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白清胧口渴的请求,坐在凳子上玩耍的小女孩顿了下,接着脏兮兮的小脸朝这边望过来。

  没有光照的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白清胧突然说:“你过来给姐姐倒杯水怎么样?”

  她拿杯子的手一松,杯底见空,里面已然不剩一滴水。

  小女孩后知后觉白清胧是在叫自己,垂着脑袋转过小小的身体,揉了揉眼睛撑住凳面摇摇晃晃往下伸直一条腿。

  “等等哦~”脚还没有落地,她的奶音有些犯困,像蛰伏在暗处冬眠刚醒的小猫。

  孩子抱着空水壶走向暖炉边,掌柜却在此时站起身。

  廉价麻布的衣衫拦住白清胧的视线,他腰间挂着楼上客房的长串钥匙,在一阵叮叮咚咚钥匙撞击音中以不满的口吻对柜台方向喊道。

  重重的声音震得所有人耳膜一疼。

  “土子,愣在那里做什么?客官渴了,还不给客官端杯热茶。”他的双眉紧蹙,责怪小二的怠慢偷懒。

  蹲在那里昏昏欲睡的小二当即被吓醒。

  他为人机灵,一边揉搓睡眼惺忪的脸,一边狠狠拍了几下脑袋,满脸堆笑地从小女孩手里拿过水壶。

  “哎,这就来给各位添茶。”匆匆装满热茶合上盖子。

  回身麻利地把小女孩抱回到凳子上坐稳,怕小孩无聊乱动乱摸,仰头在酒瓶后面翻出一只残破的布老虎塞到小家伙怀里。

  “只有老虎,可没有大野猪呀。”小女孩抱着布老虎央求小二一块来玩。

  而小二轻轻拍了拍布老虎的脑袋:“好,你数一百下,叔叔就来玩。”

  他会来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了得,先给白清胧添好水,再挨个给其他人的杯子装满热茶。

  一片热雾氤氲,被热雾填满的杯口驱走雨夜的寒冷。

  在辟里啪啦的雨声中白清胧端起杯子在手里,雾气扑棱在鼻尖,狭长的凤眼隐匿微眯似是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但苏见雪敏锐地看到白清胧的小拇指微勾,极浅的幅度三上一下。

  对方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能牵动苏见雪的心,而下一刻白清胧放下杯子定定地看向她。

