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薄的月色透过重重树影投射至树下石碑上,碑前平整的地面已被挖开一处深坑,有森白的骸骨自土中隐现,直至坑中土再被挖去些许,一具完整的尸骨便全然显露于众人眼前。

  林箊看着眼前白骨,眸中落下一道沉凝神色。

  果然……

  楚月灵细细端详了一番坑中骸骨,确认道:“头骨较小且骨面光滑,从骨形上看,的确是女子尸骨。”

  这具尸骨想来便是秦烟景了。

  林箊拍了拍手上尘土,忖度着道:“依秦暮川所说,秦三小姐见虞兰时因不受家主宠爱而心生悯惜,对他十分关切照拂,应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

  “而虞兰时却因着这份怜惜心生他意,爱上了自己的嫂嫂。”青岚兴致盎然地道出后半句,随即抱着臂叩了叩手,“所以虞家这两兄弟是因此而反目成仇?”

  听她此言,林箊略有些迟疑,“可虞释对秦烟景并无情意,应当不会为此对自己的胞弟下杀手。”

  青岚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翘起的唇角含了些毫不掩饰的讽刺意味。

  “小瞎子,这你却不懂了,凡世间男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野狗习性,喜欢将妻妾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即便心中毫无情意也决不能容忍他人染指,何况此人还是自己的弟弟。”

  林箊想了想,却仍觉得有些说不通,“可虞释若是为此杀害虞兰时,为何在当初不动手,要时隔十五年才下此杀手?秦烟景又是被何人所害?”

  青岚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说不定秦烟景就是郁结而亡,虞兰时觉得虞释亏待了她,于是将虞释喜爱的那名女子杀了,虞释时至今日才知晓心爱之人是被弟弟所害,因此向弟弟下了杀手。”

  林箊凝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无论如何不能如此草率便下定论,虞兰时与秦烟景之事虞家定然还有人知晓,我想再查一查。”

  青岚挑眉看向她,“怎么?你要羊入虎口?”

  “我与虞二娘子还算有两分交情,她应当不会是害我之人,向她打探或许能知晓一些当年之事的内情,何况先前曾答应过她替她寻医仙治疗离魂症,后来却突生变故未能如约践诺,总该亲自向她赔罪一番的。”

  林箊解释完,又看向楚月灵,“虞家看守严密,我此番只能独自潜入其中,稍后我们寻一处客栈落脚,畹娘便与青岚在客栈中等我归来。”

  楚月灵略一思忖,应了下来,叮嘱道:“虞三公子死于他人之手,虞家如今许会加强戒备,你要当心。”

  林箊安抚地笑了笑,“好,我会小心。”

  商定之后,三人将院中地面恢复原样,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桃花岛。

  几人在附近随意找了间客栈住下,林箊打算趁着夜色潜入虞府,将一身衣裙换作了便宜行事的窄袖劲装后,临走前又去寻了一趟青岚。

  “我有一事想托你帮忙。”

  似已料到她要说什么,一贯黠慧的女子微微勾了唇,从容不迫地倚在窗旁看着她,“想让我替你照顾你的畹娘?”

  林箊抿了抿唇,并未否认。

  一声轻笑,一只手便伸近前来挑起了她的下颌,妩媚冶艳的面容贴得极近,吐息之间尽是暧昧慵懒。

  “老规矩,你用什么来同我交换?”

  林箊轻轻睨她一眼,好整以暇地将她勾在下颌上的手捉了住,淡淡道:“流凰姑娘仍在秦楼等你,你这些撩拨人的手段还是去对她用罢。”

  青岚微微眯了眸,看她少顷,却又笑了起来。

  “怎么?吃味了?”

  林箊不欲再搭理她,正准备离开,顿了一瞬,又道:“此地毕竟是虞家管辖范围,你身为十二兽堂主,先前又与虞渊有些过节,也该当心一些。”

  潋滟的美目中流转过一抹粲然光彩,青岚笑盈盈地反握住她的手,指尖轻抚过腕脉上跳动的青色蝴蝶,低柔的话语声似呵气一般轻吐出。

  “我的命如今可是你的了,小瞎子,你若当真担心我,替我照顾好你自己便是。”

  戴着白玉面具的女子看她一眼,缓缓抽回了手。

  “放心吧,在寻到解蛊之法前,我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险境。”

  淡然平静的话音落下,交握的手分了开,颀长挺秀的身影就转身走出了客房。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青岚慢慢直起身子倚回窗边,微微侧过首,任视线落入窗外夜色中,笑着轻轻嗔了一句。

  “呆子。”

  林箊驾轻就熟地来到虞府外,观察了一阵虞家守卫布置,发觉不仅守在门外的侍从多了许多,四下角落处也隐匿了不少暗卫。

  看来虞家因虞兰时之死果然加强了防备,这便更加说明虞兰时并非虞释所杀,否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耳边忽然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林箊眸光微凛,手中无鞘剑反手一扬,被缠住的剑尖正点上了来人心口位置。

  来人被吓得顿时停住了步子,却在看清她面容后不惊反笑,“楚姑娘,果真是你!”

  林箊一怔,当即有些讶异地收回了剑。

  “燕兄弟?”

