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阳的一处青楼中,一名戴着面具的人坐于桌旁,正倚首笑望着一旁抚弦轻歌的优伶,满目兴致盎然模样。

  此人虽着男装,却身段窈窕、风姿惑人,丝毫未曾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

  婉转动人的歌声低低柔柔地响着,唱的是缠绵凄艳的《子夜歌》。

  待一曲终了,戴面具的女子便收了支在脸侧的手,噙着笑走上前去,双手自伶人身后环过,边捉着她的手同她一并抚琴,边笑问道:“栖音姑娘今日唱腔怎这般哀怨忧愁?”

  虽知身后之人惯来如此挑逗魅人,可眼下被她揽在怀中,伶人仍禁不住脸颊泛了粉,原本有些嗔怨的话语便绵软起来,似撒娇一般。

  “祖明大人许久未来见栖音了,莫非还不允许栖音幽怨一番么?”

  “自是可以的。”

  青岚唇角微翘,抬起手将身前女子下颌勾过,柔声低语道:“只不过如此美妙的歌喉唱这哀婉之词总显得太过悲凄了些,不若栖音姑娘再唱一曲寄予相思的南歌子,让我知晓姑娘心中究竟有几分念我。”

  眼前之人今日着了一身青衣,面具下的双眸宛如蕴着春水一般脉脉含笑,举手投足间尽是漫不经心的风流之态,叫伶人痴痴地望进那双眸中,不由得软身靠了过去。

  “祖明大人……”

  佳人红唇近在眼前,而忽然推开的门却打破了这满室旖旎。

  青岚侧目瞧着自门外走入的那道身影,眉梢微挑,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笑道:“不解风情之人来了,看来与栖音姑娘今日幽期只能暂且到此,姑娘还莫忘了下回唱一曲南歌子与我听。”

  见到揽着自己的怀抱未再停留地起身离去,伶人面上流露出些许失落之色,但知晓他们有要事商谈,便也未多做纠缠,只在离开时于门边停了一停,咬着唇看向已坐回桌旁的女子。

  “栖音的曲子一直为大人备着,大人可莫再叫栖音等太久了。”

  青岚向她一笑,“自然。”

  见伶人离去,方才到来的男子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淡淡道:“这秦楼数十优伶都与你情非泛泛,你整日处处留情,倒也不怕哪日生出事端?”

  “怜香惜玉本是理所应当,又怎能叫处处留情呢?”青岚端起手旁的酒饮了一口,又睇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腾简,你先前在蜀中一直待得好好的,怎么如今竟来了泗阳?”

  “蜀中暂时无事,既得伯奇招唤,我便来了。”

  “蜀中无事?”青岚挑着眸看向他,言语中带了几分探究意味,“我怎么听说虞家有位公子逝世了,而销声匿迹了十余年的董千山也在蜀中露了面。”

  男子神色如常道:“已着人在查了,尚未查出缘由。”

  青岚抬了抬眉,话锋一转,笑盈盈地撑着下巴凑前了去。

  “先前我传书让你攻袭虞家,为何你只是派人劫了些药材?”

  她虽在笑着,眼神却有些冷,叫人一看便知她现下十分不快。

  腾简瞧她一眼,放下了手中茶盏。

  “虞家本就是西南之地强族,在世家当中也算最为强盛几家之一,真要攻袭也该从长计议,何况断了他们几地的货源已足够令他们头疼一阵,你又何必……”

  话音未尽,他忽然面色一滞,一只手掩在口旁,当即垂首急剧地咳嗽起来,隐约有鲜血随着疾咳从口中溅出,又被他很快拿巾帕拭去。

  瞥见他掌中血色,青岚眸光微闪,讶然地站起身探过手去:“你受伤了?可要我替你看一看?”

  腾简不动声色地移开手,将沾了血的帕子叠好,若无其事道:“小伤,不劳大驾。”

  看出他有意遮掩,青岚还待再探一番,而心口却蓦然一紧,剧烈的疼痛突然自心间传来,仿佛要将她整颗心绞碎一般,令她面色顿时苍白几分,捂着心口跌坐了回去。

  痛意转瞬即逝,只剩下攥在身前的手还因方才的疼痛微微泛着白。

  见她神色有异,腾简眼中掠过一抹深色,问道:“发生了何事?”

  而她却顾不上回应,只转过手腕,目光紧盯着腕间栩栩如生的蝶形青纹,心中霎时间一片慌乱。

  生死蛊只有在子蛊宿主濒死之际才会作出反应。

  小瞎子出事了……

  “今日聚议我去不成了,代我同伯奇说一声。”

  女子匆匆抛下一句话,便起身快步离去,连门都忘了关。

  望着她仓促离开的身影,戴着面具的男子面露若有所思神色,随即端起茶盏又饮了一口,低微的自语声几乎轻不可闻。

  “应当也快了。”

  ……

  恒久不变的黑暗中,一个渺小的身影静静地躺着,如同一只已死的蝼蚁,在这没有光与影的混沌中沉眠。

  漫长的沉寂后,虚境之中忽然于瞬间闪过犹如星辰一般的紫色光点,下一刻,本该死去的蝼蚁睁开了眼,凝固的黑暗便如泼入水中的墨一般倏忽间流动起来。

  林箊在黑暗中站起了身,疼痛与焦渴的感觉都消失一空,她目光空洞,没有意识,如同飘荡的魂魄一般漫无目的地朝黑暗深处走去。

  脚步缓缓踩过,镜面一般的黑暗晃起圈圈涟漪。

  不知走了多久,有光在远处亮起,暗弱的光芒中出现了一片青竹,穿着青衣的温润男子正站在竹林间朝她微笑。

  空洞的双眼好似也被这光点亮,禁锢的意识蓦然回到了脑海中。

  林箊看着远处向她温和而笑的男子,怔然地站在原地。

  ……阿爹?

