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绪持剑站在比武台上,目视着即将与之交手的那名少女一步步走近,面上仍保持着镇定沉着,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她知晓今日比试的对手是长缙陆家的那位大小姐,天榜第九的逍遥枪陆景明便是她父亲,而前任榜首陆焉更是她叔祖父,虽然听闻她习武不过一年余,且年岁比自己小了将近半轮,但既有如此顶尖高手就在身旁,想来她武艺也定不会弱到哪里去。

  只是顾绪却有一点不解,明明陆景明与陆焉都是用枪之人,可这位陆大小姐使的却是剑,且是一柄长剑。莫非陆家还藏着另一位用剑的高人?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见得少女已站定在自己身前,顾绪敛下心中杂念,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既然费尽千辛万苦走到了这里,总该尽全力一搏方才能够无愧于心,何况师父与师妹们都还在等自己扬名凯旋呢。

  同样用剑的二人立于比武台两侧,年岁较长的女子当先提剑一礼。

  “涿川顾绪。”

  少女亦端正地还以一礼。

  “长缙陆遥夕。”

  两人未再多言,同时拔出了剑,便动手过起招来。

  顾绪的剑很锋锐,剑势笔直,带着些一往无前的坚定与无畏,甫一出招就直取对方面门,没有任何讨巧的花哨伎俩。

  刺出的剑锋有如长风破浪,带起隐约的破空声,眼看这一剑便要击中扬起的那柄长剑,而方才站于原地的少女却忽然闪身一避,直退到了几丈外,令她连半片衣角都不曾摸到。

  出招的落空使顾绪愣了一下,却没有多想,只是变招再次跟上,仍旧是那般所向披靡的猛进气势,而这一剑在即将命中时却又一次扑空,少女依然不曾与她交手,甚至为了闪避得快一些连剑都垂了下去。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避而不战使得围观人群哗然起来,虽顾及着陆家威势不敢大声出言议论,但私语之间仍是带了些掩饰不住的鄙薄之意。

  坐于台下的彼苍榜高手们却都看出了其中门道,魏崇丘啧了一声,笑道:“好聪明的应对。”

  避其锋芒,蓄势以对,如何算不上聪明?

  可这般行事显然与台上少女先前的打法迥然不同,再一想到登台前曾与少女低语过的那道青色身影,周遭众人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幽邃神色,随即探究地看向了戴着面具的那名青衣女子。

  而林箊却无暇注意他人,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比试,原本平静的神色随台上二人的交手逐渐显出几分凝重。

  匪石剑法并非她真正倚仗,此人实力远未发挥出来……遥夕,千万要当心。

  一次又一次的出招落空令顾绪逐渐焦急起来,她比谁都清楚,匪石剑法虽十分锋锐,却需要消耗极大的心神与内力去全力以赴地挥出每一剑,可如今对方一味的回避却让她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满是无可奈何的无力焦躁。

  见到眼前人挥出的剑势已有了些衰颓之意,陆遥夕知晓时机已到,手中剑锋一荡,当即欺身上前,持剑反攻回去。

  骤然暴起的剑光如急风骤雨般迎面袭来,打得顾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数步,险些便掉下台去。

  流风在脚下呼啸而过,有云雾悠荡着萦绕于身旁,她侧目看了一眼身后的万丈悬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愈加繁密的剑势如细雨般密密麻麻地刺来,顾绪已生了些力不从心之意,她望了一眼脚下寸地,一咬牙,催动丹田内力灌入手中青锋,猛然朝前劈出一击。

  两柄剑锋骤然相交,碰撞出铿然一声震响。陆遥夕虎口微微一麻,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纷乱不绝的剑影就此停了下来。

  她讶异地看着身前女子,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敬佩之情。

  被自己拖延了如此久竟还有余力挣脱自己的剑势,此人好强的内力!

