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光四溢,剑锋交战发出的泠然声响宛如溪涧中的潺潺流水,孤清的白色身影与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持剑战于一处,削薄的暗青色软剑俨然已将对方手中的斩邪法剑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林箊坐在台下望着台上比试,神色看起来沉着平静,唯有目光中流露出的些微迟滞暴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刻着凤鸟图纹的木牌还在她掌心握着,其上悬系的红色丝绳自手中垂落,在风的吹拂下于手背轻轻撩动,带起细微痒意。

  她知晓她们既已殊途陌路,于这青云峰顶重逢,总是会有一战的。只不过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难免还是会感到些许惘然无措。

  明月那般骄傲,在听到抽选结果时,还对她说不会因为她于她有恩便手下留情。

  她自然清楚她不会手下留情,毕竟如今在她看来自己不过是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恩情道义是一回事,应行之道又是另一回事。

  她既已成为了关山家的家主,总是有许多应尽之责需要她去背负,再也不能同以往一般任情恣性,只凭着一腔快意就将天地都翻覆。

  那些随心所欲的嬉笑怒骂,爱憎分明的棱角锋芒,都被掩藏在了名为关山家主的面具下,便似将春风中的桃花送入冬夜,令所有曾明艳耀眼的生机都尽数凋零冻结。

  白芷曾问过她既然无意,又为何要为她牺牲至此。

  她说因为她欠她良多。

  如今看来,果真是欠她良多……

  轰然的叫好声将恍惚的思绪拉回眼前,林箊定睛看去,便见到白衣女子已持剑走下了台,身后是力不能支而跪倒在地的望山道人。

  待友人坐回到身旁,她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恭喜清祀离彼苍榜榜首之名又近一位。”

  裴清祀看着她,目光在触及她有些泛白的唇与无意间显露出的疲倦之色时微微蹙起了眉,“面色有些差,可是病了?”

  林箊怔愣了一会儿,伸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脸,却只触碰到了冰凉的面具,顿了片刻,手便又垂了下去。

  “……大约是昨夜没歇息好,无碍。”

  这话并非虚言,自上回她与楚月灵那次因故未尽的谈话之后,二人之间便好似生出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膜,虽然平日相处时仍与以往一般看起来毫无差别,夜里也依旧是共枕而眠,可每个更阑人静的深夜,她都能清楚听出身旁人并未睡着的轻浅呼吸声,那般冷静平稳的吐息与心跳在沉寂的夜里显得十分明晰,却叫她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被一点点压回心底,于是她也夜不成寐至天明。

  她们仍旧亲密如斯,只是不再将心中所想对彼此吐露。

  并未疏忽眼前人细微处流露出的那点怅然迷惘,裴清祀朝四下略微扫了一眼,在见到以往时常陪伴在她身旁的那名女子今日未曾出现后,心中已有了大概计较,而她却没有追问下去,只转了话锋道:“关山明月如今所用鞭法应当与她以往功法有所不同。”

  听得她此言,林箊攒起了眉,神色沉凝几分,“你也发觉了?”

  裴清祀略一颔首,“此鞭法虽比她从前鞭法更加威烈凌厉,可却显露出了几分并不中正的凶戾,施展时似能影响使用之人心神,我担心她若未能完全掌控此功法,极可能会……”

  “走火入魔。”

  林箊沉声接下,握着木牌的手更紧了两分,心中漫溢出一丝焦灼不解。

  明月并非急于求成之人,为何会放弃了原先的鞭法转而修习如此暴戾功法?难道当真是关山家如今处境十分严峻,令她不得不剑走偏锋?

  思虑之间,熟悉的幽香自远处淡淡飘来,手握赤色凤首鞭的红衣女子于她眼前毫无停留地走过,径直登上了比武台。

  敛下心中繁杂思绪,林箊持剑缓缓站起了身。

  “我去了。”

  裴清祀凝声道:“当心。”

  听见了她们方才的对话,陆遥夕面上亦露出了一丝忧虑神色,“白姐姐小心。”

  林箊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

  “放心。”

  朝身后再看了一眼,心中所念的那个身影仍旧未曾出现,她眸光微微暗了暗,随即轻吐了口气,便又若无其事地往台上行去。

  两道身影于台上站定,红衣女子只神色淡淡地看着对侧之人,并未低首行礼。

  “秦湾,关山明月。”

  林箊视线微垂,提剑作礼:“登临……楚郁离。”

  少顷沉寂,急骤的破风声霎时响起,金红交错的软鞭如长蛇般骤然朝林箊袭来,她提剑一挡,却感到掌心微麻,软鞭打在剑身上爆发出的猛烈力道让她暗暗吃了一惊。

  不过半载未见,明月内力竟然精进得如此之快?

