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东院外书房中,身着白衣的女子正于书案前执笔修书,落墨之间快无疑虑,清冷的容颜中看不出半分多余神色。

  玄衣佩剑的侍从自外走入,直行至她身旁,拱手躬身回报道:“小姐,已审了岑钰五日,除却伏袭一事与虞家有关外,他并未吐露出更多消息,可还要加刑再审两日?”

  裴清祀笔墨未停,只淡淡道:“不必了,他并非坚毅之人,审问至此仍未探得有用消息说明他本就知之甚少,再审也是无用。”

  玉尘低首应下,随即又道:“岑家已派人来要人了,可要将他交出去?”

  “他如今情况如何?”

  “所用刑罚皆是不显伤之刑,除却神志有些恍惚外其余与常人无异。”

  “着人替他换套衣裳便将他交还回去。”

  “是。”

  侍从领命后便转身离开了。

  最后一笔写完,裴清祀将写好的信卷起放进书筒中,递给身旁侍女。

  “将信寄给她。”

  似乎不必她说出名字,侍女便已知晓她话中所指的是何人。

  外出寄信的侍女与快步走入的裴府下人错身而过,传话的下人低首禀报道:“小姐,二小姐在外想要见您。”

  白衣女子神色略一顿,眉心微不可察地攒了起来,沉默片晌,却仍是淡声应下了。

  “让她进来。”

  下人退出去不久,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便从外闯了进来,鲜眉亮眼的少女望见书桌前的那个白色身影,当即又加快了几分脚步,几乎是小跑到她跟前才停下了步子,尽力端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亮晶晶地看着眼前人。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裴清祀并未看她,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情,“何事?”

  见到长姐神色冷淡,少女也不曾灰心,只按捺着上前去牵她衣角的冲动,软声道:“许久未见你,有些想你了。”

  一旁随侍的乾雨见到少女这番娇憨模样,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古怪神色。

  裴府上下皆知,身为二小姐的裴沅芷因受家主宠爱,自幼便娇纵跋扈、无法无天,其人虽文武双废,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但在寻事生非方面却堪称天赋异禀,令一贯严厉的裴家家主也对她毫无办法。

  可这无法无天的裴二小姐谁都不怕谁都不依,却偏偏极为听从长姐裴清祀的话,每每裴清祀回到裴府的几日都是她最为乖顺可人的时候,令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裴清祀对她的不喜是众所周知之事,而她倒似毫无所觉,仍是一厢情愿地整日缠着她的这位长姐。

  对她如此话语恍若未闻,白衣女子只淡淡看她一眼,“七略可曾读完?明决经传注疏又看了几篇?”

  裴沅芷神情立即颓萎几分,怏怏着嘟起了嘴:“我又不是姐姐这般聪慧之人,七略那样厚,该看到何年何月才能看完……”

  “既不曾读完便回去接着看。乾雨,送二小姐回房。”

  微漠的话语声落下,侍女已做出了送客的动作。

  “二小姐,请。”

  “姐姐!”

  少女又气又急,一把打开侍女的手就要去拉裴清祀的衣裳,却被她微微一避便闪过了。

  裴清祀眸光微敛,轻轻睇她一眼,一言未发。

  而这无声睇去的一眼却让正待犯大小姐脾气的少女动作忽地顿了住,随后颇不情愿地收回了手。

  她拧着眉还要说些什么,一道微带笑意的话语声却自远极近响了起来。

  “原来芷儿在此处,莫怪整个裴府如此安静。”

  裴沅芷转回头去,见到走来的男子,敷衍地唤了一声,“父亲。”

  裴衍之同一名身形魁梧的侍从步入书房,看着少女的目光移向书案旁的长女时,和缓的神色便淡了一分,只有话语声仍保持着些许温蔼。

  “芷儿,你先出去,我与你长姐有话要说。”

  再看了姐姐一眼,裴沅芷见她仍旧未曾在意自己,便耷拉着眉目无精打采地径直转身出了门,连一声告退都未说。

  屏退了其余下人后,裴衍之略垂首看着书案上堆放得井井有条的书信公文,面上温和神态已褪去,漫不经心道:“听闻你将岑家的二公子抓了回来?”

  裴清祀淡然答道:“于乾北办事时遭人埋伏,将他们抓回来审问之后方才知晓此人是岑家之人,如今已着人将他送回去了。”

  “嗯,送回去了便好,眼下到底不便与其他世家生出嫌隙,只能暂且委屈你了。”似是才想起来问一句,裴衍之看向面前长女,“你不曾受伤吧?”

  “无碍。”

  裴衍之略一颔首,又状似随意般询问:“此次去乾北办的什么事?听垣北的司事说你将城中所有候吏都调走了,竟如此大动干戈?”

  裴清祀神色未变:“收到消息称十二兽祖明带着大队人马动身北上,止戈大会将近,未免发生变故,我便同玉尘前去看了看。至不周时恰好撞上了十二兽之人,本想将他们一网打尽,谁想遇上岑家搅局,还是让祖明跑了。”

  “哦?可知他们去不周所为何事?”

