却见后方旅客纷纷从烟雾弥漫的后机舱向前方奔来……

  王新明是三曲湾(注1)的水产养殖户,闺女王莹月即将参加今年六月的高考。父亲一向疼爱自己的独生女,买了三俩孔明灯,分别用黑色记号笔草草写上“金榜题名”、“马到成功”和“一帆风顺”。王新明划着一只弃置已久的渔船,离岸一百余米,小船飘飘荡荡停在水面。今天夜空清亮,黄汪汪的一轮月亮挂在天际。他打了几把火只成功点燃了“一帆风顺”。父女俩欢欣雀跃地仰见那亮起的孔明灯徐徐升上,心中满是对未来的祈愿。忽地,几团浓浓的烟云逡巡着散开,掩避了皎然的月色,又过了两分钟,那在夜空中徘徊兜转的庞然大物,从高处箭一般斜着坠落。因为遥遥不可及,这笔直有翼的飞行物在王新明眼中只有白鹅大小。在半空同孔明灯柔亮的虚影重叠时,它的躯体骤然解体爆裂,截断的机身被怒焰映得雪亮,随即败溃地沉入海中。

  次日七点,新闻里正播放着渤海一处海湾发生的空难新闻,全部人员罹难,目前飞机事故原因不明。王新明作为目击证人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他的女儿惶撼不已,又是冲刺阶段的高考生,因此没能对着镜头陈述自己眼中的惊险场面。

  周弓轶一边听着电视新闻,一边给曾骞接了杯黑咖啡。他开了燃气灶,将奶锅架上,想煮些水果麦片吃。他叫曾骞起床,没听到曾骞回应,出了厨房却见穿着睡衣的曾骞正呆若木鸡地盯看着电视屏幕,触目的画面是一片黑灰色的机件残骸。

  周弓轶猛地一个机灵,打开关机的手机查看他爸的航班号。

  奶锅被热火烤干了,一股怪铁味弥漫开来。周弓轶把火关掉,手慌脚乱间不慎碰碎一只碗。瓷片的碎响让周弓轶捂着耳朵轻叫一声,随即他蹲下身开始捡起碎片。

  曾骞听到声音,急忙冲到厨房。看到周弓轶默不作声蹲着,柔声叫他名字。过了几秒,曾骞坐下身,将周弓轶搂进怀里。他既觉得侥幸也觉得心疼。他想他的小动物真可怜啊,每次都这么悄悄地掉着眼泪。

  曾骞摸出周弓轶裤袋里塞着的那只按键手机,大力往地板上一摔。继而,他又紧抱住周弓轶,小声安慰起他:“弓轶,你还有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这些全部都不需要了,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对你好,一直对你好。”

  *注一:虚构地名,位置大概在辽东半岛近渤海湾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