  她来不及思考,只重新迈开步子朝男子而去。

  缓行的脚步渐渐加快,一点一点从快走变成了奔跑。

  遥远的亮光离她越来越近,她已能看清父亲熟悉的面容。

  而在她即将跑入那片光芒中时,路过的黑暗里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快些好起来吧,小瞎子……”

  奔跑的脚步有瞬间的迟缓,她茫然迷惘地看向声来之处。

  是谁……

  黑暗中慢慢亮起一道光,有桃花在她身旁洒落,穿着红裳的明艳女子温柔而眷恋地看着她。

  “我的愿望是,你能够好好活下去。”

  林箊停住了脚步,神魂恍惚地伸手欲要将她留住,而在她伸出手的一瞬,红衣女子却又不见了,纷扬的花海变作了茫无边际的大漠黄沙。

  一向喜爱洁净的清冷女子身上白衣被尘沙染黄,那双似夜空一般纯粹的墨色瞳眸安静地凝着她。

  “你若至此而终,便是我毕生憾事。”

  清祀……

  惘然地看着眼前人再度消失,渺小的身影停在原地,落空的手仍在黑暗中张着,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一声叹息响起。

  一片红叶摇摇晃晃地从空中飘荡而下,正落在了她张开的手中。

  她迟钝而缓慢地低下头去,目光惝恍片刻,一字一字将红叶上的字迹读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依稀有轻柔的话语声在耳旁浮现。

  “待你身子好了,我们便成婚吧。”

  林箊倏然抬起了头,“畹娘!”

  没有回应,四周仍是一片如水般流动的晦暗。

  那双点入了光的眼眸一点点暗下去,双眼中满是孤独无助的仓皇。

  畹娘……你在哪里……

  就在此时,竹林中的男子笑着开了口。

  “回去吧,君儿。”他说。

  “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

  男子再留恋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走入了茫茫竹海间,渺茫的声音飘摇着落在身后。

  “替爹照顾好你娘。”

  林箊双眼睁大,积蓄的泪瞬间溢了出来。

  “阿爹!”

  她惶遽地朝走入竹林间的身影奔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靠近那片光芒一步。

  男子消失在了竹海深处,光于瞬息间熄灭,黑暗卷土重来。

  ……

  一只幼小的手好奇地伸出,在眼前昏迷不醒的女子脸颊上戳了戳,那张白弱的面容上当即出现一个小窝,又很快回复光滑平整。

  似是觉出有趣,伸出的手再戳了一下方才的位置。

  而手刚刚按下去,女子闭合的双目却微微动了动,随即慢慢地睁了开来。

  趴在床边的小女孩见到那双睁开的眼睛,惊得往后退了一步,而后眨巴了一下眼,便大喊着往外跑去。

  “阿娘,她醒了!”

  林箊意识渐渐苏醒,朦胧的视线随之变得清晰。

  入目是一片半昏暗的光亮,眼前的穹顶呈半圆形,中央隆起,以木质框架构出了一块天窗,四处挂着帷幔,脚下铺了彩绘的黄布地障,极好地隔绝了大漠的寒温与风沙。

  这是一顶毡帐。

  有低柔浑厚的乐音自外隐约传来,独特的乐声仿佛吹奏出了大漠的苍凉壮阔。

  乐音忽然变得清晰了些,一对男女掀开毡帐的门帘从外走入,见到床上的人已经苏醒,他们走近前去,其中的女子倒了一杯水递给方才醒来的人,问道:“你感觉如何?”

  林箊接过水饮了一口,缓了缓后,又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随即递还了水杯,虚弱地道:“多谢……已好许多了。”

  她环顾了一眼四周,问道:“不知我昏迷了多久?此地又是何处,可还在大漠中?”

  女子答道:“我们是今晨寻到你的,你只昏睡了不到一日。此处虽还在大漠中,但已是我们漠北沙匪聚居之处,你不必担心其他,安心调养身子便是。”

  漠北沙匪?!

  林箊心下微惊,但见两人神情温善,都不似恶人,不禁露出一丝惑然神色。

  “不知两位为何会将我带回帐中?”

  两人对视了一眼,男子递过了一只佩囊给身旁人,女子从中取出一枚驼铃,悬于手中,看向眼前之人。

  “寻到你时,我们在你随身佩囊中发现了此物,不知你这驼铃是从何而来?”

  略微思忖后,林箊决定如实以告:“这是我娘在离开家中前留下的东西,莫非两位认得这驼铃来历?”

  听得此言,二人皆吃了一惊,随即站直身子神色郑重地朝她躬身抱拳一礼。

  “少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