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立冬,又到了一年的末尾,民间百姓都在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年节,而江湖中却因为两件事掀起了轩然大波。

  其一是彼苍榜再度换榜。可此次换榜却并未出现极大变动,仅有一人名次发生了变更。

  ——名列彼苍榜榜首十九载之久的绝影枪陆焉从榜首之位落到了榜二,而榜首之名却空悬无人。

  其二是为不少人所深恶痛绝的魔头岑朝夕逝世了,她在死前于长缙与陆焉进行了最后一战。

  将这两件事放在一块看,一切便都不言而明。

  彼苍榜上不会列已故之人,陆焉也不会在战败后再以榜首自居。

  时隔十九年,止戈大会的最终一战终于决出了胜负,清秋剑岑朝夕胜过了陆焉,是当之无愧的武林第一人。

  虽然她的名字并未登上彼苍榜,可所有人都知晓她并不在乎。

  她只是想胜过陆焉,而她也当真胜了,这便已经足够。

  北地的风愈发肃杀,路旁尚未凋零的草叶表面结起了一层薄霜,霜白而冷,泛着丝丝缕缕的寒,让人想到清秋剑的剑气。

  林箊站在尚未封棺的棺木前,额前与左臂皆绑了一块白布,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安静躺在棺中的身影,以往明亮的双眼暗淡得失了神。

  她并非第一次经历亲人离世,在她八岁时父亲便因病逝去,那时她还不知宓羲逆脉之事,对生死尚有些懵懂,知晓再见不到父亲了也未曾哭闹,只是在看着一贯意气高昂的母亲显露出了憔悴悲伤的神情时感到有些茫然不安,于是日夜缠着母亲,想叫她分出心神再对自己笑一笑,或者骂一句也好,好像这样就能够平息心中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

  如今她自然知晓死为何意,也不会再依赖他人平复心中的不安悲伤,只不过仍旧会感到些许难以避免的惘然。

  死是魂归星海,水入江河,一切重归平静,看起来宁和美好。

  可当你再看向星海江河时,星辰不会应你,江河也回以沉默,他们仍旧不曾离开,只是你的思念困惑再无法得到任何回音。

  于是惘然,于是悲伤。然而这份惘然悲伤也再不会有回应。

  淡淡的异香从身后传来,一道身影停在林箊身旁。

  向来玩世不羁的女子面上少见的没有一丝轻佻神色,她望着眼前人茫然索寞的神情,垂于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在岑朝夕受伏的那处城外东十里的树林中找到了埋伏她的那些人的尸首,全都被人灭口了,死于中毒,身上没有任何可供辨认身份的标记。”

  凝滞的目光缓慢动了动,林箊好似才听清她说了些什么,被抽离的神思徐徐回到脑海中。

  “可知晓死于什么毒?”

  青岚摇了摇头,“他们所中之毒较为罕见,我于毒术一道所知寥寥,只能看出并非寻常毒物,若要详查此毒,恐怕要将他们的尸首带回泗阳,让十二兽中擅长毒术之人查验。”

  林箊点了点头,视线再扫回棺中的遗体时,似是忽然想到什么,神色陡变,凝眉仔细思忖一阵后,转头看向身旁人,语气几分急促。

  “你可有方法辨别一人是否中毒?”

  见她神色急切,青岚便也不多言,从袖中唤出金蛇蛊,道:“金蛇蛊对毒物十分敏感,只要取来中毒之人的血让它嗅闻,它自能分辨。”

  闻言,林箊快步走到棺木边,牵起岑朝夕的手,指尖在她掌中轻轻一划,眼前立刻出现了一道血口,只是因着人死去已久,血已在身体中凝固无法再流出。

  意识到她此举意图,青岚露出了一抹诧异之色,随即在她目光中走上前去,把金蛇蛊递到了那道血口跟前。

  自上回取了金蛇蛊的蛇毒给林箊治伤后,金蛇躯体的颜色就褪回了一片莹净的白,此刻乍然嗅到血腥气,它不免兴奋异常,吐着信子便朝透着血气的伤口探了过去。

  然而在它将舔舐上那道血痕时,却似嗅到了什么,暗红的竖瞳一缩,立即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蜿蜒着缩回了青岚的衣袖中。

  见到如此情形,青岚微微眯起了眸,肯定道:“是毒,且是剧毒。”

  林箊眉心紧皱,伸手把上了岑朝夕的腕脉,再渡了一道内息进她体内,片刻后,她放下了手,话语声沉缓凝重。

  “除却与陆焉交手时留下的内伤与清秋剑的寒毒外,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这便是最大的异常。

  师父并非因内伤而亡,而是死于中毒,可从她死状来看却分明与重伤而亡一模一样。

  林箊眼中透出了几许冷意,“师父体内之毒应当与当年岑老爷子所中之毒是同一种毒。”

  如此诡异莫测的毒绝非寻常人能拥有,当年岑老爷子之死果然与虞家有关。

  莫怪虞家从十余年前就开始追杀师父,他们并非是为了除魔卫道,而是为了杀人灭口。

  可虞家为何要参与岑家之事?此事是虞家上下尽都知晓,还是其中一人所为?