  不待她多加思索,眼角蓦然晃过一道暗影,赤色长蛇已再次裹挟着浩瀚气息如星流霆击般朝她卷来。

  被掩于布下的黑剑仍旧未曾亮锋,青衣女子脚下步法疾变,身影辗转腾挪,躲过了一次又一次攻势,却迟迟没有出手还击。

  一青一红两抹亮色于止戈台上交缠错落,挥舞的赤色软鞭迅猛劲急,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好似青翠竹林间燃起了一把烈火。

  知无涯于台下观望许久,见着青色身影被那条赤蛇节节逼退,不禁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

  此君这般一直避而不战,莫非是还顾忌着与关山明月昔日的交情?可如此被动迎战,拖的时间长了,只会让她内息消耗殆尽,最终岂不还是会败下阵来?

  正当她攒眉思索时,一道身影却在此刻映入眼帘,叫她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

  “月灵?你是何时来的?”

  熟稔的名姓依稀传入耳中,林箊不由得微微一怔,略微分神看了过去。

  ……畹娘?

  比武台下,长身玉立的女子正站于人群之中,目光端然沉稳地看着她,面上瞧不出喜怒。

  而下一瞬,那双眼眸中的平静神色却被倏然打破,从中遽然涌起了一抹惊急之色。

  一阵气流爆破声在林箊耳旁炸响,她面色微变,翻身一跃险险避开了落在身侧的鞭风,待她再次停步站稳,便见到方才所在之处的地面被软鞭赫然砸出了一道裂缝。

  不好!

  觉察出不对,林箊凝眉抬首望去,便见到眼前之人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原本漠然的桃花眼中飘起了一抹隐带怒意的绯红,寡淡的面容上也漾起了些许凌厉冷色。

  一道又一道鞭影接连打来,鞭声如虎啸龙吟般响起,暴起的威势叫悬崖边萦绕不去的云雾都被撕裂消散。

  在长鞭又一次扫至脚下时,青色身影轻身避过,随即抬脚一点,定定地踩在了鞭上。

  她抬眼看向身前女子,眸中隐现焦急神色,“此鞭法暴戾诡谲,并非正道功法,还望关山姑娘莫要继续修习了。”

  关山明月冷视着她,猛然回手抽鞭,“你是我何人?有何资格管我?”

  林箊借力旋身跃起,待软鞭带来的劲力消弭后,脚下疾点,飞速欺身上前。

  冷硬的剑身与雕刻着凤首的鞭柄近身相交,丁零碰撞十余招后,黑剑反手一点,将握鞭的红衣女子沉沉压于剑下。

  “我与姑娘的确非亲非故,但……”

  “那便废话少说!”

  关山明月眸光一厉,一股内息陡然灌入掌中,将压在身前的剑倏然震开,按在凤首上的指尖微微一动,软鞭上立即弹出了细密锋利的倒刺,于日光下泛起一连串星星点点的冷光。

  见她如此动作,知晓她定是要动真格了,林箊心中生出些许无奈,手中剑略微上扬,另一只手放在了无鞘剑剑身上。

  原本她一直顾忌着迟迟未曾出手便是担心明月若被逼急了会再次用出那套鞭法,没想到却还是走到了如今地步,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

  青衣女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一片沉着清明,她握着缠剑布的手一抖,剑身于空中旋出一道残影,随即被稳稳握在手中,漆黑冰冷的锋刃上流转过泠泠光泽,散发出了一丝沉浑古朴的气息。

  始终未曾露于人前的这把兵刃终于在此时显现出了它的真面目,而坐于家主之位的男子在看清楚剑的模样时却瞳孔一缩。

  无鞘剑!

  竟然在此人手中!

