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明见到对自己一向不冷不热的女儿竟突然朝自己奔来,一时颇有些受宠若惊,心花怒放地张开了手就要抱住她,谁想靠近的少女却径直从他身旁擦过,看也未看他一眼,直直奔向了另一人。

  陆景明:……

  讪讪地缩回了手,他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身影,茫然不解地走近前去,挠着头道:“楚姑娘原来与夕儿认识?”

  不待林箊出言,陆遥夕已先一步给出了回答。

  她依旧未曾将目光从眼前人身上移开,那样贪恋眷念地看着她,出口的话语声仍带着些许绵软的鼻音,一字一句却极为郑重。

  “当初我与流民一同前往南柳,却在半途中被山匪抓去,是白姐姐将我从匪窝中救了出来,还一路送我到了南柳。若没有她,我或许早已死在了山匪的山寨中。”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午夜梦回时却仍旧会忆起那段惊惶屈辱的往事。

  嘈杂粗野的叫骂声,污浊恶臭的气息,影影绰绰的火光,刺目淋漓的鲜血……

  那些不堪的声音和画面时时回荡在她眼前,让她觉得自己恍惚又回到了那个不见天日的牢笼中,眼前是漫无止境的黑暗与绝望。

  每当此时,她便会抱起放在身旁的那把长剑,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冰冷的剑身贴着肌肤,没有一丝温度,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轻而易举就将梦魇驱散。

  仿佛透过剑便再次见到了那个朝她伸出手的青色身影,用一条白布将那些令她惶然不安的血色火光尽都掩住,对她说: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就再也不必害怕黑暗。

  陆景明从来不曾听女儿说过这些事,裴清祀把她送回陆家时也未曾多言,此刻得知女儿一度险死还生,他惊怒后怕之余,心中生出了无数的庆幸,当即肃然地朝眼前女子一抱拳。

  “楚姑娘,我陆离欠你一份恩情。”

  他眼下用的是陆离之名,而非行走江湖时化用的陆景明,言外之意便是代陆家向她道谢,亦是表明了陆家欠她一份恩情。

  林箊牵着少女的手,温声道:“行侠仗义本就是武林中人分内之事,陆前辈不必放在心上。”

  陆遥夕留恋不舍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开看向身旁男子。

  “父亲,我想和白姐姐坐在一起。”

  陆景明一愣,连忙喜笑颜开地点头应下:“诶!好!那夕儿在这坐,我去对面坐着,你若有事唤我一声我就过来了。”

  “好。”

  终于听到女儿唤了一声父亲的男子沉浸在喜悦中,再同女儿说了两句,便喜滋滋地去家主之位坐着了,只有目光仍是时不时地注意着少女所在的方位。

  见得他离开,林箊同身旁人一并坐下,面上仍是笑着的,话音却低缓了一些。

  “遥夕在陆家过得可好?”

  陆遥夕点了点头,“他们待我很好。”

  陆景明待她的确很好,吃穿用度上对她毫不吝啬,她若有其他需求也都会一一满足,对她可谓百依百顺。

  而林箊却摇了摇头。

  “我只想知晓你是否开心。”

  陆遥夕一怔。

  眼前人眸光清亮,极认真地看着她。

  “倘若你在陆家过得并不开心,可以同我说,我会带你离开,另外寻一处你真正喜欢自在的地方。我如今已不再受顽疾桎梏,亦有了几分保命的能力,虽不敢说能够让你比在陆家过得更好,可要护你周全却是不在话下。”

  轻缓柔和的话语宛如巨石投湖,顷刻便在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少女眼角一点点变红,抑制不住的酸楚思念终于在此刻化作泪水涟涟落下。

  她很想当即应下,很想说“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可以”,可张开的嘴短暂地顿了一顿,却慢慢笑了起来。

  “我……在陆家很开心,白姐姐不必担心。”

  时隔经年,眼前人终于说出了她曾经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可她却已不再如当年那般懵懂无知,只知固执倔强地跟在她身旁。

  如若留在陆家可以护她无虞,能够在她需要的时候帮上她,那她便会学着忘掉那些令她眷恋的温暖,学会不再依赖她。

  只要能够为她做些什么,这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见她忽然落下泪来,林箊有些无措地愣了一会儿,连忙拿出巾帕为她擦拭,哄慰道:“怎么哭了?”

  陆遥夕泪中带笑,微微闭着眼乖顺地任她为自己拭泪,低声道:“我就是想你了。”

  瞥见对侧已有些坐立不安的男子,林箊苦笑道:“你这般哭下去,陆前辈定然以为我欺负了你,恐怕马上便要提着枪过来了。”

  陆遥夕皱了皱鼻子,一眼将那个起身欲过来的身影瞪了回去,轻轻哼了一声,“他敢!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白姐姐的。”

  闻言,林箊就笑起来,有意逗弄她道:“是了,遥夕现下是陆家唯一的大小姐,又有谁敢不听你的话呢。”

  少女白皙的脸颊飞起一抹霞色,有些羞赧地垂了垂眸,须臾后,却仍是不舍地抬了眼去看近前的人。

  “白姐姐,你的眼睛终于好了。”

  林箊支着下颌眉目弯弯地点了点头,“是,终于能看到我们遥夕的模样了。”

  陆遥夕面上绯色更甚,澄澈的眸中却似泛起了点点星光,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后,她轻声问道:“姐姐觉得我好看么?”