  白清胧是个奇怪的人,活泼与沉寂之间界限放在她身上模糊又没有意义,前一刻活泼如鹿,下一瞬安静似夜。

  世界上总有无法看透,无法随意定义的存在。

  感受到对方有事,这次苏见雪没有躲避目光,一双美目清明直白回望,两人的视线穿过长长的黑暗相接。

  那人凤眼亮亮的,紧绷清晰的下颌线夺目,光影落在额头发亮,流畅精致的线条在暗处勾勒出惊人的风流。

  认真时候的白清胧仿佛遥远天空亘古皎洁的月亮。

  此刻,平日的嬉笑不正经都转化成一种无法排解的深情寂寥,少女轻轻嚅嗫了下唇,那句无声的话只有苏见雪能看清。

  三可灭王。

  同一句话她反覆说了三遍,三可灭王。

  清晰的信号传递过来,惊骇其中蕴含的隐秘,面纱之下的苏见雪有一瞬间失神,但很快便消化起白清胧的提示。

  苏见雪镇定地靠进椅背,不容易被察觉的余光跳过忽闪的青云灯,警惕的目光一路穿过吵闹的众人直直落在柜台后的小女孩身上。

  不多时冥夜眼就发现了不同寻常奇怪的现象。

  果然呵……

  心中有了答案,苏见雪静静拢紧手里的茶,不动声色靠向身边装满箭羽的箭囊。

  没想到五皇女竟能第一个察觉出异样。

  更能冷静规划,在极短的时间内告知伙伴。

  勾指三下一上。

  这是只有她和白清胧知道的信号。

  雾气蒸腾,不大的桌面弥漫出迫人的压抑,藏在暗处的猎手紧盯着外头的变化。

  苏见雪饮了一小口热茶,当茶杯放下的时候,就是引弓射向敌人之时。

  *

  半个月前,一夜北方浓雪遮天,连受惯恶劣天气的鸟兽都纷纷躲进温暖的巢穴。

  雪量难以计数,天地间白绸茫茫不见异色,落在房檐上的积雪甚至压垮了几座年久失修的宫殿。

  卯时刚过,懒在被子里的白清胧打发去圣书阁告假的小川回宫。

  房帘被挑起,小川的肩上全是未散的雪渍,脸上却带着轻松笑意。

  毕竟严肃古板的圣书阁夫子不讲情面是出了名的。

  告假这种苦差事谁做谁挨骂。

  小宫女立刻迎上去解了外袍,给手炉里添却半块银碳,小川一边搓着冻红的手,一边询问五殿下是否已经起床。

  主子好说话好脾气,宫人们一听这话便笑开。

  “殿下……咯咯咯,方才还嚷嚷就是夫子亲自前来,今儿也不去上学。”

  小川边笑边叉腰,哼道:“殿下还没起呢?”

  “没。”小太监努嘴向身后,“洗漱的热水凉了换,换了凉,昨儿夜里殿下恐怕看书看得晚,瞌睡特别重。”

  守夜的宫女立刻强调,昨晚白清胧寝殿的灯火一直亮到四更才熄灭。

  主子用功,下人们有了指望自然高兴。

  喜悦的嘴巴瞒不住好消息,守夜的侍卫大清早换班都称赞五皇女笃学勤勉,假以时日必能有所进益,几句话哄得周才人打发了不少赏钱。

  小川却太了解那位主子。

  对生活七分悠游三分用功,看书往往翻个一遍就够,若说用功,时间几乎全部扑在强身练武上面。

  常福宫换得最勤快的还是弓箭鞍马。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纪到了的少男少女谁不爱粉蝶红妆……五殿下的“勤勉”,不都因为有苏见雪这个老师。

  其中缘由小川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果苏见雪教射箭,别说下大雪,就是天上破洞漏冰刀子五殿下都会提早一刻钟到场。

  说是昨晚熬夜看书,小川猜测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书。

  吃完半块点心,坐在暖垫上的周才人缝补着荷包,这样的日子很使她满足:“胧儿读书辛苦,你们把水温烫着,再煮两锅炼乳,要磨得细细的荷绿酥洒在里头,两刻搅拌一次。”

  母亲始终是心疼女儿的。

  周才人像天下大多数的父母那样,不求儿女富贵,但求一生平安顺遂。

  然而贫苦出身的小川更知道,吃不饱穿不暖哪来的平安,势头矮别人一截,顺遂更无从谈起。

  这里不是一碗饭管饱的山野农家,而是高一寸权力就能压碎全身骨头的燕宫。

  “胧儿最喜欢的薄荷茶也温上两盅。”慈母多败儿,周才人放下手里的活计正要亲自煮茶。

  “娘娘,您自个昨儿还有些伤风呢。”

  小川嘴角向下撇着,从宫人手里接过盥洗用的铜盆:“水给我,娘娘纵容殿下躲懒,但咱们不能不管,刚打西门过来发现九皇子都卷著书高声吟诵呢。”

  九皇子小小年纪却精神的很,清朗的声音在寒风里时而打颤,然而在高低起伏的诵读中仍然让人察觉一个少年的求知欲。

  在低处不忘仰头的人值得人尊敬。

  女皇曾经亲自规定皇子皇女们的学业,要求四更点灯温书,五更练字,卯时进学通读百家经典,用过午饭下午则射猎引弓。

  白清胧:妈妈,躺被窝也是一门高深的工夫呀。

  乌鸡鲅鱼。

  脑里盘桓九皇子的用功,小川端着水恨铁不成钢地冲进五殿下的寝殿。

  “殿下。”她人没到,声音先飘过床幔。

  白清胧还没反应过来:“嗯……夫子答应了吗……”

  话没说完,一块热乎乎的帕子就“啪”地盖到脸上,冷倒不冷,就是弄湿了白清胧精心缝制的睡袍。

  白清胧躺不住了,一手将帕子拿下:“川儿?你更年期提前啦?”

