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临地处乾元大陆中部,南临沧浪江,北靠青云山脉,道路四通八达,天下商旅皆汇聚于此,乃是中州最为繁盛之地。城中规划严整,庄严威赫,以往多朝王城皆定都于此,故而素有“尊一帝而临九州,安一隅而名天下”的美誉。

  世人皆知,青冥楼便位于帝临城北的青云山上,止戈大会正是由青冥楼主持召开,因此止戈大会比试之处就在青云山山顶,而青云山崇高险峻,上山之路虽由世家出资修建了一条栈道,可其傍凿山岩之险绝还是令不少人望而生畏。

  顾绪本是涿川一小门派的大师姐,虽名为大师姐,可整个师门上下包括她与师父也只有五人,最小的一位师妹甚至还未曾学会跑步,是前年那场洪涝后被师父捡进门的遗孤。

  眼看师门岌岌可危,再不闯出番名堂便要灭门了,于是她自告奋勇前来帝临参加止戈大会,意图在止戈大会中显露一番身手为世家看中,或许能替师门赚回几个银钱。

  虽然师门并不显耀,但顾绪于习武一道上的确有几分天资,门中本快要失传的匪石剑法她已练会了十一式,还差一式便可行满功成,这也是她敢于毛遂自荐前来止戈大会参加比试的缘由。

  可眼下她望着悬崖绝壁上堪称一线的栈道,却觉得腿肚子都软了,因着饥肠辘辘而浑身无力的身子更是提不起一丝力气。

  涿川距帝临虽算不上千里迢迢,但一路的食宿花费仍是叫她将本就不多的银钱都花尽了,她已许久未曾好好用过一餐饭,这两日更是只能以水充饥,使得本称得上清秀可人的一张脸瘦削得微微凹了下去,整个人也是有气无力,若不是手中拿着一柄剑,看起来倒更似个落魄穷酸的乞儿。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若再不登山恐怕将要错过今日的大会开场,顾绪咬了咬牙,一手扶着栈道栏杆,一手以剑撑着崖壁,就这般颤颤巍巍地往山顶登去。

  直行了两个多时辰,在日上中天时,她终于登上了青云山顶峰。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朦胧的层云就在身旁飘荡而过,目之所及之处有一片宽阔平整的石台,石台位于云雾缭绕的山崖边,周边并无任何防护,正是止戈大会比武之地。

  石台正前方左右分布着数十把交椅,右侧交椅共三十把,其上刻有青云图纹,乃是彼苍榜上三十名武林高手所坐之位,左侧交椅则有二十八把,椅背雕有星宿纹样,是为二十八家家主座席。

  如今这五十八处席位已坐满了大半,更多如她一般没有资格坐上那五十八把交椅的人便随意立于后方,只等待轮到自己比试时再走上石台。

  止戈大会比试时间从来不定,少则八/九日,长则一月余,以往甚至有过一场比试打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分出胜负的前例。名列彼苍榜上的三十名侠士无需参与最初比试,直到未上榜的一众侠士中决出最为出众的六十六人,再由这六十六人同他们一并抽签,随机选出比试对手。

  喘平了气后,顾绪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走近前去,远望着坐于前方的一道道身影,心中竟隐隐有些热血沸腾,身上的乏累仿佛也不知不觉退去了些许。

  逍遥枪陆景明、栖松寺心虔大师、飞雪派徐凤歌、望山道人王玄一……竟连一贯恣意放荡的蓝衫酒客也来了。

  想到这些成名已久的风云人物都将在台下观战,甚或能有机会与他们同台一战,顾绪禁不住心荡神驰,慷慨激昂,一时激动之下胸口似涌上一股血气将呼吸阻滞,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也愈发昏沉,摇摇欲坠的身子眼看便要倒下去,却有一只手忽而从旁伸出将她轻轻扶住。

  “姑娘没事吧?”

  扶住她的人是一名女子。

  眼前一片昏暗朦胧,喘息也渐渐变得粗重,顾绪勉力撑着残存的意识摇了摇头,还未曾说出话来,便感到腕上搭来了一只手。

  身旁人略一探脉后,收回了手,笑道:“有些体虚,倒是无碍,我眼下身上恰好有一瓶固本培元的药,应当能缓解姑娘症状,还望姑娘不嫌弃。”

  一只药瓶随之递到了手中,顾绪心下苦笑了一下,却仍是虚着嗓音道了谢。

  见她服过药后似是有些好转,来人再关切地看顾了她一阵便与她出言告辞了。

  顾绪心知自己只是太久未曾进食才造成的体虚,但如此理由到底太过叫人难堪,不便与他人言明,于是只能含糊其词。不过服下女子送的药后身子倒的确缓和了几分,起码叫她昏晕的神思清醒了不少,目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涣散。

  没想到在这异地他乡能遇见如此心善之人,她有些感动地抬了眸去看方才赠药给她的女子,想要记住她模样以便在日后报答此份恩情,而视线在触及刚刚离开的那道青色身影时,双目却猛地睁大了些。

  玉面青衣,无鞘黑剑……她是天榜第十的楚郁离!

