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一阵和暖的春风吹散了肃杀的寒意,将栖霞河两岸的烟柳都吹绿,街上来往行人所着的裘衣大氅已换作了轻薄些的深衣襦裙,满目皆是鲜亮光景。

  林箊盘膝而坐,将心法修炼了一回后,看着窗外天色,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出了厢房往正堂而去。

  如今已是三月末,她已在南柳停留了近四个月。

  自先前离开蜀中后,她无处可去,便同楚月灵一道回了南柳,以她好友的身份在楚家暂住一段时日,而这一住就到了冬去春来之时。

  楚家书香门第,府中环境清幽,极适合潜心修炼,她整日无事时便在院中修习心法,其余时候则陪楚父清谈对弈,或同楚母闲话家常,与楚家上下相处甚为融洽,叫府中下人都知晓大小姐的这位友人颇受楚家二老喜爱。

  她棋艺虽不精,学识也算不上广博,可胜在棋品较好,且如此年纪就已游历过大江南北,堪能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因此无论是四海九州的风土人情,还是鲜有人知的逸闻轶事,她都能说上一二,不仅哄得楚家二老欣愉满意,且让楚家最为顽劣不羁的二小姐也整日跟在她身后对她言听计从。

  因着楚家中无人习武,又都是宿儒士人,她未免惊扰他人,平日并未表露出自己会武一事,以往从不离身的无鞘剑也藏到了暗处,只叫其他人以为她是一名寻常的商贾人家小姐,那些奇闻逸事也是跟着家中四处游历经商所知。

  行至正堂,林箊便见到了正在准备用朝食的楚家几人,同众人一并用过朝食后,她照常要送楚月灵去虹映书院讲学,而方与楚家二老打过招呼,出了厅门,一个身影便急急忙忙地黏了上来。

  背着书袋的少女跟在两人身旁,眼巴巴地望着她,“林姐姐,何时再与我说那些武林大侠的江湖传奇?”

  林箊笑看着她,极有耐心地温声道:“待你今日散学归来后我便同你讲观千剑离崖悟剑后与徐凤歌那一战可好?”

  少女目光亮了亮,当即就要点头,却又好似想到什么,软了语调撒娇般地央求道:“就不能说玉面青衣的故事吗?”

  林箊顿了一顿,眸中划过一抹微不可察的赧然神色,察觉到身旁人投来的促狭目光,她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她在江湖中极少露面,我对她所知也不多。”

  闻言,少女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好吧。”

  三人出了府宅正门后,要去书院上学的少女便与二人告了别。

  “我去书院了,林姐姐等我回来!”

  望着妹妹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楚月灵面上露出一抹调笑神色,笑看向身旁人:“能令惯来顽皮的不宣都对你听之任之,此君果真是能说会道。”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打趣之意,林箊却不局促,只笑道:“既是畹娘家人,我自该尽心讨好,便是笨口拙舌也要竭力伶俐几分,否则被赶出家门去可如何是好。”

  此番言语中的卖乖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了些,楚月灵略带嗔意地看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便与身旁人一并上了马车。

  前行的马车发出沉闷的响动声,在安静的车厢中显得格外明晰,身旁繁杂的人声尽去,如今终于只剩下她二人。

  轻浅的吐息声近在耳旁,熟悉的兰香丝丝缕缕地缠绕至鼻端,车厢中静得几乎能听见胸腔中愈发鲜明的心跳声,按捺不住的思念之情终究在无人之时肆意蔓延。

  望着眼前人瞳眸中未曾遮掩的深厚情意,楚月灵心中似烧起了一簇火,慢慢生了些烫意,将沉静的目光也燎得渐渐失了控。

  她抿着唇略微垂了眸,停顿须臾后,轻声道:“待会还要讲学,莫要将衣裳弄乱了。”

  言外之意的默许让注视着她的那双眸中添了一抹暗色,呵气一般的轻笑声响起,已动了情的人出口的话语却仍旧和缓温柔。

  “畹娘安心,我会替你理好。”

  眼睫轻轻颤了颤,被注视的女子放任地闭上了眼。

  光影微暗,浅淡的草木气息覆了上来。

  青色的衣裙与济楚的衫裙交叠,贴近的身影难分彼此地融成了一片,呼吸交缠着起伏,滚烫的温度从无人知晓的角落延伸至被指尖轻抚过的每一处。

  绵长而深入的亲吻后,林箊微微松开了怀中已有些虚软无力的人,只仍旧留恋地抱着她,嗓音有些低哑而无奈地叹息道:“明明同居一檐之下,日日相见却不能与以往一般共枕而眠,此行来南柳倒果真是为了修炼,只不过修的不是武,而是心了。”

