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这一生中后悔的事情很少,因为她总认为事情既已发生了,追悔也是无用,还不如想方法在情况变得更坏之前做些补救。

  可眼下就有一件事让她十分后悔,且还没有办法做出补救。

  宽敞的马车中,婀娜旖旎的女子正半倚在近旁的人身边低首说笑着什么,以往掩在面上的十二兽面具早已被揭下,露出了那张尽态极妍的面容。

  她身旁的人此刻也少见的没有垂首看书,而是颇为专注地听她讲述着苗疆风土,不时还会出言询问其间细节。

  苗疆位于深山之中,被山川环绕,与外界隔绝,苗寨中人向来甚少出山,山外人也难以进入苗寨,叫这块罕有人踏足的西南之地总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楚月灵一向对大陆各地风土人情极感兴趣,自小阅看过不少风俗史志,然而苗疆一地在各类史籍中都记载寥寥,让她对此地一直有许多不明之处,眼下能有一位苗寨之人共她细细讲述其中风物,于她来说自是求之不得,因此在探讨之时便格外投入。

  眼看相谈甚欢的两个身影靠得越来越近,女子柔若无骨的身子已是大半倚在了楚月灵身上,放在身侧的手也状似无意地贴在了她腰间,而就在此时,一只手却忽然伸了过去,将她一把抓过拎到了自己身旁。

  林箊松开攥着她的手,面无表情道:“坐端正些。”

  青岚勾起了唇,好整以暇地将被扯乱的衣襟拢正,挑了挑眉。

  “做什么拉拉扯扯的,也不怕楚姑娘误会?”

  眼皮一跳,林箊终究忍不住转过头去怒视她一眼,“你不乱来又有谁能误会?”

  畹娘自是一心求知,别无他意,可眼前人却并不单纯,一看便是含着些别的心思。

  她当时怎就会答应了让这没个正形的人跟着自己下蜀中?添的麻烦比帮的忙也少不了多少。

  真是昏了头了。

  青岚眨了眨眼,一双美目波光盈盈,很是无辜神情。

  “我何时乱来了?不过是与楚姑娘谈论些寨中风俗而已,你怎的这般不讲道理。”

  林箊恼怒:“谈论便好好谈论,做什么要往别人身上靠?”

  “不过是坐得累了,身子有些软罢了,何况……”狡黠如狐的女子眸光微闪,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我以往不也时常靠在你怀中么?那时怎不见你推拒我,现下却又这般在意?”

  林箊一噎,顿时感到心中发凉,僵硬地转过了头去看对侧的人。

  楚月灵不言不语地看着她,眸光淡淡的,面上未曾表露出丝毫情绪。

  糟糕……每当畹娘显露出如此神态,便表明自己定是要遭殃了,这该如何是好……

  林箊有些发蔫儿地耷拉下了眉眼,一边暗恼青岚胡言乱语,一边心念急转思索着该如何与楚月灵解释。

  见她愁眉苦脸的模样,楚月灵却并未当真着恼,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此君平日为人处事十分聪敏,于情/事一道却着实迟钝了些。祖明姑娘分明是为了逗她才刻意做出此般行径,她竟这般容易就入了套,还认真吃味起来。

  为她如此表现有些无奈,却又觉出几分笨拙的可爱,楚月灵放软了声音,轻唤了她一声,“过来。”

  林箊一怔,听出了她话语中并无气恼之意,目光当即亮了起来,乖顺地靠过去,坐到了她身旁。

  楚月灵将身子倚在她身侧,双眼慢慢合上,低声道:“我有些倦了,你让我靠着歇会儿。”

  林箊语调柔和地轻声应下,而后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身旁人更加舒服地靠着自己。

  本只想逗逗她二人,没想到被这聪明伶俐的女子轻而易举就化解了自己的挑拨,青岚看着眼前依偎在一起的两道身影,心下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意,幽幽道:“听话得像只小狗。”

  林箊顾及着身前人已闭上了眼,不便与她多言,只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便再未搭理她。

  楚月灵本是为了安抚心上人有些慌张的心绪才唤她过来,而此刻被她气息包裹,听着近在耳旁的呼吸声,竟当真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马车又行了一个时辰,当车外夕阳渐斜时,小憩的人渐渐醒转过来,仍有些昏蒙的双眼微微睁了开,初醒的嗓音透着些低柔的哑。

  “到何处了?”

  “我去问问。”

  林箊揽着她的腰将她小心扶起,略探出身子去掀开帷幔,温声询问:“这位郎君,不知现下到何处了?”

  驾车的是十二兽的一位门人,他知晓车中都是女子,并未转回头去看,只朗声道:“再行十里便将到兰留,几位姑娘可要入城过夜?”

  兰留?

