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变暗,星子已初显于天际,醴泉楼内宾客满座,一派热闹景象。

  知无涯与友人从楼中走出,酒足饭饱后的她身心舒畅,本该十分惬意,然而身旁两人古怪的氛围却叫她一时不敢作声,只能茫然好奇地不断偷眼去瞧她二人。

  左边的人面上神色看似平静,但不时往身旁瞥去的视线与有些迟滞的脚步却隐约透露出了掩藏于其下的心不在焉。

  右边女子面容仍是温和端静,只不过那双带着浅淡笑意的眼睛却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好似在有意避开某个身影。

  视线来回梭巡了一番后,她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些许深晦意味。

  莫非月灵正在生气?

  可她是因何生气?

  知无涯若有所思地凝起了眉,一手抱臂,两指摩挲着下颌,脑中思绪急转。

  正是在自己同她说过此君与那侍女之事后她便显露出了些许异样,而此君回来后也第一时间看向了她,自己打趣地问此君与那侍女的关系时此君更是表现出了紧张神色。两人这般怪异举止,难道……

  一道精光闪过脑海,知无涯恍然大悟地一锤拳。

  月灵出身于书香门第,家中定然及其看重礼教纲常,如今得知身旁好友竟然喜爱女子,或许叫她一时难以接受,因此才表现出了这般疏离态度。此君一直隐瞒此事,想来也是不愿叫月灵知晓,免得彼此生出嫌隙。

  心下暗暗叹了口气,她一拍青衣女子的肩,同情地低声道:“是我害了你。”

  林箊神色惨淡,恹恹地耷拉着眉眼。

  “也怪不得你……”

  虽然对她如此境遇有些过意不去,可知无涯不打算掺和进二人的这趟浑水里,只停步在了西客舍外,笑眯眯地摆了摆手。

  “月灵,我回去歇息了,明日再会!”

  楚月灵笑着同她告别,“明日见。”

  见着友人走远,清雅女子眸中笑意淡去些许,转身继续朝东客舍而去。

  林箊心中微紧,加快了脚步跟上眼前人身影。

  两人先后回到东客舍,进入下榻的小院内,关上房门之后,林箊停顿须臾,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慢慢走了过去。

  “畹娘……”

  不待她多说什么,楚月灵问道:“是青岚姑娘?”

  林箊愣了愣,神色当即松缓下来,点头道:“是,她来是同我说寻到董千山的踪迹了。”

  身前人并未回首看她,只慢条斯理地解去腰间系带,将外裳一点点褪下,话语声淡淡。

  “在何处?”

  徐徐褪去的外裳将内里婉曼纤秀的身姿尽都显露于外,单薄的里衣隐隐透出其中白皙柔腻的肌肤,耳后那点朱砂痣在一片莹白中更显明艳,宛如无暇软玉上画龙点睛的一抹艳景。

  林箊怔怔地望着那处艳红,嗓音哑了一瞬,才迟钝地答道:“在……青云山山脚下。”

  “那便要让青冥楼楼主早做防备。”

  话音落下,楚月灵转过了身来,看着她恍惚失神的模样,眸中闪过一抹晦暗深色,随即缓缓走近前去,手轻抚上眼前人脸侧,轻浅的话语声听不出喜怒。

  “此君喜欢的是青岚姑娘这般女子么?”

  如此问话叫神魂恍惚的人蓦然醒过神来,眉心微微蹙起,伸手握住了抚在面上的那只手。

  “我喜欢的自然是畹娘,畹娘为何要如此说?”

  楚月灵微微垂了眸,嗓音仍是平静,“我却以为是我太过平淡无趣,难免会让你感到乏味。”

  淡然的话语中流露出了一丝不明显的惘然倦意,叫林箊心似被攥紧了一般闷得生疼,她不断摇着头,心疚地将身前人抱入怀中。

  “畹娘温柔体贴、博文广识,是我见过最有意趣的女子,从来不曾让我感到乏味。”

  紧密的拥抱令有些泛凉的身躯慢慢染上暖意,短暂的静默后,怀中人抬首看向心上人近在咫尺的面容。

  “是么?”