  并未听出少女的话外之意,林箊只是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遥夕很好,和姐姐心里想的一样。”

  尤其是那双通透明净的眼睛,当真和心中所想一模一样。

  知晓她此言并无他意,只不过是如以往一般哄着自己,陆遥夕心里蓦地生出一丝不甘,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眼前人似是看到什么,视线微微上移,面上笑意也深厚几分。

  “清祀,你来了。”

  陆遥夕身子一滞,缓缓抬起头去,便望进了一双古井无波的冷眸中。

  仍旧是淡漠寒凉的双眼,其中目光却好似能将万事万物都看透,令她心中难以抑制地生出一丝寒意,本能地便想要同当初一般避开视线,而余光在触及身旁人的身影时,又强迫自己按捺住那份颤栗,尽量做出了一副平静沉着的姿态。

  “……裴姐姐。”

  裴清祀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便在一旁坐下。

  发觉身旁少女有些拘谨,林箊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小包山下买的点心,笑着递了过去,“左右离人齐还有一段时辰,遥夕先吃些点心解解闷吧。”

  陆遥夕缄默不言地接过点心,虽并未打开吃,心中不安却仍是平复了不少。

  林箊回过头来,视线望向对侧走到家主之位坐下的清癯男子,微微眯起了眸。

  “那便是裴家家主罢?”

  裴衍之方一落座,便隐隐察觉到不远处投来一道视线,他侧首看过去,就见到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正看着他,见他回望过来,还对他微微笑了一笑,神情恭而有礼,挑不出半分差错,却令他莫名感到一丝冷意。

  再看了那女子一眼,他收回视线,对身旁侍从低声道:“查一查此人来历,看看岑朝夕是何时收她为徒的,背后可有哪家势力。”

  侍从领命应下:“是。”

  看出了眼前人心中潜藏的杀意,裴清祀神色微动,眸光柔和些许,却转开了话锋。

  “楚姑娘不曾同你来么?”

  敛去心下冷意,林箊看向她,无奈地笑道:“本想带皎皎一同上山的,但没想到皎皎有些怕高,畹娘便让我先上来,将它送回客栈了。”

  明明是一只山狼,却因从小养在身边失了本性,竟然怕高……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忆起去岁在蜀中时裴清祀给她寄来的那封信,她端正了神态,低声道:“你说董千山或许会在止戈大会露面,可是听得了什么消息?”

  裴清祀略一颔首,墨色的瞳眸沉凝几分,“裴家候吏曾在游冬、临溪、虔阳几地见过与他相像之人,这几处都是通往帝临的必经之地,且较为偏僻,当是为了避开丐帮眼线。”

  林箊若有所思地抬起眸,望了一眼最前头的空位。

  董千山如今正被丐帮追杀,定然不可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出现于人前,想来应当是虞兰时派他来此,只是却不知这二人在暗中图谋些什么。

  倘若能抓住董千山,凭借他找到虞兰时藏身之处,或许便能够打破他们的计划,避免一场不必要的劫难。

  正当她凝神细思时,眼前光影微暗,一阵微弱的酒气迎面飘了过来。

  “你们俩聊完了没有?把这小姑娘借我聊两句?”

  听出了来人声音,林箊诧异地抬起头来:“陈前辈?”

  蓝衫男子远目望了望,似是确认没人看着他,才将身前人拽过,咕哝道:“好不容易等到虞儿被她大哥叫走了我才能来找你说两句。”

  嘟囔过后,他懒怠的面容上露出了一抹笑,“我来是想同你说,你不必再想办法为虞儿解那离魂症了。”

  林箊微微一怔:“为何?”

  “不知你先前同她说过什么,总之虞儿已经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虽然我和她如今与寻常友人毫无差别,可她已不再抗拒我的接近,也愿意在空闲时与我外出同游,能有如此变化,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含着笑意的话音停了一停,男子眉目又有些沮丧地耷拉下来,“只不过她说若要和她见面便不能饮酒,我是为了陪她才来这止戈大会的,这一路行来,我都快半月不曾沾过一滴酒了……”

  望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林箊禁不住哑然失笑,心中却渐渐流溢出由衷的喜悦之情。

  即便从前的经历已如过往云烟,即便脑海中再也不记得对方模样,可是被抹去的情感仍旧会在心中生根发芽,那么遗忘与否便都无关紧要了。

  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陈清卓一拍眼前人的肩,“对了,我的倒千樽是不是还在你那?”

  略微一顿,林箊方才道:“上回我见到它时,它在明月身边,现下大约还在关山家吧。”

  陈清卓拧着眉啧了一声,随即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关山家那小丫头如今都成家主了,应当也不会亏待我的马,那马既然被你们喂了那样久,那便送给你二人吧,回头得空了我再去关山家看看它便是。”

  话音方落,他目光忽然一亮,“正说着呢这人就来了。”

  陈清卓从林箊身旁走过,大剌剌地扬着嗓音道:“诶,关山丫头,我的马可是还在你那?”

  一众侍从簇拥间,一名穿着红裳的女子行过白石砖铺就的道路,来到了二人跟前。

  她并未理会男子的询问,只略微转了视线,眸光微漠地看向眼前的青衣女子。

  “你就是楚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