  “奴婢还没满十七。”

  小川笑笑,只管展臂挽起白清胧温暖的床幔,语调尽力保持克制:“殿下起来读书嘛,外头雪大封死了道路,估摸着圣书阁今日放假,可选拔日期只剩十来天,您得看看正书才是。”

  她特意将“正书”两个字咬得颇重。

  闻言心虚的白清胧把压在被子里的话本子往床缝塞了塞,心道小川怎么一大早就跟吃了炮/仗一样火爆。

  她刚想说几句赖皮话再躺躺,抬眼却瞅见挽着床帘的小川踮起脚,露出一截圈着皮没什么肉的手腕。

  干过重活的手腕骨头粗壮,但奇怪地并不怎么长肉,也没有干重活男子青筋暴露的可怖,而传递出一股别样的辛酸苦楚。

  白清胧挤到嘴边的耍赖突然哽住。

  她又默默望了眼小川红肿发胀的手指头。

  往年常福宫缺衣少食落下一手冻疮,虽说现在宫里的日子好过很多,但贫苦岁月落下的毛病却可能指向一生。

  主动开始穿衣的白清胧让小川再把帕子拿来,她乖乖地洗完脸,用过早饭后坐在火炉边拿起小册子。

  为了让身边的人安心,尽管上面内容早就烂熟于心,她仍旧有滋有味读起来。

  距离午饭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常福宫门外一阵骚动,原来九皇子和四皇子在门口不期而遇,心中清楚彼此都是来蹭饭的,但四皇子碍于年长者的尊严一时拉不下面子,故意找借口支开九皇子,不让弟弟进门。

  然而借口太拙劣,就连几岁的九皇子都骗不倒,几句话说得四皇子哑口无言。

  白清胧出来劝架的时候,九皇子正被老四揪着耳朵骂,她赶紧虎口救人,转身命令小川又切上一锅卤肉,双皮奶和圆子酥多做几份。

  “天气这样冷,小九应该呆在被子……宫里才对。”白清胧差点说漏嘴,立刻改口,“如果想吃双皮奶就差下人说一声,吹冷风会害病嘛。”

  听到姐姐关心自己的话,九皇子紧巴巴的小脸瞬间迎来春天。

  他小猫般圈起白清胧的胳膊:“正是天气冷,没有五姐姐的陪伴小九挨不过去。”

  四皇子:…………

  有点恶心啊啊啊,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只会惹得人家厌烦。

  他十分笃定自己猜测的正确性,看戏般望向白清胧。

  而白清胧一把抱起九皇子,笑眼弯弯:“那好,今儿给你多添几碗肉,我跟你说那个油炸小酥肉呀……”

  由于有了甜言蜜语的润滑,姐弟两人一派情浓似海。

  四皇子:…………

  不多时,嫉妒的酸水从他的鼻子和眼角滑落。

  寒风狠狠吹动胡须,老四第一次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嘴笨的原来只有他。

  眼瞅着白清胧和九皇子进了宫门,四皇子犹豫了下,还是赶在小川关上宫门之前钻了进去。

  这人没必要和食物置气嘛。

  好汉先填饱肚子再报仇不迟。

  九皇子和白清胧肩挨肩坐在暖炕之上,小孩子好奇心重,话匣子打开就跟闭不上似的,他兴致勃勃说起今天早晨宫道积雪,二十多个宫人清理过道都无济于事,夫子只得半路离开,放假一日。

  说到雪大,小九一拍手:“哎呀,五姐姐!我上学的路上看见岁悠宫的房子被大雪压塌啦。”

  正在悠闲喝茶的白清胧下意识喷出一口茶。

  她抓住小九的肩膀想问清楚,小九懂事地拍了拍白清胧的背:“姐姐莫急,岁悠宫被压塌的是没有住人的厨房,大半夜的没人察觉,我经过的时候已经有人去修缮局上报。”

  “南夏公主呢?”白清胧冲口而出,心里不放心就要披衣出门。

  小九见时机成熟,瞥了旁边呼啦只顾吃双皮奶的四哥一眼,笑嘻嘻道:“姐姐稍安勿躁,我当时已经以您的名义邀请皇嫂中午来这边吃饭,一会她来了,姐姐再仔细看看有没有事。”

