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弊的事情再度浮现眼前,当时白清胧没有供出师从何处,苏见雪也没有刨根问底,事后甚至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回宫的路上,她后悔地想,怎么在五皇女面前就变成这般计较的人。
会不会惹人生厌?
那天,年仅十七岁的苏见雪悄悄回望身后恭敬相送的白清胧,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突然别扭的慌,她这些年在燕宫吃了许多苦,随便提出一件都能泰然自若处理。
然而偏偏面对白清胧总会做出违心和无理的事。
她低下头,鼻尖一凉,轻轻把泛白的唇瓣埋进锦领。
路边小草尚且知道知恩图报,而五皇女给予自己数不尽的恩惠,明明是不带掩藏的好意,为什么偏要钻牛角尖。
像今天,没有一句好言好语,出口就是阴阳怪气。
苏见雪为自己的反常感到羞愧。
倘若真的只是一只饱而眠、饥而困的动物就好了。
做人太复杂。
无形的重量压在肩上,头顶厚重的宫墙遮掉半道宽的光亮,苏见雪习惯性地走在阴影里。
阴影让她害怕,但久处风中的人,没有什么比绝望更让人安心。
她理解了为什么总会下意识推开白清胧。
明澈干净的月亮,更应该照耀纤尘不染的高山清泉,像她这种满身污泥的东西,即使得到一瞬的怜悯也不会长久拥有月亮,没有人愿意和她长时间站在灰暗处淋雨。
苏见雪深知复仇之路漫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从未被上天眷顾过的人,哪来十足的底气跟命运搏斗。
她原本只想利用白清胧,落魄皇女而已,彼此欺骗一场各取所需,一个要生存,一个要复仇。
然而苏见雪现在……在白清胧身上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骗什么都不欺骗不了自己。
不该再把白清胧拉进深渊。
岁悠宫近在眼前。
“嬷嬷,手炉还是你拿着。”她转身,将白清胧的东西递出去。
对方一愣,马上笑着拒绝:“这是五殿下给您的。”
“给我的。”苏见雪喃喃,下一刻又送出去,“既给了我,我便可以给你。”
老嬷嬷没法只得伸手去接,然而苏见雪手伸到一半却收回,老嬷嬷的手一下撞到苏见雪的背。
苏见雪顿了下,随后一言不发垂眸走进岁悠宫。
至到晚上二更,一向早睡的苏见雪仍然愣在桌前。
厚厚的一叠宣纸上,写满的全是同一个字——慎。
慎思,慎行,慎重。
反思最近的诸多行为,每次遇事一旦与五皇女有关,一种不可控制的汹涌的占有欲从骨子里弥漫。
仿佛自打肌肤相亲那晚之后,那个人就完全属于了自己,但剥夺人家的记忆,将两人的关系驱赶至空白的起点,也是自己的决定。
可笑的,她先放弃的白清胧。
然而真正的放弃远不像预期的那样简单,苏见雪是复杂的矛盾体,冬风吹动窗户纸,寒风漏进寝殿留下一阵窸窣声响。
桌上的白梅微微倾斜,在摇晃中抖落淡淡的清香。
梅香踏风轻盈,气息送到苏见雪身前时,似曾相识的清甜让她想起下午在常福宫打牌,白清胧靠在身后低语,皎洁眼神中流露出的坦荡偏爱。
苏见雪悄悄灭了灯,于昏暗中躺上床,五皇姐无遮无挡的偏爱让她突然滋生出放手一搏的勇气。
世事未定,如同白清胧说的。
三可灭王。
*
客栈内的人仍沉浸在茶香中,小二及时送来的热水仿佛一下子冲淡雨夜清寒。
掌柜慇勤:“各位赏脸吃完这盏茶,只是遗憾少了碟应季的?子。”
约莫几个喽啰:“店家客气,不妨事。”
方桌之上,坐在窗边的白清胧没有碰一口热茶,要茶的是她,唯一没端杯的也是她。
她转动手中的杯子,一副优哉游哉模样。