  听出了她话语中几分求而不得的委屈,楚月灵睁开湿润迷蒙的双眼,略抬起头吻了吻她的唇,安抚的话语声仍如漾着水雾一般轻柔绵软。

  “再过几日便要启程前往帝临了,你再忍耐两日……”

  林箊细致地将怀中人有些凌乱的衣裙一点点抚平,含笑温声道:“纵然碍于身份不能日日与畹娘亲近有些难耐,可在南柳这段时日却是我这些年最为轻松自在的几月,又岂能说是忍耐呢?”

  楚月灵睨她一眼,垂首咬了一口正在整理衣襟的那只手,轻嗔道:“话却都让你说了,油嘴滑舌。”

  软绵绵的轻咬便似撒娇一般毫无威慑力,见到心上人如此小女儿姿态的一面,林箊只觉得心都软了,溢着笑将她又抱紧些许,细密轻浅的吻不断落在怀中人耳后颈间。

  细碎酥麻的痒意如浪潮般涌起,使得未曾防备的人喉间不自主地溢出一声低吟,随即又隐忍地抿住了唇,白玉一般的肌肤上浮起一层霞色。

  “莫要胡闹……快要到书院了。”

  再温存了一会儿后,依偎的身影便分了开,马车停在了虹映书院外,青衣女子搀扶着身旁人下了车。

  有送孩子来书院的妇人见到她二人,笑呵呵地同她打招呼,“林姑娘今日又来送楚大娘子讲学呀。”

  林箊温和一笑,颔首道:“是。”

  楚月灵亦笑着与妇人打过招呼,而后目光看向身前人,神色温柔几分。

  “今日我课业不多,应当申时便能散学,你既答应了同不宣讲那些江湖传奇,待我散学后便一同去翠微书院接她吧。”

  林箊依顺地点头,“好。”

  与心上人告别之后,楚月灵便端正了神色进了书院。

  半日时光转瞬即过,丁零的散学钟敲响,年轻的女郎们一一与楚月灵行礼拜别,待学斋中所有学子都离开,她克制着急切的心绪,徐徐行至学院院门外。

  而目光在望见等候于门外的那道熟悉身影时,柔软的笑仍是无法抑制地浮上了眉梢眼角。

  她快步走上前去,牵过眼前人的手,“可等得久了?”

  林箊笑着摇头:“不久,我也是方才才到。”

  手中触及的肌肤满是寒风浸染的冰凉,知晓她撒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谎,楚月灵也未曾点破,只将握着的手在掌心慢慢捂热,柔声道:“那我们走吧。”

  相偕的两道身影上了车,缓行的马车在雾色霞光中渐渐远去。

  约一刻钟后,两人乘车来到楚不宣求学的翠微书院外,方一下了马车,便见到背着书袋的少女正气势汹汹地同一名少年争执。

  “楚郁离不过是个无门无派不知哪来的山野女子,沈溪客可是我白越郡的世家公子,四年前就已名列彼苍榜,怎可能比不过她?我看只是让着她而已!”

  “放屁!”俏丽娇逸的少女横眉怒目,眼中似能喷出火来,“沈溪客不过是地榜第三,连裴家的大小姐都不如,也配与天榜第十的楚郁离比?”

  听得眼前人破口怒骂,少年面色涨红,反唇相讥道:“你们楚家全都是文弱书生,懂什么江湖武林,我看你不过是见那玉面青衣也姓楚才这般拥护她,也不想想她认得你吗?而我却曾亲眼见过沈溪客,他那般倜傥风度,天下又有何人可及?这才是当之无愧的麒麟子!”

  见他面有得色,楚不宣嗤笑一声,鄙夷道:“你不过是沈家八杆子打不着的旁系,沈溪客加冠之日沈家曾大宴全城,白越百姓何人不曾见过他?这竟也值得你吹嘘?”

  “你!”人高马大的少年被说中痛处,怒从心起,当即举起了拳头,“找打!”

  眼看这一拳便要落到楚不宣脸上,而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出,轻而稳地捉住了他向前挥去的拳。

  发觉自己的手被人看似轻巧地拿住,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抽开,身子也丝毫动弹不得,少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青衣女子,心中隐隐生了怯,却仍色厉内荏道:“你……你是何人?!”