  而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立于悬崖旁的女子却忽然剑锋一垂,身姿微微倾斜,脚下步法虚浮不稳地左右晃动起来。

  如此起手使得众人微惊,顿时齐齐看向坐于椅中的蓝衫男子。

  陈清卓细细看了几眼,便摇了摇头,“并非我的泼酒剑。”

  顾绪思绪放空,双眼半闭,神态似醉似醒,耳旁仿佛响起了军营中的号角声,而她的剑亦随着这哀厉高亢的杀伐之声舞动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伴随着崖边吹拂的山风而挥出的剑迅疾雄浑,剑锋斩破云雾,带起铮铮啸鸣,恍如边塞苍凉的古瑟弦歌声。

  陆遥夕察觉不对,抽身欲退,可长驱直入的寒芒却叫她避无可避,凌厉的剑气中夹杂着金戈铁马的咆哮,好似有千军万马嘶吼着朝她斩来。

  顾绪这一剑剑势惊人,亮起的剑光竟隐隐逼得观战之人睁不开眼。

  陆景明紧盯着台上战况,已做好了时刻飞身上前将女儿救下的准备,而下一瞬,他却好似见到了什么十分意外之事,惊讶地“咦”了一声。

  面对即将落于身前的寒芒,手握长剑的少女扬起手中剑,执剑的手却往前去了一寸,握剑的姿势也改变了。

  冷光迎面而来,少女翩然跃起,沉冷的长剑自上而下点去,日光从她身前洒下,将她面容隐于光中,手下剑锋亦泛起了一层灿亮的银白光芒。

  顾绪不闪不避,仍保持着义无反顾的威势扬剑而上,可递出的剑尖在即将撞上那柄长剑时却竟然从剑身中穿了过去,直刺向少女的肩头。

  她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那道剑光竟只是一个虚影!

  两柄剑于空中交错而过,同时袭向双方身躯,可少女却好似对身前刺来的剑视若无睹,依旧毫不动摇地直直向前。

  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如此奋不顾命的锐气使得顾绪生出了些力不能当的迟疑,望着即将刺向自己面门的剑刃,她终究退了一步,回手抽身,欲挡下这一剑后另外再寻战机。

  退回的青锋横于眼前,与迎面劈来的长剑骤然相撞。

  “当”

  一声清响,她手中剑刃霎时断成两半。

  寒光闪过,胸口微微一沉,冷锐的剑锋已不偏不倚地抵在了她身前。

  顾绪怔怔地看着手中断剑,随即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眼前少女竟将所有内力都灌入了这一剑,未曾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这才是一记不折不扣的无畏之剑!

  望着如此出乎意料的转变,少顷沉寂后,台下响起了轰然叫好声。

  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奋不顾身之勇,与陆焉的绝影枪当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愧为陆家大小姐!

  欢声鼎沸间,陈清卓却仍惦记着少女方才使出的那一记招式,诧异地看向对侧坐在家主之位的男子,“她方才使的是你那招破重围?”

  怔愣中的陆景明回过神来,很是傲然地一扬头,“毕竟是我闺女,会我两招枪法又有何可大惊小怪的。”

  虽是这般说着,可他心中亦十分惊诧。

  当初陆遥夕回陆家后不久就提出了要习武的请求,他本想亲自教她武功,却被推拒了,只说想学剑,于是他便寻了一位剑术精湛的武师教她习剑,偶尔自己练枪时她也会在旁看上两眼,但没想到这随意的两眼竟让她学会了自己的枪法,还以剑代枪施展了出来。

  如此惊人天资,俨然比他年少时还要出众几分。

  惊讶过后,陆景明又洋洋得意地一扬眉。

  不愧是我闺女!

  总算赢下了比试,陆遥夕缓缓放下剑,身子却虚软不稳,隐约有了些筋疲力竭的脱力感。

  她强撑着弯下身去捡起地上断剑,递还给身前人,歉然道:“对不住,将你的剑折断了,我去寻人替你补好可好?”

