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缙是乾北最为繁华富庶的几大主城之一,每日车马如龙,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而今日的长缙却阒无人声,静得如同一座空城。

  城中最为宽阔庄严的主道上,往日熙来攘往的人潮尽都消失不见,道路两旁的商肆也闭门未开,唯有一点黑影岿然不动地立于路中央,恍若坚不可摧的巍巍山岳。

  那是一名手握长/枪的男子,他身形瘦高,眉眼微垂,脸上零星冒着未经打理的胡茬,穿着一袭不算整洁的玄色劲装,看来有几分落魄寒酸。

  但从不会有人认为他真的寒酸,世人都知晓他只是无心在意除了习武以外的任何事情。因为他是陆家家主的胞弟,本该真正担任家主之位的陆家继承人,亦是上一任止戈大会头名,名震武林的彼苍榜榜首——陆焉。

  陆焉在等人,在等一个十九载未见的故人。

  他手中的枪也在等,等一场十九载未完的决战。

  不远处的高楼上松松散散地站着十数人,这些人中有须发尽白的老僧,清渺婀娜的乐伶,鹤骨松姿的道人,儒雅温文的夫子,沉默寡言的剑客……

  而站于众人最前的则是一名身披斗篷、脸戴面具的男子,他手中握着纸笔,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长街中央的那个身影,不敢错过其间一丝一毫变动。

  若有他人在此,见到这些人齐聚于此定会大吃一惊。

  因为眼前这十数人皆是彼苍榜上名列其间的武林高手,那戴着面具的人则是掌管彼苍榜更替的青冥楼使者。

  世人皆知彼苍榜天榜有十个名次,但榜上却一直只有九人,榜首为绝影枪陆焉,可在他之后的却是排名第三的董千山。

  天榜没有第二似乎已是习以成俗的约定,因为除了当年与陆焉一战的那名女子以外,这世间无人敢称第二。

  而更多人认为她不应当只是第二。

  止戈大会那一战在青冥楼看来并未真正分出胜负,因此青冥楼在等,等一场真真正正的最终战。

  这一等,就是十九年。

  等到锦瑟年华的少女如今渐生华发,等到风华正茂的男子成为了一名只知握枪的痴人。

  可他们终究等到了。

  高楼上所有人视线忽然凝向一处,寂静的长街上响起了轻不可闻的脚步声,清癯冷峭的黛色身影手中持剑一步步朝等在路中的男子走去,略微佝偻的脊背好似在前行的路途中一点点变得挺直。

  陆焉缄默低垂的目光缓缓抬起,看向朝自己走近的女子,久未开口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许沙哑。

  “我的人去得晚了,你可曾受伤?”

  岑朝夕神色仍是淡漠而平静,“那群人还伤不到我。”

  男子看起来有些潦倒的面上就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那便好。”

  两人都未曾受伤,正值武艺巅峰之时,可以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战,这很好。

  陆焉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一直为当初未能与全力时的岑朝夕交手感到惋惜,因此对夺得了止戈大会头名也并没有生出多少喜悦之情。如今能有一个完满的机会重决当年之战的胜负,他对此十分欣然。

  岑朝夕未再多言,只慢慢拔出了手中剑,同时将体内所中的毒再次压下几分。

  她并未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细节。

  埋伏她的那群人虽然武功尚可,但想要伤到她还是远远不及。可那些人毕竟是有备而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将她打伤,而是为了给她下毒。

  她中了一种极古怪的毒,此毒仿佛正是为了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所制,毒一吸入体内便会随内息流转迅速蔓延至奇经八脉,无法依靠内力逼出。

  如今毒被她以内力压制于体内一点,将对她的影响降到了最低,让她仍能如往常一样施展内力,只是在催动内力之后,毒素定然会以极快的速度扩散至身上每一处,她已是活不过今日。

  可于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玄衣男子将手中长/枪往身前一并,向眼前人端端正正地抱拳躬身。

  “长缙陆焉。”

  岑朝夕手中执剑,略一颔首。

  “垣北岑朝夕。”

  一瞬的安静后,周遭的空气好似突然被凝固住,空中洒下的微光滞留在原处,行道旁被微风吹拂得轻轻摇摆的树叶也停止了摆动。

  而一点寒芒却陡然破开凝寂的虚空,朝对侧的身影刺了过去。

  原来并非万物陷入沉寂,而是刺出的剑太快了,快到连光与风都未来得及产生丝毫变动,快到那凛然的剑锋在众人眼中化作了一个飘渺无形的银色光点。

  持枪的人仍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尚未站直身子,可在银光即将刺入他体内时,直立于地的黑色长/枪却恍若无意般地微微动了动,银舌枪头一偏,恰与刺来的剑锋相撞,发出了“叮”的一声清响。