  来人微微一笑,“我是楚不宣的友人。敢问郎君为何觉得楚郁离比不过沈溪客?”

  少年一扬头,哼道:“她一介柔弱女子,武功再是高强又如何比得过男子?”

  “可我也是女子,郎君为何却被我挟制得无法动弹?”

  少年一时哑然,嗫嚅一阵,才似想到什么一般高喊道:“你会武功!我不会,你这是恃强凌弱!”

  青衣女子眉梢微挑,笑道:“既如郎君所言,沈溪客也是习武之人,但在以武功评判高低的彼苍榜上他位于楚郁离之后却是不争之事,那又何须再有此一辩?”

  见到少年哑口无言,再说不出一个字,楚不宣昂头挺胸地连连附和:“林姐姐说得极是!沈溪客就是不如楚郁离!”

  林箊无奈而好笑地看了一眼身旁狐假虎威的少女,随即将抓着的手松了开,面上笑意略微淡去。

  “世间万般事,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向来与男女身份毫无关联,还希望郎君莫要囿于成见,否则难免有夏虫语冰之嫌。”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有些羞恼地再看了一眼身前女子,便一言不发,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

  楚不宣得了胜,很是兴奋地看向眼前人,神色满是崇拜,“林姐姐竟然会武功!为何从来不曾听你说过?”

  林箊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为了防身学过几招拳脚功夫而已,上不得台面。”

  对她如此回答并不满意,楚不宣还待追问,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唤。

  “不宣。”

  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姐姐,方才还意气高昂的少女心中暗道一声糟糕,当即怏怏地耷拉下了眉目。

  “姐姐……”

  楚月灵目光清冷地看着她,训责道:“爹娘为你取名不宣,就是希望你能够沉稳持重一些,可你却日日惹是生非,竟还要当街与人大打出手。今次若没有你林姐姐,你岂不是要被那人打伤?”

  楚不宣撇了撇嘴,无精打采地应下了,心下却仍有些不忿,忍不住抬首道:“可是他胡乱编排楚郁离在先!我只是听不过去就与他辩驳了几句。”

  出乎意料,楚月灵并未回驳,只“嗯”了一声,便道:“下次不可了。”

  诶?

  楚不宣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慢吞吞地跟随着姐姐上了马车,心中却仍是惑然不解。

  今日姐姐怎么这样好说话?

  怪哉。

  ……

  又过了几日,平和安宁的楚家再次忙乱起来,楚府外备好了马车,不断有下人将收拾好的行李装入车中。

  楚月灵看着大包小包的包裹,神色几分无奈,“母亲,不必带如此多行李,只是去帝临月余罢了,很快便会回来。”

  楚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有些埋怨道:“前次你也说只是外出几日,却一走便是两三月,叫我和你父亲整日牵肠挂肚。不过好在此次有林姑娘陪在你身旁,她当能照顾好你。”

  听得此言,楚月灵便笑了起来,语调也放软了些:“是,她会照顾好我,母亲不必挂心,还希望父亲母亲在家中也照顾好自己。”

  性情活泼的少女守在马车旁,左顾右盼地不断往院中张望,嘟囔道:“林姐姐怎么还没有出来?”

  话音方落,穿着青衣的女子便从楚府中走了出来,她今日并未如以往一般两手空空,而是握了一把缠着布的黑剑,面上也戴着一张半脸的白玉面具,青竹般的身姿仍是挺秀洒落,看起来比往日却更多了两分神秘清冷。

  望着她如此装扮,楚不宣瞳孔一缩,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凝滞住了,难以置信地伸手指着她。

  “你……你你你!”

  林箊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走到她面前轻轻笑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还希望不宣替我保密。”

  果然是她!

  楚不宣眼神灿亮,忙捂住了嘴连连点头,心中激动不已。

  自己仰慕已久的玉面青衣竟然就是林姐姐,传闻中的武林高手竟然就在自己身边!莫怪她了解那样多江湖传奇,因为她本就是最为传奇的那一人!

  激动的心绪略微退去些许,少女后知后觉地看向不远处的长姐。

  也不知道姐姐知不知晓……

  只犹豫了一瞬,她便又兴高采烈地咧开了嘴。

  也不重要了!自己知道就好了!

  与家人一一告别后,将要远行的人便登上了马车。

  楚不宣看着马车中的青色身影,放声高喊道:“林姐姐,带着我姐姐早些回来!我会想你们的!”

  青衣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再同众人招了招手,马车便渐渐驶离楚府,朝缓缓升起的曦光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