  白清胧第一次觉得小九以后定是做大事的人。

  情感深厚不是言语能够表达,她不动声色,拧身亲手抓过一大把自制的白兔奶糖塞给小九。

  三人都闲聊了一刻钟,等到苏见雪带着小宫女和老嬷嬷来时,站在宫门口恭候许久的小川老远就差人禀报。

  “赶快叫殿下穿鞋来迎,收拾好果皮杂物。”

  接到宫人通知,白清胧骚包地穿好紫色锦袍,把银链挽束的辫子披在脑后,甚至认真戴上白貂毛做的小礼帽。

  白绒绒的帽子顶在头上,与薄薄的红唇两相遥映,更显得少女的精致清秀。

  谁知苏见雪打进门起看都没看她几眼,几人先到周才人殿里问礼,随后坐在正殿烤火等饭,期间苏见雪只与九皇子闲聊几句,说的大多也就只有功课和射箭。

  午饭非常丰盛,卤肉卷小饼,油酥醋鱼块,九丝吉祥盘,每人一盘炙烤过切成薄片的鹿腿肉。

  酒足饭饱后在四皇子的强烈要求下,表面执意要走的苏见雪勉强留下来,几人开始玩纸牌。

  斗地主,轮换而上。

  可是苏见雪的手气颇差,每每牌面上最小的三几乎都被她一个人摸全,被压的局数多了,再好脾气的人都觉得兴致全无。

  特意跑到厨房吩咐晚餐加菜的白清胧回殿,进门便一眼看见老四得意地在苏见雪狂舞。

  她俯身在门框处抓起一把雪扔向那张嚣张的嘴脸。

  老四被雪噎得“嘎嘎”直叫。

  “换个玩法。”白清胧满脑子都是苏见雪失落的眼神,走过去趴在苏见雪肩头小声说,“别难过,我帮你对付他。”

  她提出斗地主不刺激,干脆每人发十张牌,每次两两对决,双方各自拿出一张,比大小好了。

  这样的玩法每局用时短,惩罚却重,金银重宝的不稀罕,白清胧说就想在冬天听见癞/□□动听的叫声。

  游戏的规则非常简单,四比三大,五比四多……而最大的王却害怕最小的三。

  玩就玩,赢爽了的老四完全没有想过自己奔向□□的命运:“小曲听多了,这种惩罚倒新鲜有趣。”

  “那……四皇兄,干脆再有趣一点,输的人用□□叫在院中呱完一曲完整的凤求凰才行。”

  小九黑化了。

  凤求凰曲子长,呱完得两炷香时间。

  四皇子不以为然,一耸肩:“呱就呱,等会你输了我可不心疼你。”

  那一下午,在白清胧的助力下,四皇子的呱声响彻整个常福宫。

  小九忙着跟到第一现场观看四皇兄动听的演绎,赢腻了的苏见雪起身走到白清胧身旁,两个人距离非常近,倚着门框美人问她。

  “哪儿学的?”

  “嗯?”白清胧回眸,苏见雪银霜般的面具占满眼睛,她美滋滋举起右手,“三上一下为王,这个根据笔画想的,无师自通。”

  苏见雪冷哼一声,却没有带来寒冷的感觉,站在门口的白清胧甚至觉得对方在似有若无娇嗔。

  浸在冷风里的脸都一下子热了。

  苏见雪:“我没有问你这个手势。”

  “那问什么?”白清胧心下咯登一下,一个下头的猜测蹦出。

  靠,难道问哪里学的讨女孩子开心的方法吗?

  怎么着,女主要拜师学会更多招数以后哄男主开心?????

  白清胧:大无语事件。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避免变成潘金莲夹在大郎与庆庆之间,打死也不能让苏见雪在这种事情上开窍。

  双唇闭得紧紧的,白清胧抵死不透露口风的姿态颇有英雄慷慨赴义的凛然,细白的脖颈绷得老直,冷风从分明的下颌线擦过,撩起几根墨色的发丝。

  下一刻苏见雪竟然帮她挽好发丝。

  美人贴着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烫得耳垂怦怦发胀:“我是问,作弊的行为哪里学的?以后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