  林箊似是想起什么,眸中掠过一抹深色,随即应了下来。

  “今夜便在兰留休整一夜,有劳郎君了。”

  “是。”

  驾车的人得了指令,缰绳一打,马车便往不远处的城邑而去。

  青岚扬着眉看向她:“如今天色尚不算晚,为何不等到了雁津再入城休息?”

  林箊坐回车中,解释道:“我先前在蜀中时曾听得一件虞家旧闻,与兰留秦家相关,我疑心那件旧事和想要杀我的那人不无关联,如今既到了兰留,便不妨去秦家打探一二,看看能否探得更多消息。”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兰留郡外,缓行的马车载着车中三人徐徐驶入城门,风韵古雅的城邑便在行进中朝众人渐渐显露出内里光景。

  兰留底蕴深厚,是西北一地历史最为悠久的古城,城中处处可见千百年前沿用至今的城垣门楼,百姓比之他处亦多了几分执礼克己的端肃雅正,城内民生于秦家治理下算得上康乐安宁。

  秦家在千余年前便是西北之地的世家大族,祖上曾是中州青阳氏族后裔,后举族迁至乾北定居。当年多地世族在经历诸国战乱后便渐渐没落,唯有寥寥几家仍显贵至今,秦家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如今也愈发式微了。

  看着繁华熙攘的坊市街道,林箊慨然叹道:“到底是千年世族,即便今不如昔,却也仍有几分乌衣门第的遗风余韵。”

  马车停在了十二兽名下的一处客栈外,众人用过晚膳后,见不过刚刚入夜,离就寝时辰尚早,便决定一同出去游逛一番,顺道打听打听秦家的消息。

  兰留夜市颇为繁闹,光城西便有大小四万多间商肆,不仅衣食住行所需用物一应俱全,且能见到许多外邦夷商贩卖的稀罕物件。

  自两百年前太皓领兵将鬼戎人彻底击溃,鬼戎便分裂为了东西两部族,实力大不如前,毗邻乾元大陆的几国番邦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反倒让各国经商往来愈加融洽繁盛。

  林箊见路旁夷商摊上有香药所制的香缨贩售,其香气芬芳奇异,似调和了多种花草药材,闻之令人精神抖擞,与寻常香囊静心凝神的功效不同,颇觉有趣,便买了几只赠予身旁两人。

  见她倒还记得给自己也买上一只,青岚不禁翘着唇角笑起来,把玩着手中香缨道:“我研习蛊术多年,为了遮掩身上蛊虫气味,于调香一道也算有几分研究,这香缨中所配香药我一闻便知,你若对此香心喜,寻我为你配一只便是,又何必浪费这些银钱。”

  “鼻子这样灵?”林箊斜她一眼,眸光微闪,从怀中拿出一枚香囊递到她眼前,“那你便闻闻看这香囊中配了些什么药材。”

  见她面有谑色,青岚眉梢微挑,施施然从她手中接过香囊,垂首略嗅了嗅后神色却显出了几分凝重,随即拢着眉问道:“小瞎子,这香囊你是从何而来?”

  林箊不答反问:“如何?”

  青岚将香囊丢还给她,似笑非笑道:“想来你在同我入苗疆前身上定没有此物,否则也不会再中我给你下的蛊。”

  林箊微微吃惊,垂眸看着手中香囊,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神色。

  “竟然如此有效?”

  青岚慢条斯理地叩了叩手,“这香囊中大多都是毒草,而当中有一味药物十分特殊,其药性峻烈,且对蛊虫伤害极大,若随身佩带此香囊,多数蛊虫都无法近你的身,唯有金蛇蛊这类灵蛊不受威胁。”

  她斜睨向身旁人,哼笑一声:“现下你可以说了吧,这香囊是何人为你调制的?”

  停顿片刻,林箊垂下了手,缓缓道:“虞家三公子,虞兰时。”

  “他?”青岚略微惊讶后,半眯起了眸,“此人在虞家中一向平淡无奇,毫不起眼,我只知他天生体弱,无法习武,没想到对我苗疆蛊术倒有几分研究。”

  林箊忖度着道:“我在蜀中时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虞兰时此人性情温和,为人谦逊,虽因经脉缺损不能习武,却也未曾自甘暴弃,颇有几分君子风度。当初他本要与我透露虞家一桩秘事,只可惜尚未来得及与我言明,便死在了董千山手中。”

  时至今日,她也仍不知晓当时虞兰时要说的究竟是何事,杀害他的又到底是何人,随着他的死,虞家许多线索都断了,原本对他的怀疑也被尽数推翻,令她一时有些罔知所措。

  正当她凝眉思忖时,楚月灵却微微侧首附到了她耳旁,话语声低微沉凝。

  “此君,身后好似有人一直跟着我们。”

  林箊心神一凛,并未转回头去看,只停下了身佯装挑选眼前摊位上的发簪,借着摊主摆放的铜镜自倒影中望去,在看清身后不远处那道有些鬼祟的身影时,不免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

  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