  惊愕了好一会儿,顾绪恍然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摸刚刚放进怀中的那瓶药,而手在触碰到药瓶时却感到怀中多了两样东西。

  她怔了片刻,缓缓将那两样东西拿出,目光呆愣地望了许久,神色似是痴了。

  手中之物十分寻常,在这庄重威严的止戈大会中却显得格格不入。

  是一锭银子,与一小包酥糖。

  ……

  青衣女子持剑从人群中穿过,行步从容不迫,所过之处有认出她身份之人皆自行为她让开了道路,目光惊异好奇地不断打量着这位极为神秘的天榜高手。

  新任褚家家主见她到来,主动起身上前与她问候,性情散漫的无双棍魏崇丘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连向来严肃寡言的丐帮长老亦神情温和地同她低语了几句,如此声势惹得后方群人更是窃窃私语,对她身份底细一时猜测不定。

  与众人一一问候过后,林箊终于落座下来,坐于她身旁的陆景明笑着朝她一拱手:“楚姑娘,又见面了。”

  林箊亦还以一礼:“陆前辈。”

  陆景明打趣道:“我只知楚姑娘是岑朝夕高徒,却不想姑娘竟如此善与人交,能叫一贯不苟言笑的老叫花子都对你另眼相看,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

  知晓他并无恶意,林箊也不赧然,只是落落一笑:“蒙各位前辈抬爱,晚辈也只是承师父荫庇而已。”

  话音一顿,她又好奇问道:“陆前辈并未坐于家主之位,莫非陆家主今次将来参加止戈大会?”

  陆家现任家主陆沉性情古怪,一向不爱参与人多之事,上一次止戈大会陆家便是由陆焉前来参加,可如今陆焉伤病未愈,她本以为陆景明既已公开了自己陆家子弟的身份,便会由他代陆沉坐家主之位。

  陆景明摇了摇头,“他那般不喜嘈杂,岂会来此。”

  停了一停,他面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此次代陆家出面的并不是我,而是小女遥夕。”

  林箊一怔。

  ……什么?

  望出去的视线似是见到什么,陆景明笑着站起了身,“夕儿来了。”

  林箊转过头去,便见到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自重重人潮中朝她走来,未曾见过却透着熟稔的面容叫她一时怔了神。

  少女穿着一袭青白色的莲纹衣裙,手中拿着一把十分眼熟的长剑,当初有些稚气的容颜如今完全长开了,便如盛开的青莲一般丰姿冶丽,那双明净澄澈的眸子已不见往日的惊惧惶然,只如澄静的湖水一般漾着潋滟微光,于日光下显得夺目耀眼。

  陆景明招了招手,“夕儿!”

  听得呼唤声,少女往他所在之处看了过来,而望出的视线在见到他身旁的青色身影时,脚步却忽然顿了住,那双澄澈平静的眼中急遽亮起灿然光彩,眼角的朱砂痣也似明艳了几分。

  少顷怔愣后,林箊眉目微弯,眼中慢慢流露出细密笑意,随即站起身来,微微张开手,在少女向她扑来时轻轻抱住了她。

  仍是熟悉洁净的皂角香气。

  柔软的身躯完完全全地埋在她怀中,环抱住她的双手好似害怕再次失去一般不断收紧,而她却并未表现出半分不适,只如以往一般亲昵地抚摸着眼前人的发丝,含着笑意的话语声低缓温柔。

  “许久未见,遥夕又长大这样多了,当初为你做的这套衣裳已经见小了,何时与你再做两套可好?”

  陆遥夕紧紧抱着她,眼中涌起朦胧雾气,出口的话语带着些失而复得的凝噎轻颤。

  “白姐姐……我终于见到你了。”

  感受到颈间湿润的水汽,林箊怜惜地伸手将她眼角泪痕拭去,歉然道:“是我不好,一直未去找你。先前我向清祀问过你的下落,她说你如今在一处安全之所,没想到竟是把你送回了陆家。”

  水润的双眸凝瞩不转地盯着眼前人,少女吸了吸鼻子,软声道:“不是裴姐姐送我回去的,是我自己想要回陆家。”

  她还记得在刚刚得知眼前人坠崖失踪时,自己心中有多惊慌失措,想要寻到她下落,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更不知该往何处去。

  而那名淡漠冷肃的白衣女子便是在那时找到了她。

  “她身份特殊,即便今日未曾有此一遭,往后也会有许多势力欲要致她于死地。你如当真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便回陆家去,倘若日后你坐上了陆家家主之位,于她来说便是多一分保障,于你而言世家小姐的身份也好过如今漂泊无定的生活。她曾说过不愿你受家世桎梏,因此我不会逼你,要如何选择全看你自己。”

  不需要思考太久,她便给出了回答。

  “好……我去陆家。”

  后来她便被送回了陆家,与那位从未谋面过的生身父亲相认,得了陆家小姐的身份,从此衣食无忧,开始习武练剑,一切都好似比从前更加美好,可却再也不曾见过将她拉出泥沼的那个身影。

  直到现在她才知晓,原来她们曾经距离那样近,原来她曾亲眼看着她在自己眼前离去。

  可无论离开多久,错过几次,终究还是让她见到她了。

  对她而言,这便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