瘦薄的脸颊藏在焰光下露出一点月牙似的白圈,白清胧的嘴唇棱角分明,挺翘的唇珠点在唇峰下落之底,于漆黑的夜里散发出浓烈又多情的红色。
此刻,她的衣襟被飘进的散雨打湿,紧贴轮廓分明的削肩。
一条隐隐约约的绢带穿过锁骨顺延向下,苏见雪的目光有意停留在那里,微微皱起眉。
玩着杯子的白清胧似乎有所察觉,在苏见雪不满的目光中,她飞快拢了下衣衫,斜脸瞟了眼柜台后玩举布老虎的小女孩。
小二正和小女孩打闹,似乎并没有留意这边。
白清胧支起下巴,指了指自己浸湿的衣服催促青云灯:“快点呗,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青云灯:………………
留给人间帝王一点喝茶时间,结果人家完全不领情。
青云灯默默捡起支离破碎的尊严,绞尽脑汁想着拿哪个无脑又不失礼貌的问题来搪塞。
在它犹豫的时候,白清胧再次对苏见雪打起手势。
准备进攻。
三可灭王。
桌子那边的苏见雪仍旧端着杯子,隔着白纱,浅淡的光亮贴着唇瓣,她稍微一侧身,箭囊不着痕迹就挪到了身下。
看不清苏见雪动作的白清胧倒是很放心,自信苏见雪一定看清手势,毕竟对方从来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冥夜眼可视千里之物,昼夜无阻。
她和苏见雪这才隔几米远嘛。
白清胧计划着只要青云灯一发问,她就对苏见雪发出进攻的手势,下一刻箭羽离弦,利箭一定会不偏不倚正中目标。
咻,轻轻松松射穿敌人的狗头。
白清胧露出一丝笑意,这时苦恼许久的青云灯终于搜刮出问题,它实在想不出有比这个更简单且能讨好未来帝王的问题。
青云灯:谢谢大家,原来我的真名叫马屁精。
它讨好似的朝白清胧点了点头。
看着青云灯火焰直跳,白清胧以为青云灯会抛出一个巨难巨作的问题,双眉拧在一起,捏起“立刻进攻”的手势摆在桌下,只待贼灯一发问便举起手。
青云灯难缠的印象仍旧留在众人心里,见青云灯有所动作,桌上其他人也屏住呼吸。
只有掌柜扬起极为隐秘的笑。
好听的女音再度回荡桌面:“……请讲一讲让您最开心的事?”
白清胧:……喵?
众人:……啥?
掌柜:……大意了。
苏见雪:……也太舔了。
君子能屈能伸,青云灯在起此彼伏的凉气声中再度诠释了这一古老品质,眼见白清胧没有吭声,它发出善解人意的安慰。
“您如果不想说出最高兴的,随意讲一件让您高兴的事也成。”
一句话里点缀的两个“您”击垮掌柜最后一丝幻想,联盟崩塌就在瞬间,他身子一歪原地踉跄了下。
没坐稳,帽子“啪叽”从头顶滚落软绵绵跌在地面。
这种反常行为让白清胧警铃大响,事不迟疑,她站起身,抬手朝苏见雪发出进攻的信号。
别说,苏见雪关键时刻挺淡定。
现场没有预想中的“咻咻”,白清胧不可置信地望向苏见雪,对方端正且松弛的坐姿不太对劲。
完全不向收到信号即将动手的样子。
白清胧:?
她有点尴尬,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众人的目光中再次向苏见雪打起“即刻进攻”的手势。
苏见雪仍旧坐在那里,手托下颌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白清胧:……
谁说女主关键时刻从不掉线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冥夜眼是不是使用过度没有看清,白清胧不死心,准备第三次对苏见雪发出信号——
还在酝酿怎么将手势弄得夸张直白些,对桌的苏见雪耐不住性子:“你还没回答问题。”
被中途打断的白清胧摸不着头绪,一时短路:“什么?”
“回答问题。”苏见雪指了指青云灯,重复道。
白清胧:?????
女主这么闲的吗?她的芝麻绿豆大小的事都想听一耳朵,怎么不穿到现代扮演被奥特曼海揍的小怪兽?