  “尚未查明。”

  裴衍之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追问下去,转了话锋道:“还有五月便到止戈大会了,这些事交给手下人去办即可,你安心准备参加大会。”

  “是。”

  同长女谈过话后,裴衍之便与侍从又离开了书房。

  他边缓步走着,边轻慢道:“清祀天资奇高,本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只可惜自小被曲胜水养在身边,性子随了她,太过不争。若不是羽儿的孩子着实不成器,这家主之位也未必要传给她。”

  闻言,身旁侍从似乎有些惊讶:“大小姐无论武略文才都称得上超群拔萃,不知家主因何心生顾虑?”

  裴衍之狭长的双目微微眯起,眸中光影明灭不定。

  “论文韬武略她自是无可指摘,只是心思却不知究竟,恐怕还对我当年怠慢了她娘有些芥蒂。”

  提及家中之事,侍从不便出言置喙,于是只垂首倾听,未再言语。

  裴衍之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段时日着龙潜时刻留意她动向,她身旁那些侍从跟她太久,已不能尽信。”

  “是。”

  话语声停息,两道身影便在游廊下渐渐远去。

  与裴家相距千里的蜀中城内,一辆马车徐徐行至城北青罗江畔,在人来人往的浮桥边停了下来。

  车中先后走下三名姿容出众的女子,往浮桥尽头的桃花岛而去,引得过往行人为其风姿所摄,不觉频频回眸,心下暗自猜测这几人是哪家的世家小姐。

  惯常喜着青衣的人今日换了一身云峰白的衣裙,面上的白玉面具也更作了寻常女子用以遮面的轻纱,衬着她如今因心中不豫而显出几分淡漠的神情,看来便似高不可攀的天山雪一般泠然出尘而又令人生畏。

  一旁同行的妖娆女子见她面露不悦的神态,不禁颇为愉悦地笑了起来。

  “不错,这生人勿近的脸色一摆,便与那裴家的冰山更像几分了。”

  林箊秀眉微蹙,有些着恼地瞥她一眼,“为何非要我换身打扮,你却不必遮掩几分?”

  青岚眨了眨眼,笑盈盈道:“被虞家追杀的可是你不是我,我做什么要遮掩自己?”

  话音略一顿,她微微眯了眸,很是玩味地上下打量眼前人一阵,面上笑意愈深。

  “何况你现下这般出尘绝艳,连你的畹娘都移不开眼了,合该感谢我一番才是,是吧,楚姑娘?”

  楚月灵并未否认,微微笑道:“此君无论何时都是叫我移不开眼的。”

  得了心上人如此直白的夸赞,林箊露在面纱外的耳尖微微泛了红,却有些无奈道:“畹娘莫要听她胡言。”

  什么躲避追杀,低调行事……青岚分明只是想借机逗弄她一番而已,果真是劣性不改。

  三人就如此一面笑闹,一面沿着浮桥上了岛。

  桃花岛如今失了主人打理,岛上桃花已显出了些许凋零的颓意,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落花无人清扫,满目明艳的红更显热烈张扬,看起来便似繁花落尽前的盛景。

  戴着面纱的女子看着纷纷扬扬的落花,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清亮的眸光一点点变淡,从中流露出几分风流云散般的惘然岑寂。

  一朵桃花自枝头落下,随风悠悠荡荡地飘至她肩头,她垂眸看了一眼肩上桃红,却并未伸手将它拂去,只缄默地走进了密密丛丛的桃林中。

  在虞兰时死后,不少蜀中百姓为了悼念他,都会前来桃花岛放一盏花灯,以至岛上游人比之往昔只多不少。

  林箊缓步行至桃林中央,便见到了那株最为高耸茂盛的桃树。

  有一名老妇人与其孙女正在树下观花,年幼的女孩仰头望着高大的桃树,惊叹道:“奶奶,这棵树好大呀。”

  老妇笑着替孙女拈去头顶沾上的落花,“这树在这岛上已有十五载了,比囡囡还要长上八岁,自然格外大些。”

  林箊神色微动,当即走上前去,恭而有礼地询问道:“请问老夫人,不知这桃花岛上的桃林是哪一年所栽?”

  见问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老妇和蔼地笑答道:“若老身没有记错,这岛上桃林应当栽于十五年前,眼前这棵桃树便是虞三公子最初亲手栽下的。”

  如此回答与心中所料一般无二,林箊眸中晃过一抹深色,笑着向眼前人再一拱手,“多谢老夫人。”

  她回到同行人身旁后,青岚挑着眉斜睨向她:“你先前在兰留时曾说你对当年之事有些眉目,现下都到蜀中了,可以不卖关子了吧?”

  林箊仍未直言,只抬眸看向桃林深处的那间小院,缓缓道:“入夜后一切便都清楚了。”

  三人在桃花岛上直等到了入夜,趁着夜色绕过看守别院的虞家侍从,从僻静处摸进了空无一人的别院中。

  林箊带着二人来到栽种有桃树的庭院内,于一块无字碑前停下了脚步。

  青岚看着立于树下的石碑,颇觉怪异地啧了一声:“这是何物?”

  “葬花碑。”

  林箊将柳江蓠曾与她说过的葬花碑来历同两人说了一遍,而后目视着眼前的石碑,沉着的话语声如清泉击石般徐徐落下。

  “可我怀疑,这葬花碑底下葬的并非落花,而是一具尸骨。”

  话音一顿,她又道:“且是虞家家主夫人,秦烟景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