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问话仿佛跨越了两年的光景将一切再次重现。

  同样明灿的日光,同样夺目的红衣,就连那双桃花眼中的陌生神色也是那样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以往傲岸飞扬的明艳女子,如今却已如冬雪般岑寂冰冷。

  林箊怔了一瞬,有些错愕地看过去,见她这般冷漠语气,以为她仍是在恨自己当初的绝情,想要从疏离的神情下看出一丝怨怪或恼恨。

  可无论她如何看,如何反复确认,那道望过来的视线中却依旧找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没有爱,没有恨,只有完完全全的漠然冰冷。

  就如同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一个令她惊惶的可能在心中不断放大,让她再维持不住冷静的神态,呼吸也有些不稳地发起了颤。

  见她迟迟不曾回答,关山明月桃花眼微敛,面上神色已有两分不耐烦。

  “我在问你话,难不成你哑巴了?”

  略微失神的目光重新凝聚,青衣女子沉默许久,嘴角慢慢牵出一个笑,轻弱的话音似凝滞般缓慢吐出。

  “……是我。”

  “我似乎并不认识姑娘,不知姑娘找我……有何贵干?”

  关山明月微微皱起眉,似是强忍住了心中的不耐,冷淡道:“先前在泗阳是你派人传信于我的?”

  林箊垂下了眸,没有看她,只轻轻应了一声。

  当初在发现十二兽想要对明月下手后,她便以楚郁离的名义给关山家寄了一封信,以提醒明月身旁或许有其他人派来的细作。她以为明月知晓楚郁离是她,会当即着手排查可疑之人。

  现在看来,这份笃定却显得有些可笑了。

  并未瞧出眼前人的惘然心绪,关山明月下颌微抬,仍是那副傲睨万物的神态。

  “如你所说,我的确抓出了一名潜伏于我身旁的细作。我虽不知你既不识得我为何要帮我,但毕竟是得你施助,我关山家便承你这份恩情,往后你如有任何需我关山家帮忙之处,尽管来秦湾寻我关山明月。”

  敲金击玉一般的嗓音铿然落下,红衣女子未再多看身前人一眼,只留下后方人群议论纷纷的话语声,便径直往家主之位而去。

  察觉到了不对,陈清卓走到林箊身旁,散漫的神色化作一片吃惊的沉凝。

  那样陌生的神情,他再熟悉不过。

  “她……”

  青衣女子点了点头,话音听来仍是平静。

  “她已忘记我了。”

  短暂停顿后,嘴角甚至略微露出了一点笑。

  “如此……也好。”

  可陈清卓却听出了那带着笑意的话语下掩藏的涩然,不禁有些不解地皱起了眉。

  “怎会如此?”

  为何又是关山家?虞儿当初便是被关山家的人送回蜀中后才变得与他形同陌路,莫非导致她们失去记忆的就是关山家之人?

  林箊微微抬起了头,视线看向陪伴在关山明月身旁的那道身影,苦笑着闭了闭眼。

  她大约已猜到这一切是谁所为了。

  依凭外力让人失去对一人的记忆却不影响其他,这般玄妙之事,除了医术独步天下的医仙白芷,恐怕再无他人能够做到。

  而白芷对明月那般宠爱,从来不会强迫于她,所以会有如今模样想来也是明月自己的选择。

  总归是自己先说出了那些决绝的话,将她彻底从身边推开。

  如若忘记自己能让她更加好过一些,那便……当作从来不曾相识过罢。

  ……

  时至未时,日正当空。石台之下人影攒动,除却彼苍榜前三席的位置仍旧空缺无人,其余座席都已坐满,武林之中所有英雄豪杰几乎齐聚于此,只待止戈大会开始。

  乾元大陆以武为尊,历朝历代皆崇尚武道,以至大陆各处一直兵戈扰攘、杀伐不止。直到七曜军出世,主将太皓领军平定天下纷争,大陆才终于得以泰平,百姓也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百余年前,青云山深处一名为青冥楼的势力一夕鹊起,青冥楼楼主设立彼苍榜,依据武艺高低将武林众人名列榜上,为了提醒世人珍视来之不易的太平,还于青云山顶峰召开止戈大会,邀天下人前来定功戢兵,以武会友。

  止戈即为武,止戈大会虽是依据武艺分出高下,却也意在以武止伐,化干戈为知己。于止戈大会中崭露头角之人大多都可得到青冥楼或世家的扶持,而夺得头名之人更是能名登彼苍榜榜首,获得二十八世家礼待,堪称无上显荣。

  众人静待之间,一名戴着面具的玄衣人自分开的人潮中走出,他手握青云卷轴,身披黑白双色斗篷,正是青冥楼使者。

  来人徐徐走过白石砖铺就的长路,却并未直接登上石台,而是行至彼苍榜第十席的交椅前停了下来。

  “楼主代我转告楚姑娘,尊师岑朝夕未能来此,楚姑娘如若愿意,可代榜首前往彼苍榜第一席观看此次大会。”