  她眸光中似蒙了一层飘渺的雾,将以往的一切从容沉静尽都掩住。

  “可你分明是喜欢的。”

  方才情难自已的失神已表明了一切。

  林箊一怔,眉心拧得更紧了些。

  “我喜欢是因为……”

  因为是你。

  话未能说完,便被仰首覆来的吻尽数吞下。

  脊背微痒,怀中人反客为主地揽住了她,环在她身后的手渐渐向上攀去,直至勾在了她颈后,便将她身子再压低一分,令交缠在一起的唇舌更紧密了些。

  湿热的吐息洒在脸前,清淡的兰香仿佛极尽盛放一般愈发馥郁,林箊呼吸凝滞,下意识给予回应,神思在绵长的深吻中逐渐迷乱,可迷离的目光触及到眼前人有些泛红的面容时却乍然清醒过来。

  她皱起眉退开身子,探过手去抚上身前人前额,触碰到的滚烫温度令她心里一惊。

  “又发热了。”

  按捺下有些焦急的心绪,林箊将楚月灵打横抱起,放回到榻上,替她盖上了衾被,匆匆道:“我去寻大夫来。”

  她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身后人伸手拉住了衣角。

  “无妨。”

  楚月灵慢慢撑起身子,眼神湿润朦胧地看着她,因着发热而泛红的面容似白玉染霞般流溢出惊人的美。

  “如此也好……”

  呢喃般的低语声落下,拉着衣角的手微微一用力,便使站在榻旁的女子趔趄着倒了过去。

  昏黄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打在榻上,将交叠于一处的两道身影勾勒出无尽的暧昧旖旎。

  有些发烫的手摸上林箊腰肢,将她系在腰间的腰带缓缓解开,柔软的唇贴在她锁骨处温柔地含吻过,略微探出的牙轻轻咬在那片雪白肌肤上,便令她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轻吟。

  “嗯……”

  脱口而出的酥软低吟叫林箊面色一红,耳尖也泛起了一抹淡粉,她隐忍地咬住了唇,两指在身前人胸口一点,随后接住了瘫软下来的身躯,小心地抱在怀前。

  看着怀中人昏晕过去的面容,她脸上绯色逐渐褪去,灼热的温度冷却下来,眼中慢慢漾开一抹涩然酸楚。

  “畹娘……”

  ……

  翌日。

  许是因着昨日饮了些酒,再加之与老友重逢十分快慰,知无涯一觉香甜,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见着窗外天色已是不早,她心里暗道了一声不妙,赶忙起身随意梳洗了一番便匆匆往比武台赶去。

  今日有两场比试备受期待,其一是关山明月与观千剑之战,其二便是沈家那位麒麟子与逍遥枪陆景明的一战。

  此次比试是关山明月登上彼苍榜后第一次于人前展露实力,许多人都对她这一年来武艺的突飞猛进十分好奇,想要瞧瞧她究竟身手如何,是否能胜任人榜头名的名次。

  而沈溪客与陆景明的比试则毫无疑问最为引人瞩目,所有人都未曾料到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彼苍榜高手会在初期便遭遇上,尽管沈溪客名次位于陆景明之后,但他少年成名的声势却让不少人仍旧对他寄以厚望,支持他的呼声甚至已经盖过了陆景明。

  这般众所瞩目的比试正是开设博戏的大好时机,却没想到竟然一觉睡过了头,知无涯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眼看着比武台就在不远处,她正欲加快步子赶过去,一旁传来的话语声却叫她蓦然停住了脚步。

  “方才那场比试看了吗?不曾想沈溪客竟当真胜了陆景明!麒麟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谁说不是呢?幸好比试前我在沈溪客身上也下了一注,现下赚的可比赔的多多了。”

  “走走走,去醴泉楼喝两杯庆贺一番!”

  轻快的笑语声逐渐远去,知无涯愣在原地,惊诧了好半晌才痛心疾首地一拍掌。

  这一觉睡得……亏大了!

  匆忙来到比武台下,她一眼便望见了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正抱着剑独立于一旁,左右看了看,未曾看到另一位好友,于是走上前去问道:“月灵今次没同你一起来吗?”