还有……对了,那个灯问啥来着。
白清胧沉默了下,抿了下唇,以一种询问中极具威胁的目光投向青云灯。
意识到不妙的青云灯立刻小声,膝盖都掉地上:“就就就,谈一谈让您高兴的旧事。”
众人:……………………
在这种气氛的烘托下,本来对小姑娘的日常生活毫不关心大汉齐刷刷聚焦当事人,一副吃瓜群众坐等秋天的模样。
白清胧:“…………”
不由有些失神。
她被拽入记忆长廊,因着骨子里还不认同自己古代绿帽皇女的身份,“旧事”的话,实打实亲身经历过的说出来才不算说谎吧。
白清胧坐下来,又开始把玩桌上的茶杯。
距离上一次真正开心还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高中学业繁忙围着“王后雄”、“曲一线”打转,初中充斥着父母吵架闹离婚的摔碗声,小学……
倒还真有件开心的事。
*
四年级的暑假,八月份的零州热得吓人,树叶间漏下的阳光仿佛能把地面烫出一个洞。
城市格外嘈杂,每家每户窗外都响起嗡嗡的空调声。
白清胧那时还住在低矮的筒子楼里,父母情感很融洽,早出晚归的上班族彼此见面的时间少,摩擦和争吵在为数不多的相聚时光中根本插不进队。
暑假作业是临着开学才会想起的“断头台”。
一个多月的暑假,她白天一个人呆在家没意思,常常窝到楼下的哥哥家打游戏。
哥哥是爸爸老师的儿子,长脸白嫩,头发短到贴着头皮半厘米,一米八的个头体重才一百出头,大夏天也爱穿白色的长衣长裤,远看像个细皮嫩肉的高挑小姑娘。
白清胧不爱玩游戏,跑到哥哥家意不在此。
那个哥哥由于初中成绩不太好直接念的中专,学厨师专业,十几岁少年刚刚入行总是一肚子干劲,平日经常邀请邻居小朋友到他家试菜。
哥哥的手巧,在狭窄的厨房里端出大酒店都比不上的菜,玉米薄饼、焖肘子、热卤三合一、千叶五味丝、糖醋里脊……
游戏输了几条命不打紧,抢不到新菜才是最要命的事。
她就是在哥哥家里遇到那个人的。
和往常的安静和谐不同,那天一进门,哥哥家客厅就响起两人吵架的声音,一个是哥哥的弟弟,读三年级的小霸王。
而另一个人的身姿映入眼帘,白清胧霎时愣住了。
棕色浓密的直发到腰,雪白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素白色纱带,无袖轻薄的鹅黄纱裙掐腰收敛,纤瘦修长的小腿从裙边露出一片刺眼月华白。
眼前的姐姐如此妙曼,她回头望向白清胧,大夏天阳光猛然跌进她的眼底,却荡漾出春天专有的撩人风情。
白清胧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后悔今天没有仔细梳头发,甚至穿一套皱巴巴的舞裙就出了门,眼睛登时垂下,僵在门口进退两难。
姐姐的注意力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再度投入与小霸王的“文斗”中,表面文质彬彬的姐姐几句话却把小霸王说得直翻白眼,小屁孩争不过,喘着粗气跑进厨房向哥哥求救。
这种口才让白清胧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战偃旗息鼓,姐姐注意到站在门口观战的白清胧,拍了拍沙发,笑起来漂亮极了:“你过来坐呀。”
“……好。”白清胧仍然低着头,小野猫一样蹭过去,距离对方几步远却又不敢靠近了。
面对小姑娘的局促不安,姐姐没有逼她坐近,自然地拿起一只苹果缓缓削皮,等到果皮全部掉入烟灰缸,切了一半白鼓鼓的苹果朝她递出。
“吃不?”姐姐身上很香,手腕也香香的,“多吃苹果有助记忆力发育。”
白清胧接过苹果,浅咬一口,苹果什么味道忘记了,只记得话语中流露的关心和送苹果的那只手。
手腕很细,白瓷肌肤下看得清蓝色的血管,连指尖都弥漫栀子花香,不浓,又很浓。
饭后,在哥哥的介绍中了解到这个姐姐是和他在书店认识的。
前几次哥哥胆小,几次看见漂亮的姐姐流连在烹饪书籍区域却不敢上前搭讪,直到昨天终于鼓起勇气挑出一个话题,没想与姐姐聊得很开心,姐姐便一口答应过来试菜。
“她人好,才不嫌弃我做的菜。”哥哥说这话时腼腆望向站在窗边的姐姐。
姐姐逆光站着,窗外那棵几十年长开不败的梧桐树盛住浅浅的影子,姐姐前额覆着斜长的流海,此刻不像是棕,而像是黑夜里的无尽深蓝。
不用正眼打量,谁都能猜测到流海之下掩盖着怎么一双动人的眼睛。
可姐姐始终没有接哥哥的话。
她就那么站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类似鸡汤文的杂志,静默不语。
之后哥哥推着自行车送姐姐到路边搭车,一贯怕热的白清胧竟不自觉跟着一同走,三个人走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姐姐突然问她成绩怎么样。
“还行吧。”
年级九百人,倘若运气好能够顺利挤进前一百,白清胧掂量了下,才犹豫说出这句话。
她仍旧低着头,紧张地扯了扯自己皱巴巴的裙子。
姐姐笑了:“你长得很漂亮,水灵灵的很有精神,不用太过在意别人的眼光,什么时候自己都是最好的。”
哥哥也跟着笑:“她平常不是这样内向,吃饭用手抓——”
“啊啊啊!”白清胧臊得慌,几乎跳起来打断哥哥的揭短,“那你做的东西好吃,我等不及嘛,才一两次,陈羽京次次都用手抓!”
