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身影牵连着在漫天黄尘中逐渐走远,裴清祀紧握着掌心的那只手,前行的脚步虽受狂风阻扰略显缓慢,冷静挺拔的背影却依旧沉稳得令人心安。

  飞扬的衣角在风沙中猎猎作响,林箊将手遮在额前迎着风一步步前行,目光望着越来越近的那道水柱,隐有震荡惶然的不安心绪微微翻涌,直到她们停下脚步,站定在尘霾巨浪的中央,入目所见的画面便如巨石投湖般瞬间在心中激起千层浪涛。

  广阔的湖面上此刻水雾升腾,中心卷起了巨大的漩涡,湖水被吸入漩涡底部随不断旋转的气流腾空而起,一道庞然水柱宛如白色巨龙般直升入云霄,低垂的乌云向下伸出漏斗状的黑色云柱,无数鱼群似被一只无形巨手拢在水柱中,渺小而无力挣脱,只能任狂卷的水流将它们抛入空中。

  如此撼天震地的水龙叫人禁不住想起上古传说中巨人因震怒而撞断的撑天柱,其势之浩荡使万物都要为之颤栗。

  林箊勉力按捺下起伏的心潮,视线扫过风起浪涌的湖面,似发现了什么,神色陡然一振,连忙拉了拉身旁人的手。

  漩涡的底部,升腾涌动的暗流将湖水向下急遽席卷,在湖底形成一块狭小的空隙,一处隐秘洞口正位于这巨大漩涡的中央,随排开的水流若隐若现地露出一角。

  正是太皓秘境!

  原来太皓秘境竟是在不周湖下。林箊震诧喃喃。

  裴清祀亦见到了那处洞口,而略一观察后,点着白雪的眉心却蹙了起来。

  湖底洞口内依稀可见一扇厚重的石门,此时因水流卷动而造成的强大劲力将石门推开了一道缝隙,堪堪能容一人通过。待到风平浪静,石门便会重新合上,届时仅凭人力定然无法再次推开那扇门,因此她们只能趁现在进入洞中。

  可眼下风浪滔天,若要在此时入水,只怕尚未能到达洞外,便会与那些鱼群一般被湍急的水流卷入空中,摔个粉身碎骨。

  裴清祀牵过林箊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了一个字。

  等。

  林箊眨了眨眼,随即明了过来,依顺地点了点头。

  龙卷水的现象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届时空中气旋消失,湖底漩涡仍会短暂保持石门开启,她们便可趁此机会入水,任旋转的水流把她们送入那扇门中。

  只是此间机会稍纵即逝,倘若未能在石门关上前进入洞中,一切便都将功亏一篑。

  二人脱去外氅,将衣袖束成窄袖样式,而后站在岸旁凝望着眼前漩涡,静静地等待入水的时机。

  头顶阴云中不时闪过道道雷电,卷状的气流裹挟着水浪在四周溅出白色的细雾,约一刻钟后,水面一端的水柱逐渐变细向上收窄,空中狂风也隐有变小之势。

  眼见白色的巨龙在水面上消失,湖边的两道身影当机立断跃入了水中。

  天山雪汇聚而成的湖水冰寒刺骨,林箊下水后不过片刻四肢就被冻得僵硬麻木,冷冽的寒意仿佛将神思都凝固,叫她的身躯与意识恍惚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仅能依靠本能不断向前游去。

  湖底暗流涌动,卷动的湖水将周遭一切掀得七零八落,即便此刻气旋比之方才已经减缓,但漩涡中心的吸力仍旧剧烈得如同要将万物都绞碎。

  林箊方一靠近漩涡边缘便被急遽旋转的水流猛然吸了进去,她咬紧牙关勉力想要保持住身体平衡,然而单薄的身躯却全然无法与汹涌的急流抗衡,宛如一片落叶般在水中上下颠倒翻腾。

  四周景物天旋地转,意图屏住的气息被怒急的湍流拍散,湖水猝然涌入口鼻,呛得她喉间一疼,不自觉张开了口,本就微薄的气息霎时间尽数外溢。

  胸口渐渐变得沉闷,好似压上了一块巨石,濒临窒息的晕眩感令她再也无法阻挡水流的侵入,只能任湖水一股一股灌入口中,意识随着旋转下落的身体崩离溃散。迷蒙的视线尽头,她见到靠近的身影抓住了她的手,逆着翻涌的流水一点一点将她拉入了怀中。

  急促的水流将两人快速卷入漩涡中心,两道身影不断在水中贴近又分开,当交错的身躯从眼前再次卷过时,裴清祀一把牵住了自身旁擦过的那只手,张开的双手环过眼前人的身躯,以保护的姿态将她完完全全紧抱在了身前。

  相拥的身影随水推涌下落,飞转的漩涡如凶猛恶兽般倏然将她们吸入了半开的洞口中。

  目光触及快速迫近的洞口,裴清祀垂下首,微微蜷着身子将怀中人裹住,肩背骤然撞上厚重的石门,再被流水卷入门中,漫起的沉钝痛意令她面色微白,低敛的眉目间流露出一丝痛楚,而环在眼前人身后的手却丝毫未曾松开。

