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怔了片刻,忙伸手将他们扶起,茫然不解道:“两位此言何意?”

  见她对一切好似都一无所知,女子叹了口气,“看来当家果真什么都未曾说过。”

  一旁男子倒是满面了然神色:“这却也不奇怪,当初当家决心与那小子离开时便说过她要金盆洗手,再不会过问帮中之事,那般果决的样子,自然也不会同少当家再说起这些。”

  说罢,他转回头看向床上女子,络腮胡一抖,露出个和善的笑。

  “你母亲正是我们漠北沙匪的头领,亦是当年曾名震漠北的漠北孤雁,沈郁华。”

  漠北孤雁……

  林箊惊愕了半晌,而后攒起了眉,仍是难以置信模样。

  “你们莫非弄错了?我阿娘名唤沈夕,并非沈郁华,而且她也从未习过武……”

  说到此,她却乍然停住了口。

  阿娘虽从未在自己面前显露过武功,可却并不代表她不会武……倒不如说自己这一身轻功便是儿时被阿娘追东撵西练出来的,只是自己先入为主,从未思考过此种可能。

  难道阿娘当真就是漠北孤雁?

  听她此言,眼前二人皆点了点头。

  “沈夕?那便错不了了。毕竟当家从前最为在意的就是那岑家的小姑娘,离开前还嘱咐过我们往后若遇上岑朝夕有难要帮她一帮。”

  林箊一顿,面上当即露出了些微妙神情。

  莫怪师父在见到她真容时反应那样大,定是见她会踏清秋,又觉得她与阿娘有几分相像,自然就联想到了阿娘身上。

  而她却信誓旦旦说从未听过沈郁华此人,叫师父空欢喜了一场。

  可从师父提及阿娘的那些话语来看,她对阿娘应当不只是寻常的友人之情,如此说来,阿娘与师父岂不是……

  面容羸弱的女子不知在想什么,满面纠结神色,一双秀眉不知不觉间又绞了起来。

  沉默少顷,林箊揉了揉眉心,暂且不去想那些纠缠不清的关系,只看向二人道:“两位可否同我说一说母亲当年之事?”

  “那是自然。”

  男子一笑,略微思索后,便开始徐徐讲述起了漠北沙匪的过往。

  二十二年前,漠北深处曾有一伙无恶不作的沙匪,他们专劫过往商队,杀人越货、奸/□□女,恶名引得人人自危,使得很长一段时间再无商队敢入大漠。

  世家曾几次派人剿匪,却都收效甚微。这群沙匪极其狡猾阴险,每每见得世家来人众多,便如沙蛇一般钻入大漠深处,绕着世家的人兜圈子,不时咬他们一口,导致世家损兵折将,不得不收兵而返。世家见讨不到好,便不愿再费心剿匪,沙匪因此更加猖狂,其后甚至屡次入不周城打家劫舍,令城中百姓苦不堪言。

  正在此时,不周城中来了一名少女。这少女头戴红巾,额前佩着一串红玉珠饰,看着如塞外的皓月那般明丽皎洁,可性子却十足的火爆。她听闻沙匪作乱之事,当即独身纵马入了大漠,而后按迹循踪,摸到了沙匪聚居之地,仅凭手里一对月牙弯刀便杀进了沙匪窝中,一刀割下了沙匪头领的首级,拎着那断首跳上毡帐顶部,凤目睥睨,清越的话语声却似蕴含着傲睨万物的骄人之势。

  “你们头领已被我诛戮,若不想死便弃械投降,否则我将你们都杀个干净。”

  络腮胡男子说到此处,面上露出了一丝喟叹崇慕神色,“那时我是被沙匪抓至笼中的阶下囚,每日如猪狗一般被他们使唤,只觉生不如死,可当我在笼中仰首望见独立于帐顶的那个身影时,我便知晓我得救了,边塞百姓也得救了。”

  林箊听得入了神,便问:“后来呢?”