陈羽京:?人在家中躺,锅从天上来。
狡辩的时候,白清胧清楚地看见姐姐拨了一下盖住眼睛的头发,当姐姐再侧脸过来瞧她,白清胧又赶紧低下头。
她很想看姐姐的眼睛,又怕看姐姐的眼睛。
可终究想占了上风。
分别的时候,姐姐安静站在公交车站牌下,哥哥去后面的小超市买冰棍了,白清胧隔着站牌打量她。
……就漂亮得不像话。
完美无瑕的五官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
对一个人的好奇可以引发一连串反应,白清胧开始思索姐姐常去哪家书店,哪里买衣服,哪里读书,父母做什么工作,喜欢什么样的男孩……为什么她会和哥哥那般木讷的男孩约会?
公交车来得比哥哥快。
上车之前姐姐从包里拿出一只完整的苹果,白清胧一眼认出就是哥哥出门前塞给姐姐的那只。
“多吃苹果有助记忆力。”姐姐摸了摸她的头,于是苹果顺畅地跑到她的口袋里,纤细的手腕又送来清晰的栀子花香,“前一百名还行,前十名叫优秀呢。”
白清胧:“……嗯。”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姐姐。
有些人,第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尽管我们当时无从发觉,尽管我们徘徊在记忆里恋恋不舍。
往后白清胧努力学习,寒冬酷暑奔波于各大辅导班,语数外三门主科分数增长的速度惊人,但仍旧不是她最耀眼的成绩。
记忆力才是。
她十几年都没有舍弃对记忆力近乎苛刻的训练。
或许接过完整苹果的一瞬,白清胧便从姐姐那里收获了朦胧的心动,永恒的善意。
还有残留遗憾的美好。
……
听完白清胧的讲述整间客栈格外安静,一楼大厅的人声雨声全部揉碎在她的追忆中。
在这个故事里,她把苹果换成桃子,把公交车站变成玉柳成荫的渡口。
白清胧:“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跟一个刚认识的厨子回家,为什么会耐心鼓励一个内向乏味的小姑娘,为什么会认真地和霸道不讲理的小孩讲理,为什么……”
“可我想起她就会很开心。”白清胧补充道。
有的人,生来就是照亮你一段岁月,然后消失远离。
然而那束光永远不会灭。
“到底多美?”突然有人发问。
循声而望,白清胧抬头就看见苏见雪的眼睛。
她的心脏跳漏一拍,赶紧别开视线。
普通人当然不能和小说女主相比,苏见雪的美丽比人家强上百八十倍,白清胧笑了笑,果然漂亮女人和漂亮女人不适宜出现在同一场合。
一个在眼前,另一个在记忆里都不合适。
而且她已经不太记得姐姐的长相,于是诚恳道:“嗯……鹅黄色的裙子,低头落下少许头发半遮半掩眼睛,那个姐姐腰很细……”
越说越细节,白清胧兴致盎然回忆,想起当年神秘又温暖的姐姐,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
“咻——”
弦声脆响,苏见雪射出一根带着怒气的箭羽贴着她的头顶穿过空气,没有任何预兆向后飞去。
白清胧:???
她愣在原地,尚未从甜蜜的回忆里反应过来,紧接着两声更大的“咻咻”惊耳,急速掠过她的头顶时差点射到她。
白清胧:?????
她识趣地马上抱头趴下。
怎么回事,自己没发信号啊,为啥苏见雪就动手了?
黑暗中,美人再次搭箭上弦,小臂收紧又连发三支箭射向倒在柜台后的小女孩。
“大苏苏威武!”趴在桌面的五皇女小声为她助势。
苏见雪眯起眼,扬起的嘴角没有一丝温度。
“很吵。”
咻——
为了让某人闭嘴,这第四支箭射在距离白清胧一寸的桌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