  顿了片刻,林箊若无其事道:“她昨日夜里又有些发热,我让她留在客舍歇息了。”

  闻言,知无涯面露关切神色:“现下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

  “那便好。”放下心来,知无涯忙问道,“方才沈溪客与陆景明那一战你可曾见到?”

  林箊点了点头,神情显出几分沉凝。

  “沈溪客实力远不止地榜第三,他藏锋了。”

  方才台上那一战沈溪客所显现出的内力与枪术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精通多种兵器,明知陆景明是用枪的高手,却仍选择了以枪与他交手,并用自创的抹月迎风枪将他击败,如此行事难免让人觉得有些自负狂妄,可偏偏他的确胜了比试,于是先前对他有所微词的人也再无话可说。

  只是他竟能连青冥楼都瞒过,看来此人真正实力极不简单。

  知无涯“唔”了一声,目光瞥见坐于家主之位中的那袭红裳,又问:“那位关山大小姐呢?哦……现在得称她为关山家主了。”

  眸光微微晃了晃,静默须臾,林箊方轻声道:“明月也胜了。”

  且胜得十分轻松,让观千剑连心剑都未曾施展出来便把他打成了重伤,叫人再不敢对她跻身彼苍榜上有任何怀疑。

  然而想到方才比试中关山明月施展鞭法时无意识流露出的暴戾气息,林箊心中却生出了一丝忧虑。

  明月如今学的究竟是何鞭法……为何这般凶虐暴烈?

  知无涯心不在焉地看着台上打斗,并未察觉身旁人的异样。

  “那你们之后岂不是可能会在比试中遇上?”

  林箊略微抬眸,看着不远处那张淡漠明艳的容颜,牵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遇上便遇上罢……总是会遇上的。”

  轻弱的话音被人潮湮没,流入风中,很快消散殆尽。

  又过了两日,第二轮比试也结束了,最初的九十余人只剩下了四十八人,第三轮比试紧接着开始。

  林箊此次抽中了那名瑶华宫掌门的弟子言谧,仍是未曾亮剑就将对方击败了,使得赌坊在她身上下的注从寻常的赌胜负变为了赌她下轮比试是否会亮剑。

  陆遥夕却不巧遇上了以内力刚猛著称的烈火掌肖鹰,强横的打法恰好克制了她的剑术,她习武时间尚短,内力不够深厚,只能败下阵来。

  一点雪裴清祀、麒麟子沈溪客、雏凤关山明月……这些备受瞩目的少年人都毫无意外地以轻松姿态击败了对手,闯入了第四轮比试。

  第四轮比试只剩下了二十四人,这二十四人中没有了最初从人潮中脱颖而出的那些陌生面孔,已尽是彼苍榜上之人。

  林箊再次对上了魏崇丘。所有人都以为她此次对手如此强大,定然不得不亮剑一战,可直至比试结束,裹在黑剑外的缠剑布却仍未解下。

  最后分出胜负的依旧是那一式问岳棍,两人同时打下的一记棍法瞬间暴起了掀天揭地的气浪,巨大的内劲将比武台中央赫然震出一处深坑,连离比武台较远的人群都被炸开的内息掀倒,险些造成伤亡。

  烟尘弥散,魏崇丘倒了下去,最终还站在台上的只剩那一袭青衣。

  沈溪客以枪对枪赢了陆景明,而她则以剑代棍赢了无双棍魏崇丘。

  比试至此,再没有人质疑她天榜第十的实力,各处赌坊中关于此次止戈大会头名的赌盘下楚郁离一名的赌注也是水涨船高,俨然已远远超过了其他所有人选。

  林箊坐在交椅之中,对山外如今因她而引发的轩然大波毫不知情,只静静地等待第五轮比试的抽选。

  “楚郁离。”

  听得叫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起身走上前去,从抽签的木架上信手摘取了一块木牌。

  林箊垂眸看了一眼,发觉木牌中刻的纹样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

  一抹艳红映入眼帘,身着红衣的女子亦随手取下了一块木牌,将之交给了一旁的青冥楼使者。

  验看过二人木牌中的图纹后,披着斗篷的玄衣人抬起了头,平静无波的话语声在止戈台下清晰响起。

  “第五轮比试,楚郁离对战关山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