  联想到这段时日与台上之人交往甚密的那道白色身影,他不禁微微眯起了眸,目光沉冷地朝对侧看去,却正对上了望过来的那道寒凉视线。

  白衣女子坐于交椅中,无波无澜地直视着他,淡漠的面容中看不出半分多余神色,却叫他隐隐察觉到了一丝藏于其下的讥讽。

  对视片刻,裴衍之缓缓收回了视线,面上神色阴晴不定,而后化为了一片晦暗不明的幽邃冰冷。

  哼……果真是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这些年除了武艺之外你还有些什么长进。

  台下暗潮汹涌间,台上的交锋已是愈演愈烈。

  气势汹汹的软鞭宛如一条赤色蛟龙,在比武台上翻江倒海,鞭风所至之处穿云裂石,透出了一股令人惊骇的暴烈气息。

  而持剑之人在如此威烈蛮横的鞭势下竟仍旧应对得游刃有余,飘渺的身形于鞭域之中游移往复,姿态从容不迫,手中无鞘剑在与软鞭相撞时发出阵阵铮鸣声,轻而易举就将包裹向她的鞭势打散。

  眼见那抹青影在鞭风剑影中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关山明月眼中绯色更甚,意识逐渐崩离溃散,体内气息冲撞四溢,竟隐隐有了些失控的迹象。

  捕捉到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痛楚之色,林箊心中一紧,正待加快速度逼近她身前将她制住,却见一抹霞光遽然亮起,声势凌人的赤色蛟龙在半空中翻飞舞动,带起的绚烂光芒好似天际的一片虹霞,而灼灼欲燃的霞光却似烧起了一团烈火,比悬于空中的那轮红日还要耀眼几分。

  红衣女子紧咬着牙望着处于自己鞭域中的那道身影,染上了绯色的桃花眼中神色时而迷离时而清醒。

  “我……不会再输了。”

  虚实交杂的鞭影在身周爆发出凌然锐意,林箊静静地看着陷于迷乱中的那张面容,持剑姿势微变,立身提剑,摆出了一个起手。

  “这一剑,是你教我的。”

  浅淡的话音落下,有清风拂过,霞光之中下起了一阵细雨。

  纷繁四散的剑光如绵绵密密的细雨般顷刻洒下,密不透风的剑雨卷起了浩然清风,冷锐的剑锋就这般携风裹雨地直往那片艳丽虹霞中斩去。

  “噌”

  一片火光骤亮,如巍巍山岳一般坚不可摧的无鞘剑劈开了眼前霞光,使那抹挥舞而成的绚烂光彩渐渐凝滞暗淡下去。

  关山明月内息猛爆,任手中长鞭被黑剑牵引,空出的手一掌打了过去。

  林箊抬掌迎去,以剑死死压制着她的曜灵鞭,面具下的双眼沉静地凝视着眼前苍白瘦削的容颜。

  两道身影于耀目的日光中站于一处,沉冷的剑锋与柔韧的软鞭缠绕在了一起,好似永远都不会分离。

  可下一瞬,翻掌相对的那只手却忽然松了开来,暴烈的掌风便就这般毫无阻碍地打下,猛然拍在了她的心口。

  一声闷哼,青衣女子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脊背微微弓起,殷红血色从唇边流溢,滴落在比武台上,炸成朵朵冶丽的红花。

  关山明月神色陡滞,打出去的掌僵硬地停在了半空,目光呆怔失神地望着眼前血色,溃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为什么……

  须臾静默,受伤的人慢慢抬起头,神色柔和地看着她,露于面具外的唇轻轻笑了起来。

  “如此才算……两不亏欠。”

  低弱的话语声散入风中,青色的身影微微晃了晃,随后倒了下去。

  “此君!”

  “白姐姐!”

  “小瞎子!”

  惊急的喊叫声将昏蒙的思绪唤醒,关山明月呼吸渐渐发颤,方要朝前踏出一步,却见到另一个身影已奔上了比武台,将那抹青影揽在了怀中。

  一贯清雅温柔的女子小心地将怀中人抱起,一言不发地看了对侧之人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去。

  明灿的日光仍旧洒在比武台上,将留下的斑斑血迹映照得愈发刺眼。

  喧嚷的嘈杂声中,长久沉默的红衣女子微微动了动,低哑的话语声缓缓响起。

  “……我认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