  眼前衣衫褴褛的乞儿,正是先前曾为林箊跟踪虞渊而结识的丐帮弟子燕小米。

  燕小米克制住激动的心绪抱拳一礼,喜笑颜开道:“先前帮中弟子听闻董千山出现在了蜀中城北,好似还与人交了手,我听他们描述,愈发觉得那与董千山交手之人便是楚姑娘你,后来又遍寻你而不得,不免有些担忧。如今见姑娘平安无恙,总算是放下心了。”

  见他神情恳切,显是对自己安危牵挂已久,林箊不由得生出些感愧之心,端端正正地朝他躬身一揖,“多谢燕兄挂念,叫你担心了。”

  燕小米连忙伸手将她扶起,“姑娘安然无恙便好,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会叫你走得如此突然?我本收到了尊师的回信想将它交给你,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你。”

  “与董千山交手之人的确是我。”

  林箊将那夜桃花岛上发生之事同他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关山明月未提。

  听完她讲述之后,乞儿又惊又怒,握拳往一旁树身上狠狠一砸。

  “董千山当真是穷凶极恶之徒!不仅恩将仇报杀害了于他有恩的虞三公子,还意图向无辜之人下手以杀人灭口。楚姑娘放心,长老如今已寻到了董千山踪迹,应当很快便能将他捉回帮中,届时审问过他之后定会把他交给你发落。”

  林箊神色一凝,却并未在意他后半句话,只有些急促地询问道:“你说虞兰时于董千山有恩?”

  她清楚记得,那天夜里董千山曾说过派他前来的那人于他恩重如山,他是为还人情才来杀她。

  燕小米点了点头:“大约是十五年前,董千山外出办事时遭人暗算,身中剧毒,是虞三公子恰好路过救下了他,他才捡回了一条命来。”

  又是十五年前……

  林箊眉心拧紧,一些隐于深处的秘密似乎渐渐浮出水面,只需再将蒙于其上的那些虚假迷雾拂去,便可见到掩藏其中的真相。

  深思片刻,她又问道:“敢问董千山叛出丐帮是哪一年?”

  “十四年前。”

  “不知可否告知贵帮当初丢失的镇帮之宝是何物?”

  燕小米颔首道:“这却不是什么隐秘,告知姑娘也无妨。我帮镇帮之宝便是帮主修炼的归元心法,此心法有洗经伐髓之效,能重塑修炼者经脉,叫资质平平之人亦能打通任督二脉,乃是极为顶尖的内功心法。”

  最后一层迷雾也被吹散,一切豁然开朗。

  林箊双眸微微敛起,从中流露出一抹深沉冷光。

  “多谢燕兄告知。”

  “小事而已。”乞儿笑了起来,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笺,“这是尊师当时给姑娘的回信,如今虽为时已晚,可我还是觉得应当将它交予姑娘。”

  停顿须臾,林箊缓缓伸出手去接过了那封信。

  信中内容极为简略,只寥寥几句。

  “虞家追杀我应与烈幽心法相关,我如今前往蜀中寻你,静待我前来,此事你切勿再追查下去。谨记。

  岑朝夕”

  看着字句当中隐藏的关切之情,悲怒的心绪在心中渐渐升腾而起,林箊拿着剑的手一点点握紧,指节隐隐发出细微的骨骼摩擦声。

  师父的确及时赶到救下了她,可她却没能在师父危急之时将她救下……如若这一切当真与她心中所想一致,那她在蜀中所经历的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从进入蜀中开始,她便落入了那人为她布下的罗网,所有看似巧合的偶遇都是幕后之人精心设计的圈套,令她毫无所觉地在网中越陷越深。

  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没想到与二位姑娘再次相见竟是在我家中,佛家说‘因缘和合而生’,果真言之有理。”

  “在下虞兰时,再次谢过关山姑娘今晨出手相助之情。”

  “我先天经脉缺损,天生无法习武,叫关山姑娘见笑了。”

  “……游江那日,我应当不是因为人潮拥挤落水,而是有人将我推入水中的。”

  “当日我与小叔父一同出去玩耍,回院后便发现母亲死在了家门外,而小叔父寻人打探得知,岑朝夕那日便曾从院外经过。”

  “此处不便多言,今夜亥时,劳烦二位来我岛上一趟,届时我会将此事向二位和盘托出。”

  ……

  原本细碎的字句如今串联成了一条线。

  一切都是虚假的,无论是虞渊、秦暮川,还是她,都被骗了。

  幕后之人以最温和无害的姿态骗过了他们所有人,让他们都相信了他伪装出来的面孔,甚至对他报以怜悯信任之情。

  可这一个又一个虚构的谎言却真真切切伤害了落入局中的每一个人。

  想到曾挡在她面前被打成重伤的那抹红色身影,想到被追杀了十余年最终死在她眼前的师父,林箊露在面具外的双眼飘上了一抹骇人的赤色,手中无鞘剑铮鸣作响,杀意如潮水般顷刻蔓延开,惊得身前的丐帮弟子无意识打了个寒颤。

  “……楚姑娘?”

  小心翼翼的问询声将陷入嗔念中的人唤醒。

  察觉到自己隐隐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林箊勉力压下狂乱躁动的心神,将信收入怀中,嘴角挤出一丝笑,“我如今还有事要去办,不能与燕兄多叙旧了,多谢燕兄将我师父的信交给我,日后我必还报此份恩情。”

  燕小米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称不上什么恩情。楚姑娘既有事要办,我便不打扰了,往后若还有我丐帮帮得上忙的地方姑娘尽管来寻我便是,我还在老地方等候姑娘。”

  林箊垂首一礼,“多谢。”

  见得乞儿离开,林箊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翻涌的内息,神色冷然地持剑朝前行去。

  而一道身影却忽然出现在她眼前拦住了她去路。

  身披斗篷,脸戴面具的玄衣人站在她身前目视着她,无波无澜的话语声在夜色中响起。

  “林姑娘,我家主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