  岑朝夕并不意外他能接下这一剑,在报出名姓后两人便知晓这场比试已经开始了,所以她在刺出这一剑后就已然立刻挥出了下两招。

  寒光似惊鸿一般荡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白的弧度,四周乍然散开了一片青白色霜雾,寒冷的雾气落在草叶枝头,转瞬凝成点点细碎的水珠,如下了一场绵绵蒙蒙的细雨。

  白露惊枝,青霜迎雨。

  皆为清秋剑剑招。

  带着寒意的剑锋亦如细密的雨雾一般笼向玄衣男子,雨中藏着冷锐的杀气与无法看清的剑光。

  陆焉终于动了,他手中长/枪一甩,枪尖似银龙一般于身周游走一圈,将那阵隐着杀意的雨雾挑散,随即双手微动,铄铄银光顿成疾风之势风激电骇般扎向袭来之人。

  一寸长一寸强,刀剑对枪矛本就有身位劣势,上下翻飞的枪尖如游龙一般变幻莫测,寻常人于此时多半会选择避其锋芒,略作周旋后再寻机出手。

  可岑朝夕却并未被那呼啸生风的枪势逼退,她手中青锋凝力骤然削向挥来的长/枪,兵刃当啷相撞,枪头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黛色身影当即如轻烟般一跃而上,踩着沉韧的枪身就如此持剑朝枪后之人攻了过去。

  刺目的剑光迎面而来,陆焉腕间陡沉,抽臂旋身一甩,回转的枪尖带着破风之声斜斜上扬,与击来的剑锋猛然相交,半空中顿时洒落一片灿然星火。

  两道身影倏忽聚,倏忽散,交锋之间快无影踪,道旁摆放的酒坛被散溢而出的剑气击碎,其中酒液汩汩流出,漫得满地都是。

  漆黑的长/枪自地上拖过,枪头被酒浸湿,泛着粼粼的光,陆焉手下枪尖一扫,冷硬的枪头于地面骤然擦过,瞬间燃起熊熊火光,那看起来平凡无奇的长/枪竟成了一杆火尖枪!

  长缙上空堆聚起了一片阴云,有雨丝从空中细细密密地飘落,如同起了一阵朦胧不清的雾。

  可这场雨却无法浇灭枪上的火,细密的雨雾方一触碰到炽灼的烈火便被瞬间蒸发,只剩下一抹白烟升腾而散。燃着火光的枪如同一条被唤醒的火龙,穿挑之间声势熏天赫地,仿佛要将挡在眼前的一切全都燃尽。

  岑朝夕闪身躲开逼人的烈火与枪势,握剑的手更紧一分,银白的剑身上渐渐凝出一层薄霜,在烟雨中隐隐泛起淡青色的寒气。

  雨下落的速度忽然间慢了下来,黛色身影周遭散逸开阵阵氤氲的冷雾,丝弦般的雨线自雾中穿过后便结成了细小的冰晶,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细雨无法浇灭枪尖上的火光,而霜可以。

  凝着冷霜的青锋不闪不避地朝那条火龙萦绕而上,带着凛冽寒意的剑风与赫赫炎炎的枪势直直碰撞,蒸腾四溢的雾气霎时将二人包裹其中。

  雾中的火越来越小,已有将熄迹象,可长/枪挥动时带起的风却愈发雄浑,如气冲霄汉般顷刻便将那片浓雾划散。

  高楼中顿时响起失声的低呼。

  “绝影十三枪!”

  玄衣男子手中长/枪快无形迹地朝身前人挥出,枪至之处先出现一股不明显的气流将细雨拨散,瞬息之后才有道道残影迟缓地显出痕迹。

  绝影之所以称为绝影,便是因为当他快起来时,连影子也跟不上。

  看着挥舞着枪的那道身影,穿着草鞋的男子面上惯常的散漫之色化为一片慨叹无奈。

  他将手搭在脑后,懒洋洋道:“当年我在他手下只接下了七枪。”

  说话之人是无双棍魏崇丘。

  他身旁同样使枪的男子仔细想了想,便遗憾道:“我在叔父手中也只能走过九招。”

  众人面上神色都十分平静坦然,似乎并不为自己技不如人而感到惭愧。

  因为当今世上尚未出现一人能完整接下陆焉的这十三枪,当初岑朝夕便是败在了陆焉的最后一枪中。

  可身为飞雪派大师兄的徐凤歌却没有说话,并非因为他不够格,而是他的目光此刻紧紧锁在持剑的那人身上,分毫不敢移开,眼中光芒随那柄剑的起落愈发明亮。

  “她能接下。”