  正当她攒眉沉思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两道身影自外走进。

  林箊见到来人,怔了一会儿,眸光渐渐暗弱下去。

  “……阿娘。”

  沈郁华看着不远处的棺木,匆促行来的脚步忽然顿了住,须臾后,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棺木边,视线触及棺中躺着的女子,呼吸凝滞般停了停,伸出的手带着些微颤抖抚摸上了沉眠之人冰冷的侧脸。

  眼前人仍旧穿着一身与漠北花海一样的黛色衣裙,仍旧安静无声地躺在她眼前,一切都与十八年前一样,好似下一刻她便会睁开眼,拿起她的剑欲将靠近的人斩于剑下。

  可沈郁华等了许久,却依然没有等到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再向她睁开,手心触及的温度太过冰冷,冷得仿佛迦莲山顶的积雪,将她的心都快要冻结。

  看着母亲怔然失神的模样,林箊闭了闭眼,把那些即将漫溢而出的酸涩悲楚压回眼底。

  十八载未见,再见却是阴阳相隔,幽明异路,阿娘该比她更加难过吧……

  戴着红巾的女子沉默了许久,慢慢揽过眼前人的身躯,如十八年前一般将她抱进自己怀中,低缓的嗓音是未曾迟疑的坚定。

  “我带她回漠北。”

  林箊吸了一口气,漾着些微泪光的眼中却露出了一抹笑意。

  “好。”

  “师父若知晓,定然会很开心。”

  即便深埋于心底的情感再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可师父从未后悔遇见过阿娘,能够回到曾让她最眷恋难舍的地方长眠,于师父来说,也该是欣悦的吧。

  她从佩囊中拿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黄铜铃铛,放在沉眠之人怀中,随即轻声道:“阿娘,我还有些事需要去办,就不能陪你一同送师父回漠北了,你路上当心,到了后记得与我寄信。”

  沈郁华看着眼前的驼铃,恍神了一阵,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好。”

  她将怀中人抱紧,转身朝外走去。

  清灵的驼铃声轻轻响着,随着离开的身影逐渐变得遥远,飘扬的红巾与沉静的黛色一并远去,直至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楚月灵走到林箊身旁,牵过了她有些泛凉的手,温声问道:“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手上传来的暖意好似将心中的凄惘悲切尽都抚平,林箊神色和缓几分,凝声道:“师父之死与虞家脱不了干系,若要查明真凶,还需往再蜀中一趟,只是蜀中十分危险……”

  她先前便是险些将命丢在了蜀中,虞家如今知晓了她身份,定会对她更加提防,她有些不愿让畹娘跟随自己涉险。

  楚月灵摇了摇头,眸光沉静而坚执,“正是因为危险,我才不能再让你一人前去。”

  看着眼前人向来冷静从容的双眸中透出了几分固执,林箊怔了片刻,低首笑了起来,出口的话语声轻缓低柔。

  “畹娘这般聪慧,定能为我查出幕后真凶,我自是离不开你。”

  一旁久未出言的女子慢条斯理地挑了挑眉,“可莫忘了还有我在。”

  林箊一顿,偏首看向她,目光中疑惑神色尽显。

  青岚抱着臂倚在一旁,笑盈盈地朝她眨了眨眼,“你如今可是十二兽的贵客,我要好好保护你的性命,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林箊想了想,却并未回驳,“也好。”

  青岚身为苗疆圣女,定然比她更加了解虞家,何况虞家擅用毒术,有金蛇蛊在旁也总归能够起到些防备的作用。

  她转头要同身旁人解释其中利弊,却已对上了那双洞彻清明的眼眸,于是轻轻笑了笑,便不再多言。

  三人打定主意,就前去寻陆家人准备拜别。

  那日的决战之后,陆焉重伤昏迷,而岑朝夕身亡命殒,身为家主嫡子的陆景明代陆家出面将几人送到了陆家名下的一间别院,替岑朝夕寻了一处地方停灵,以便妥善保管遗体,让林箊为她入殓,因此这几日她一直都住在这间别院中。

  林箊寻到陆景明,先关切地询问了一番陆焉的伤势,听得他如今已转危为安,便放下心来,随后向他辞行告别。

  “这几日多谢陆前辈关照,晚辈感激不尽,如今晚辈有他事要办,需得离开长缙,故而特来向前辈拜别。”

  陆景明笑道:“楚姑娘不必客气,尊师与我叔父于武学一道也算是莫逆之交,自该相助为理。几位姑娘如今既要离去,还请路上小心。”

  两人再各行一礼后,青衣女子便同身旁人一并离开了。

  陆景明见她们走远,转身欲回内院,却正撞上了从内院而来的少女。

  穿着青白色莲纹衣裙的少女抬目远望着已近看不见的那抹青色身影,许久后,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陆景明没想到她竟会主动与自己说话,一时有些欣喜无措,当即面上敛着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是如今彼苍榜排名第十的那位楚郁离,也是一名女子,年岁与夕儿你应当差不多大。”

  听到并非自己所想的那个名字,少女轻应了一声便转头离去了,略显失落的眼眸微微低垂,眼角的朱砂痣随翕动的双眼轻轻起伏,恍若落下的一滴泪。

  白姐姐……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