  男子笑了起来,“那些沙匪恶事做尽,岂会惧怕一名年轻女子的威吓,自然群起而上,欲将她杀了为头领报仇。而当家竟当真说到做到,只身一人便将他们所有人都杀了个干净。”

  火光在风中跃动着,拼斗的厮杀声响了一整夜,溅出的鲜血将满地黄沙都浸了个透,让少女头上的红巾也似更明艳了几分。

  当天边升起第一缕曦光时,数十人的沙匪窝已是一片死寂,黄沙中遍地死尸,只剩下了少女头上的红巾还在随风飘扬。

  “当家将他们都杀了之后,其实自己也已脱力了,但仍撑着将所有被抓的人都放出来才倒下。许多被抓的人本就是要被牙人卖去作苦役的奴隶,放出来后也无处可去,众人一合计,索性将那些沙匪原本的地方占了下来,另起炉灶成为了新的漠北沙匪。”

  男子似是看出了林箊眼中的惑然之色,补充道:“但我们从未做过谋财害命的恶事,只是当家说既然决意占地为王,先前那些沙匪留下的恶名反倒于我们有利,好叫世家不敢妄动我们,于是我们便未表明过我们的身份,而那些商队见沙匪许久不曾作恶,慢慢也就恢复了走商。世人只知漠北沙匪仍在大漠深处活动,却不知我们早已并非当年那伙恶人。”

  “原来如此。”林箊点了点头。

  听完母亲昔年之事,她只觉得惊叹不已,原来那个每日只知打马吊和训斥她的阿娘竟然也曾这般意气风发过。

  可后来究竟发生了何事,让阿娘要隐瞒身份去了登临,十余年再未回到过漠北,甚至绝口不提当年之事?

  正当她凝眉思索时,男子的声音又迟疑着响了起来。

  “少当家,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林箊抬眸看向他,客气道:“自然可以,还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男子有些憨厚地笑起来,“当家叫我杨六,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六叔便好,她名柳枫,是如今帮里的代当家。”

  林箊从善如流地唤道:“六叔,柳姨。”

  见她这般乖巧模样,柳枫只觉得心都软了,当即坐到她身旁将她搂进怀中,似是怕将她碰坏一般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后背,语气后怕道:“幸好昨日帮里人回报说疑似见到有人进入了龙城,我们担心出事便赶去龙城看了看,恰好遇见了你们,否则只怕再晚一阵你们便该葬身于这沙海了。”

  她还记得见到这孩子时,被她瘦弱单薄的身躯给惊了一跳,明明正是锦瑟年华,竟瘦得几乎脱了相,浑身沾满了尘土,躺在沙中便似一只奄奄一息的小兽一般,那般孤弱之态,当家见到又该多心疼?

  念及当家,柳枫仿佛恍然想起什么,拉开身子,面露疑惑神色:“对了,少当家,当家先前回来时不是说你为人所害,已不在人世了吗?为何你如今却来了大漠?”

  杨六见她抢了自己的话,有些不满地咕哝道:“我正是想问此事。”

  林箊一怔,“阿娘来过漠北?”

  杨六点头道:“当家一月前突然孤身一人回来了,回来后同我们说你被世家所害,她要为你报仇,于是领着帮中弟兄下乾东复仇去了。”

  “乾东……”林箊心中一紧,忙问道,“可知是哪一家?”

  杨六想了想,不太确定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女子,“应当是关山世家吧?前些日子传回来的书信说的是将那关山世家的家主打成了重伤,也不知死没死透。”

  柳枫白他一眼,“自然是死了,当家既出手了,那人岂还有命活着?听说那关山世家的家主离世不久新任家主便继位了,新家主好似还是个小姑娘,叫什么……什么……”

  她冥思苦想了片刻,忽而一拍手,“哦!叫关山明月。”

  一时寂静。

  林箊目光微微恍惚,身旁两人谈论的话语声慢慢变得遥远,耳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蒙住,令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明月……

  察觉到眼前女子神色有异,柳枫担忧地看向她,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少当家,可是身子不适?”

  林箊半阖着眸,缓缓摇了摇头。

  “……无事。”

  阿娘应当是知晓了关山家杀她之事,于是要为她报仇,却不知她并未当真死去。

  如今……她与明月当真是血海深仇,两不亏欠了。

  深吸了一口气,林箊努力压下心中那些翻涌的酸涩情绪,勉强笑了笑,问道:“柳姨,与我同来的那名姑娘现在在何处?”