  此言一出,众人视线当即齐齐汇聚于玄衣人身前的青衣女子身上,目光之中满是诧异神色。而女子怔了一瞬,却并未起身,只拱手还礼道:“多谢告知,在下留在此位即可。”

  闻言,玄衣人也未曾坚持,再向她一颔首,便往石台上行去。

  宣读过开场致辞后,青冥楼使者便依青云卷轴中所记名录点人上场比试。

  初期的比试并无彼苍榜高手参与,大多鱼龙混杂,并无太多可看之处,因此许多世家家主在比试开始后就陆续离开了,只待几日后的正式比试再前来观看。

  见得留意的那道身影渐渐走远,林箊略一犹豫,同身旁人说了一声,便也随之起身离去。

  因着止戈大会开办时日较久,青冥楼在青云山顶峰建有几处客舍供到来人休息,客舍分东西两边,东客舍仅供世家与彼苍榜上之人入住,两处客舍景致布局相同,只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人混在参会人群中才有此一别。

  白芷凭借关山家的令牌进入东客舍,在客舍中的仆役带领下来到关山家所居别院外,方准备踏入院门,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医仙前辈。”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见到身后之人,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微微笑道:“你如今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此处,想来是已化解体内气劲,压制住了幽府内力。当初你受着那样重的伤却执意离开,我本有些担忧,眼下见你平安无事,我便放心了。”

  林箊拱手拜谢,“多谢前辈挂心。”

  “你来寻我是有何事?”

  须臾停顿,林箊问道:“敢问虞二娘子的离魂症是否是前辈所为?”

  白芷眉梢微扬,话语不置可否:“我还以为你会先过问明月之事。”

  如此回答,一切已是不言而明。

  目视着眼前女子,她点了点头,干脆道:“不错,虞横波与明月有此异状都是我所为。当初虞横波被带回秦湾后关山家本想将她送回蜀中,可她却一直坚持要见陈清卓,关山家主并不欲放陈清卓离去,于是便让我为她施针,将她记忆封闭。至于明月,想来你也应当能猜到她为何想要将你忘却。”

  林箊缄默少顷,迟疑着问道:“是明月前去寻前辈为她施针的吗?”

  “是。”

  淡然的话语丝毫未曾迟疑地落下。

  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叫问话之人呼吸微滞,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回避般垂下的眸流露出些许令人怜惜的狼狈可怜。

  许久,她重新看向眼前人,勉强地笑了笑,“好……我知晓了,多谢前辈告知。”

  看着青衣女子离开,白芷淡无波澜的面容上慢慢漾起一抹不忍神色,直至那道青色身影在视线尽头消失不见,她方才叹出一口气,转身进入了别院中。

  推开房门,徐徐走到坐在桌旁的女子身前,白芷揉了揉眉心,语气几分疲惫。

  “她方才来找过我了,我按你所说将那些话同她说了,她虽不曾多问,但看来还是有些伤心的。”

  红衣女子静默地坐着,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冰冷的茶水,面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动,只轻声道:“多谢白姨。”

  见她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白芷眉心攒起,话语中尽是心疼怜惜。

  “我知晓你今日当着众人之面说那些话,不过就是为了警示那些想要对她下手的人,可你分明什么都不曾忘记,却要扮出一副全然无情的样子……又是何苦呢。”

  微垂的眼睫轻颤着点了点,关山明月却并未回答,只是放下了手中杯盏,往床榻走去。

  “我有些倦了,想要歇息一会儿。”

  再看了她一眼,白芷又轻叹了口气,随即点了点头,“你歇息吧,有事便来找我。”

  “好。”

  关门声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空荡的房中只余下了那一道寂寥的红色身影。

  关山明月坐在床榻边,单薄的身躯一点点弯起,脸低垂着埋了下去,将唇上无意识咬出的血迹都掩在了同样红艳的衣袖间。

  四下无人的角落里,她终于可以任所有哀伤悲凄肆意流泻,再不必装得冷静而若无其事。

  那些素不相识的冷淡,形同陌路的表现,都不过是精心伪装后的假象而已。

  只是如今的她伪装得已是太过成功,一度骗过了所有人,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自己当真已不记得那张曾经夜夜入梦的面容。

  可当她再次见到那个身影,再次望进她的眼睛,她便知道她根本骗不过自己。

  在看到那双熟稔的眼眸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悲惘神色时,她几乎快要装不下去,只想像以往一般不顾一切地抱过她,告诉她自己从来未曾忘记过她。

  然而诀别前的话语却仿佛仍旧萦绕在耳边,让她漫溢而出的渴望于失去控制前渐渐退却。

  既然从来不曾喜欢过,又为何要表现出这般伤痛难堪的模样。

  可知那样难过的神情,会让她误以为她并非全然无情。

  蜷起的身躯微微颤抖,有泪在无人知晓处无声落下。

  “林箊……”

  破碎呢喃的声音于喉间轻溢出,未曾落入空气中便已彻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