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喜着白衣的女子如今换上了一套松霜绿的外裳,青丝尚未来得及绾起,如墨缎般流泻于肩头,眉眼间仍带着浅淡的疲意,却较往日少了些许难以接近的清冷,多了几分春山秋水般的柔和。

  林箊醒过神来,连忙摇头。

  “我只是见你未醒,又似还有些乏累,想让你再好好休息几日。”

  裴清祀并不言语,只漫不经心地将手绕于脑后,以白色发带把散落的青丝随意束起,而后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我如今已醒了,不知可还有资格陪少当家一同去寻太皓秘境?”

  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敛着一缕浅笑,温言细语下明晰的打趣之意不禁让林箊面上微微发红,窘迫地低声道:“你莫要学他们那般唤我。”

  略一顿,她眼中又流露出一丝担忧神色,“你当真休息好了么?”

  裴清祀轻睇她一眼,从容地翻身上马,与来时一般坐于她身后,自她手中牵过缰绳,泠然的话语声似含着些怪责之意。

  “总归是比你要好许多的。”

  林箊抿了抿唇,不再劝说,转回头发觉柳枫几人正看着她们,一时有些难为情,轻咳了一声后,强作若无其事道:“那我们便出发罢。”

  打马的呼喝声响起,飒沓的马蹄踩过葱茏草地,风驰电掣地往大漠深处狂奔而去。

  马虽不如骆驼那般耐性好,善走沙漠,但短途的行程总归还是要比骆驼快上许多。

  一行人奔驰在黄沙大漠间,所过之处带起滚滚尘烟,犹如一条黄龙纵入沙海。而不知是因着身旁多了些人,已不似来时那般人单势孤,还是见到身后之人安然无恙,不必再忧心她会为自己所牵累,林箊连日来的忧惶不安终于消失殆尽,心中已是一片平静。

  今日便是满潮之日,无论她能否找到太皓秘境,一切都将在今日尘埃落定。

  正如她先前所说,她本该是个已死之人,却机缘巧合地重活了一回,让她碌碌无闻的人生发生转变,得以结识如今身旁这些亲朋挚友,她已是此生无憾,因此也不必为可能到来的终结感到哀伤。

  只是……到底还是会有些舍不得。

  她所爱之人,她所识之友,她所行之事……都已与她羁绊甚深,叫她割舍不下。

  传闻乾元大陆是星辰眷顾之地,受群星庇护,因此世人皆以星宿为尊,二十八世家分布位置也恰合二十八星宿方位,以还奉上苍荫庇之恩。

  倘若上天当真偏爱她,愿意化星辰之力令她重生,那可不可以再给她一些时间,让她过完这短短数十载,叫她能够见到心爱之人白首那日,能够将所念之事还以善终。

  寄托了深厚情意的那片红叶如今被她贴身放于怀中,静静地随呼吸起伏摩擦过每一次心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总是不想让这份愿望落空。

  不知行了多久,朝阳从低处慢慢爬上空中,茫茫黄沙间忽然冒出了一串喜人的绿意,再往前行,零星的绿意便愈发葱郁起来,逐渐练成了片,直至脚下黄沙被绿草覆盖,四周已是葱蔚洇润、水丰草茂,一汪大湖随之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周湖到了。

  不周湖湖面极为广阔,如同沧海般一眼望不到边际,湖中水源大多来自地下,由附近高山上融化的雪水穿过山谷缝隙流入大漠的低谷间,积聚成一条条地下河,再汇入这宽广无边的不周湖中,使得此处湖水格外清冽明澈。

  郁郁葱葱的胡杨林与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花草遍布各处,鱼群在湖面上四处悠游,宛如飘在空中,抬首已能望见远处迦莲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令方才自大漠而来的众人好似走入了仙境。

  林箊望着满目的清水碧茵,赞叹道:“不愧为沙海明珠。”

  今日是十五,日潮将在正午时涨至高潮,若如预料一般,在午时前不周湖应当便会刮起尘霾,指示太皓秘境所在之处。

  众人停下马,寻了一处较开阔的地方落脚,等待午时到来。

  柳枫等人常年居于大漠,对风沙尘霾早已习以为常,因此并不慌张,甚至有善乐之人见到眼前美景,心喜之下禁不住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胡笳开始吹奏。

  柔亮悦耳的曲调悠扬地回荡在不周湖上,引得湖旁草甸中传来阵阵回应般的鹭鸟啼鸣声。

  林箊随意地坐在草上,听着耳旁传来的笳声,只觉心境也开阔舒畅了不少,她目光晃见身旁人正在擦拭手中剑锋,动作很是仔细认真,便笑道:“当初送你这把剑时我还有些担忧,毕竟你身为裴家小姐,何等神兵利器你未曾见过?送剑予你难免有些献丑之嫌。可如今见你并不嫌弃它,用得也尚算趁手,我便放下心了。”

  纤长的手指握着绒布擦拭过剑锋上最后一处,裴清祀收剑于鞘,抬眼看向她,“既是你所赠,又岂会不喜?”