  “她在另一处帐中,如今尚未醒来,少当家可要去看看?”

  林箊应了一声,又道:“你们既是长辈,往后也不必称我为少当家,与阿娘一般唤我君儿便是。”

  柳枫欣然地笑了起来,再柔和地摸了摸她的头,便为她穿好衣裳,领她出了门,往另一间毡帐走去。

  林箊掀开帘门,连片的绿意随之映入眼帘。

  此处是大漠中少见的绿洲,远处有一汪清粼粼的湖水,柔软葱茏的绿草随风飘摇,上百顶白色的毡帐宛如连绵的云朵般嵌在草地中,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啃吃着草叶,有年轻男子坐在高处吹着胡笳放牧,满目尽是安宁恬静之态。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是传闻中的漠北沙匪聚居之处?

  两人行到了十余丈外的另一顶毡帐外,林箊进去后,便一眼见到了仍躺在床上昏迷未醒的女子。

  床上女子双目闭合,呼吸平稳,容颜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十分沉静,身上染了黄沙的白衣已被换下,因着连日缺水而干燥的唇如今也回复了以往莹润的模样,显然在此被照顾得很好。

  林箊牵过裴清祀的手探了探脉,见她脉象稳定,不禁放下心来,再看了她一阵,未免打扰到她休息,便安静地同柳枫离开了帐内。

  两道身影在绿洲中缓步而行,林箊望着眼前不同于别处的如茵绿草,缓声道:“柳姨,我此番来大漠其实是为了去不周湖寻太皓秘境,我先前曾受了重伤,如今命不久矣,唯有烈幽心法可能保我一命,而烈幽心法应当便在太皓秘境中。柳姨可知此处往不周湖大约有多远路程?”

  听得她说明来意,柳枫又是吃惊又是疼惜,思索了一会儿后,答道:“不周湖离此倒不远,骑马去的话两个时辰应当便到了,君儿打算何时去不周湖?”

  “明日便是满潮之日,因此我须在明日内到达不周湖。”

  闻言,柳枫皱起了眉,看着她形销骨立的身子,心疼道:“你现下还如此虚弱,如何能纵得马?左右我们在大漠已居住了许多年,总归更加熟悉一些此地情况,不若我们代你去寻那什么秘境吧。”

  林箊摇了摇头:“我尚不知太皓秘境具体位置在何处,况且开启太皓秘境还需要我所用之剑,那把剑……有些不同寻常,因此只能我亲身前去。”

  柳枫左思右想了许久也未能想到更妥当的方式,只能无奈道:“便依你所言吧,不过与你同来的那位姑娘该如何是好?”

  想到一路以来裴清祀对她的诸多保护,林箊抿了抿唇,轻声道:“她能伴我至此已叫我十分感激,接下来的路便让我一人去吧,还麻烦柳姨帮我好好照顾她。”

  “你这丫头……”柳枫揉了揉她的头,安抚地笑道,“明日我们会将你送到不周湖,然后在不周湖等你出来,我们君儿这般聪明伶俐,想来定能很快找到那什么秘境。”

  知晓她是安慰自己,林箊便笑了起来。

  “多谢柳姨。”

  *

  翌日晨。

  一大早,宁静的草原上便响起了零碎的响动声,天边的星子还未完全落下,前往不周湖的人与几匹骏马已在毡帐外等候。

  自进了大漠后,林箊难得如此舒适地休息了一夜,精力回复了许多,令那张看起来病弱的面容都多了几分红润之色。

  她从毡帐中走出,与众人再清点了一遍随身携带的物品,确认准备妥当后,便跨上马,正准备纵马离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不远处朝她走近,叫她神色一怔,不禁停住了缰。

  初升的朝阳慢慢于天际隐现,霞光将层云染上金灿的光彩。

  容颜绝尘的女子自晨曦朝霞间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那双墨色的瞳眸将她映入眼中,轻浅的话语声透着一丝嗔怪的柔软。

  “你如今已嫌我累赘,想要将我一人抛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