  感受到身周水的流速慢了下来,她略抬起眸,见到不远处水面外透进的隐约光亮,当即一只手揽着身前人,拨开四涌的水朝那片光靠了过去。

  “哗啦”

  一道身影自微泛波澜的水中涌现,掀起的水花将甬道中长久的沉寂打破。

  裴清祀抱着怀中人从水底延伸的石阶走出,身上松霜绿的外裳被水浸透,肩后隐隐透出一抹暗沉的血色,用以束发的缎带早已被流水冲散,此刻湿润的青丝散在肩头,仍不断往下滴着水,显出些许狼狈。

  而她却无暇顾及其他,只将身前揽着的人放平于地面,指尖在触碰到眼前人毫无声息的腕脉时瞳孔一缩,惯来沉静的眸中漫开了分崩离析的仓皇神色。

  怀中人双手垂落,脉搏已停止了跳动,明亮的双眼此刻安静地阖着,瘦削的面庞被冰冷的湖水浸得一片青白,嘴唇也发了紫,一切表现皆与已亡之人别无二致。

  裴清祀唇线抿得泛了白,揽在眼前人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几分,抬手将怀中人嘴微微张开,二指在她胸口几处一点,试图以内力将积堵在胸口的水液强行排出。

  内力甫一灌入体内,昏迷之人身子微颤,当即侧首吐出几口水来,却连眼都未曾睁开便再次陷入无声的沉睡。

  墨色的瞳眸注视着眼前苍白虚弱的面容,须臾后,低垂的首覆了上去。

  意识半昏半醒间,林箊感到下颌被抬起,略微泛凉的柔软触感贴上了她的唇,有轻柔的气流裹挟着浅淡气息顺着喉间流入,一点点将窒碍在胸口的无形隔膜冲破,新鲜的空气霎时间再无阻碍地随呼吸涌入体内。

  溺水已久的躯体猛然吸入一口空气,昏迷之人气息紊乱地低咳几声,又吐出了些许水,昏沉的意识终于慢慢复苏。

  被水濡湿的眼睫轻颤着缓缓睁开,熟悉的清冷面容随之映入眼帘,林箊虚虚地看着那双凝望着她的眼眸,方要露出一个劫后余生的笑,却感到眼前一暗,她已被身前人拥入了怀中。

  打在耳旁的气息错落地起伏着,微微地发着烫,抱着她的双手太过用力,好似要将她揉进怀里,以往的一切沉稳克制都被抛之脑后,胸腔沉闷的跳动中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箊怔了怔,从未见过眼前人这般失态模样,本还有些昏蒙的思绪骤然清醒过来,一个令她迟疑的可能在心中不断放大。

  漫长的静默后,带着些鼻音的虚软嗓音在空旷的甬道中轻轻响起。

  “清祀。”

  “嗯?”

  林箊眸光晃动,攒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方小声问道:“你是不是……”

  话语一顿,终究顾忌着没有说出口。

  可这层顾忌已然模糊透露出了未曾言明的话外之意。

  安静片刻,裴清祀缓缓松开了手,仍沾着湿气的双眼未再掩饰地直视着眼前之人,墨玉一般的瞳眸中似浮了一层细碎的光,里面倒映出唯一的一张面容。

  “是。”

  回应的话语声是未曾犹疑的肯定。

  “我心悦你。”

  直白而赤诚的话语叫林箊有些不知所措,耳根落了些窘迫的淡粉,在苍白的肌肤上瞧来尤为显眼,交错的视线下意识想要退避,却在下一瞬忽然顿住。

  拢着她的目光温柔平静,没有半点逼迫的强硬姿态,似安抚般静静注视着她,令她慌乱的心就在这样温和的注视中慢慢沉静下来。

  林箊抿了抿唇,清亮的双眼回望着她,言语低弱而认真道:“我已有所爱之人。”

  裴清祀轻应了一声。

  “我知晓。”

  “唔……”

  林箊摸了摸发烫的耳朵,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于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那我们走吧。”

  二人以内力烘干了衣物,正欲朝甬道深处而去,而林箊回眸间却扫见了身旁人背部干涸的血迹,当即皱起了眉。

  “等等。”

  她从怀中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欲为眼前人上药,却被伸出的手轻轻按下了动作,不由得一怔。

  裴清祀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自是问心无愧,可她却无法做到光风霁月。

  情意已然铺陈于明面之上,她无法再伪作若无其事姿态,以那些并无暧昧关系的亲密接触继续瞒骗自己,否则难免有负她的信赖。

  林箊反应过来,犹豫地再看了她身后伤处一眼,便将伤药交到了她手中,随后垂着眸缄默地朝前行去。

  裴清祀望着手中伤药,掌心慢慢合拢,敛下心底漫溢出的一丝涩然情绪,面上又已是平静神态。

  两人穿过点着长明灯的狭长甬道,走到甬道尽头,随后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扇青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