  得了这位裴家小姐的认可,林箊不由得抿着嘴角笑起来,想了想,又道:“那些名震一方的武林高手所用兵器都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清祀如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了,还不知可曾为此剑取名?”

  沉静的瞳眸中似洇开了一片墨色,停了一瞬,裴清祀方淡声答道:“惜取。”

  “夕曲?”林箊支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裴家既是出身夕曲,叫夕曲剑倒也合乎身份。”

  说罢,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惋惜。

  毕竟夕曲一名总是含蓄浅显了些,若是叫个什么霜动、飞星之类的名字,听起来那多气派……

  叹惋的神色落入眼中,裴清祀却未曾解释,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握着剑鞘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

  好似想起什么,林箊乍然回过了神,攒着眉犹豫了一阵,方才又转头看向身旁人。

  “清祀。”

  “嗯?”

  “你当初会将我救回别院,是因为我的身份吗?”

  短暂停顿后,裴清祀应了一声。

  “是。”

  林箊便扬起了眉:“你从一开始就知晓我与太皓有关系?”

  “裴家藏有太皓的一幅肖像,为先祖亲手所绘,你与画中之人有七分相似。”

  闻言,林箊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愣了片刻后,又哂笑着放下了手。

  她虽在龙城中经历过太皓的过去,可幻境里的她便是太皓,因此也未能见得太皓真容,并不知晓自己与那位先人究竟有多相似。不过,既然太皓与圣女相恋,不会有子嗣后裔,想来她与之相像的应当是她的那位兄长,也即是真正的“太皓”。

  林箊又有些好奇:“那你当时将我带回别院,是想要做什么?”

  杀她灭口?让她拔出无鞘剑?逼问她宓羲氏族之事?

  以最开始她们之间的立场而言,这些猜测都极有可能,可若是如她猜测的这般,那裴清祀在别院对她的悉心关照便叫她更加茫然费解了。

  静默须臾,裴清祀缓缓道:“想将你藏起来,不叫别人找到。”

  林箊一怔,惑然地偏了偏头。

  那双纤长的睫轻轻点了点,淡然的话语声才平静无波地继续道:“我知晓世家一直在寻宓羲氏族之人,亦知晓祖上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你若落入他们手中,定然不复堪命。”

  林箊恍然大悟。

  原来竟当真只是为了保护她……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林箊眉眼弯起,面上露出了一抹由衷的谢忱笑意,“若没有你,想来我早已死在了乾南官道上。你为我做的这些,我很感激。”

  虽只是沾了体内血脉的光才得以让她施以援手,可毕竟能够活到今日的确是受她恩惠,所以这份谢意十分真心诚意。

  裴清祀不语,只略垂下了眸,任半敛的眼睫将眼中细碎的心绪掩住。

  起初,的确如她所说一般,将她藏于别院是为了不叫其他人发现她的身份。

  可后来……她只是想将她藏起来,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或许是那场突然绽放的流星焰火太过绚烂夺目,或许是落在发上的那片霜雪令人想到白首,又或许是筹谋着说出的那句生辰祝辞叫她为之动容。

  她生平第二次生出想要将一个人留住的心思。

  然而一如曾在她眼前凋落的那朵梨花一般,她错过了陪在她身旁的机会,再想要开口时却为时已晚,于是终究什么都没能留住。

  ……

  红日不知不觉间升至半空,午时已近。

  半空中忽然拂来了一阵清风,凉爽的风带着湖上吹来的水汽,其间还夹杂着些许细小的沙粒,原本清湛明净的天空陡然暗沉了下来,远处盘旋着飞舞起了一道旋风。

  尘霾要来了。

  早有经验的几人用面巾将口鼻紧紧遮住,柳枫拿出了一副以丝绳串在一起的镜片绑在林箊眼前,镜片由水晶石磨成,中央以木质框架垫起,坚硬的木框虽硌得面上肌肤有些生疼,却能够叫视线从镜片后望出去,免受尘沙干扰,是久居大漠之人外出时常备之物。

  奔涌的黄尘不过片刻便席卷了整片绿洲,黄沙肆意狂躁地漫来,颇有倾天之势,然而不周湖附近草木众多,到底挡下了些许风沙,叫林箊反倒感觉没有刚入大漠时遇见的那场尘霾那般惊心动魄。

  天色愈发阴沉,空中不知何时积蓄起了一片阴云,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垂落着,好似要压到人身上,看得人喘不过气。

  风声越来越大,波澜起伏的湖面上突然涌现了一道水柱,水柱犹如被人从云中抛下,上端与阴云相接,底部则延伸至水面,快速旋转的气流卷起更多湖水,让那道狂舞的水流愈加壮大,如同撑天之柱般屹立于天地间。

  林箊与裴清祀对视一眼,都已知晓她们接下来要往何处去了。

  她转过身看着柳枫,大喊道:“柳姨,我去了!”

  柳枫用力一点头,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臂,“等你回来!”

  众人齐齐朝她招手,被面巾掩住的脸上仍透露出了殷切的关怀之色,林箊再看了他们一眼,轻吐了一口气,便转身同身旁人往尘霾中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