  顾绪接过断剑,摇了摇头:“无妨,只是一柄普通的剑罢了,陆姑娘不必在意。”

  陆遥夕并未顺水推舟应下,仍旧执着地看着她:“那我便替你再买一把,待会你先别走,我同你下山去城中挑剑。”

  顾绪面露惊愕神情,“真的不必……”

  而不待她再次婉拒,眼前少女却似见到了什么人,目光当即亮了起来,收好了剑快步从她身旁走过。

  “白姐姐!”

  顾绪转过身去,在看清与少女笑谈的那个身影后微微一怔。

  是她……

  玉面青衣的女子笑着与身前人交谈了几句,随后抬了眸看向仍在比武台上的那人,在她走下台时神色温和地叫住了她。

  “顾姑娘。”

  未曾想到她会同自己打招呼,顾绪一愣,当即有些局促地停了下来。

  “……楚姑娘。”

  青衣女子笑问道:“姑娘方才的剑法很有意思,不知是什么剑?”

  顾绪犹豫了片刻,些许赧然地低声道:“是在下自创的斩楼兰。”

  “斩楼兰?”女子复又念了一遍,随即笑了起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是一招好剑。”

  略微一顿,她又道,“只不过既是冲锋陷阵、推锋争死的无畏之剑,姑娘这最后一招便不该迟疑。”

  顾绪眸光微暗,对比试失利一事有些黯然,却仍坦诚地应声道:“楚姑娘说得是。”

  须臾静默后,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拿着一块写有陆字的玉牌递到了她眼前,温润轻柔的话音含着笑意响起。

  “这是陆家的主家令牌。姑娘剑术十分了得,与我那位妹妹遥夕所行剑道相合,因此我特来代遥夕请问姑娘,不知顾姑娘可愿意成为遥夕的师父?”

  听得此言,顾绪倏然震诧地抬起头来,神色有些猝不及防的无措慌张。

  “我方才在比试中才输给了陆姑娘,又如何当得她师父?”

  女子摇了摇头,“一场比试的胜负无法代表一切,姑娘于剑术上的造诣我却是看在眼里。我方才已问过遥夕了,她亦认可姑娘的剑术,只要姑娘愿意收下令牌,她便会以尊师之仪礼待姑娘。”

  顾绪看着眼前泛着柔和光泽的玉牌,心中止不住意动,而一番思量后,却仍是未曾伸手去接那块令牌。

  “我师门中只有年过花甲的师父与几位尚还年幼的师妹,长缙与涿川又相距甚远,我若不回去的话,只怕师父一人独力难支。”

  闻言,青衣女子笑颜更柔和几分,“无妨,遥夕亦是在涿川长大,我想她定然十分愿意同姑娘回涿川去。只不过她才回陆家不久,或许陆前辈爱女心切,尚不情愿让女儿远走,不知姑娘可愿等她几年?待她再长几岁便去涿川寻姑娘拜师。”

  没想到面前女子已将一切思虑得如此周全,顾绪心下感动,便也不再犹豫,伸手接过了眼前令牌,拱手郑重道:“既得楚姑娘盛情相邀,在下便斗胆应下了。请楚姑娘放心,我定然会将毕生所学尽心传授于遥夕姑娘,绝不叫二位失望。”

  “我自是相信姑娘的。”女子微微一笑,“既然此事已了,我便不叨扰姑娘了,顾姑娘再会。”

  “楚姑娘再会。”

  望着青衣女子转身离开的背影,顾绪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无法言喻的冲动,胸腔的跳动好似鲜明地响在耳边,鼓噪得她思绪失控,下意识开口唤了一声。

  “楚姑娘!”

  离去的脚步略微停顿,走远的人转首看了过来。

  看着那双望过来的清亮眼眸,方才躁动不安的心好似忽然便静了下来,顾绪顿了一顿,抿着唇角笑了起来。

  “多谢你的糖。”

  露于面具外的唇微微翘起,青衣女子再含笑略一颔首,便渐渐远去,走入了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