  蓦然出口的话语声笃定而带着一丝兴奋的嘶哑。

  正在低语的几人一怔,立即端肃了神色继续去看场中比试。

  扫来的长/枪渺无影踪,令人无从预判它的轨迹,可递出的剑却总能在枪落之时正好赶到,不偏不倚地挡下攻来的每一招。

  并非是因为岑朝夕洞悉了陆焉的招式,能够提前作出防备,而是因为她也足够快,快到枪风方至时就已持剑刺了出去。

  她使的是清秋剑,所用身法却是世人罕知的踏清秋。

  黛色的衣裙被细雨染湿,衣角沉沉地垂坠着,可执剑的身影却如一道飘忽不定的轻风,风过之处没有带起一丝涟漪,连溟濛的雨雾也只是微微斜了斜,好似当真是被风轻轻吹了吹。

  陆焉快的是枪,而她快的是人。

  兵刃碰撞发出的丁零声响越来越急促,金石相击擦起的火光也逐渐连成了片,两道身影缠斗于一处,让人渐渐分不出彼此,可愈发沉浑的威势却好似将连绵的雨幕都斩破,令世间万物都为之颤抖。

  沉冷的长/枪倏然一滞,而后直直向前刺出。

  最后一枪!

  枪出如龙!

  陆焉的最后一枪中,藏着一条真正的龙,这条龙不是他的枪势,而是与枪合二为一的他。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唯有置之死地之勇,方有死而后生之幸。

  劈山破浪般的威势迎面袭来,岑朝夕手中青锋一荡。

  剑声长啸,霍然四溢的寒气瞬时冻结住了四周所有雨珠,如极地寒冰一般冷峭的剑锋骤然直上,以凛然姿态毫不迟疑地朝那条游龙击去。

  冰晶缓慢坠下,两点寒芒转瞬相接。

  “轰——”

  一阵掀天揭地的气劲于长街当中猛然爆开,道路两旁的屋舍瞬间坍塌碎裂,掀出的气浪令高楼之上的众人都抬手掩了掩面。

  滚滚尘烟将其中两道身影包裹得严严实实,楼上群人挥手散了散眼前尘土后,便匆忙定睛往浓雾中看去。

  片刻后,尘烟在雨水的冲刷下缓缓散去,两道身影重新暴露在众人眼中。

  陆焉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握着枪的手仍旧很稳,看起来似乎毫发无伤。

  慢慢的,他嘴角忽然溢出了一缕鲜血,随即血流得越来越多,逐渐连成了线,滴答不绝地滴落在地,与雨水融为一片。

  持枪的身影微微晃了晃,而后如山岳倾塌一般倒了下去,跌入尘埃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响起,踢踏的声响在寂静的长街上显得尤为明晰,穿着青衣的女子仓皇匆促地朝站在路中的黛色身影奔去,带着血丝的眼中亮起一道光。

  下一瞬,剑掉落在地上发出“当啷”的一声轻响,持剑的人亦倒了下去。

  林箊目光一滞。

  “师父!”

  她自马上飞身而起,急掠到黛衣女子身后,接住了她倒下的身躯。

  岑朝夕面色苍白,浑身冰冷,口鼻中不断淌出淋漓鲜血,涣散的目光迟缓地动了动后,低弱的话语声呢喃般地散逸出。

  “我……胜了……”

  林箊双眼通红,紧咬的牙无法控制地发着颤。

  “师父,你撑住……徒儿为你疗伤……”

  她掌间凝聚起内力,不管不顾地往身前人体内传入,可灌入体内的内力宛若一团无力的雾,甫一进入其中便悄无声息地消散,未能起到丝毫作用。

  她却好似浑然不知,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同样的动作,浑噩地如同一个人偶。

  丁零的驼铃声在耳旁响起,岑朝夕意识逐渐消散,眼前的画面也渐渐蒙上了一层惝恍迷离的灰白。

  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了戴着红色纱巾的明丽女子在落日余晖间朝她笑,笑颜恣意明快,美得像是一场梦。

  她的眉眼慢慢弯起来,手一点点向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伸过去。

  “郁华……”

  而指尖尚未触碰到那场朦胧的梦,就悄然无力地垂了下去,微弯的双目失了神采,永恒地凝定在了一处。

  清灵的驼铃声仍在不知疲倦地响着。

  有人曾笑着说:“落日还会升起,太阳永不凋零。”

  可垣北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

  雨势渐大,大到将世间万物尽都掩住,密密蒙蒙的烟雨朝夕不停地下着,好似氤氲成了一场永不会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