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厅中顿时一片凝寂。

  开阳满面震惊地看着他:“裴含章,你疯了?那是主将!”

  天枢并不言语,而玉衡思忖片刻后却抬起了手,神色冷静地看向座上之人。

  “天枢说得不错,我们谁都不想伤害主将,可事已至此,唯有此法能够两全其美。何况如今天下初定,仍有不少流匪乱兵聚集作祟,主将既是女子,总不适合再继续领兵征战,还是早日安家为好。”

  此番话叫原本犹疑不决的几人都有些意动,不禁抬目朝话中之人看了过去,面露希冀神色。

  众人视线所望的女子仍端然不动地坐于上首,身姿挺拔得犹如一柄青锋。

  她目光移至一直望着她的男子身上,平静地问道:“裴含章,你想要娶我?”

  天枢当即垂首抱拳,出口的话语因紧张兴奋而微微发哑。

  “属下爱慕将军多时。”

  须臾停顿后,带着轻微笑意的泠然嗓音响了起来。

  “可你觉得,你配吗?”

  天枢身子一僵,霎时间凝滞着站在了原地。而太皓却恍若未见,只站起身来,负手睥睨向眼前众人。

  “教你们排兵布阵的是我,传你们武功招式的是我,在战场上陷入险境时屡次将你们救下的也是我。这天下安定便是由我一名女子带兵打下的,可你们如今竟说女子不适合领兵征战?”

  一声轻笑,平缓的话音陡然一沉,“可笑至极。”

  如同敲金击玉一般铿然沉冷的话语声仿佛一字字砸进了所有人心里,几名七曜将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一时间如鲠在喉般说不出话来。

  开阳面色涨红,当即一甩手,“今夜这宴我不参与了,你们爱如何如何,往后发生之事也与我无关!”

  他正要离开,一只手却猛然拽住了他。

  天枢死死攥住了开阳的衣襟,双目一片赤红,“与你无关?!七曜军是她一手建立起来的,她在军中威望你我心知肚明,今日杀意已露,若让她活着出去,你、我、我们所有人,谁能落得好下场?!”

  似被他状若癫狂的神情惊了一跳,开阳愣在原地,竟忘了去扯他攥着自己的那只手。

  天枢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抓着他的手,神情回复了几分平静,只从双眼中流露出一丝阴冷。

  “将军,既然您执意要卸去主将之职,那便请您将兵符交出来吧。”

  “兵符我自然会交出,但却不是现在。”太皓冷冷地看着他,眸光中隐下了些许失望怃然,“天枢,你如今太过意气用事,已不适合做这七曜军将领,待我从军中寻到合适之人取代你的位置,我自会交出兵符离去。”

  说罢,她又转头扫向其余几人,“至于你们,不过是一时听信谗言,罪不至深,因此主将之位仍会从你们几人之中选出,往后好自为之。”

  她绕过酒桌欲离去,却听得“噌”的一声,一把利剑骤然出鞘,剑锋横于她身前,挡下了她的去路。

  天枢扭头紧盯着其他人,额角青筋怒张。

  “她眼下不过是在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你们当真以为她还会把主将之位让给你们吗?!就算没有今日之事,她身后也还有宓羲氏族,我们和她非亲非故,待日后局势稳定了,她怎可能再放权于你我?”

  他停了一瞬,声音嘶哑,气息愈发粗重。

  “今日她能以一言断定我不再适合做这七曜军将领,你们怎知下一个便不会轮到你们?”

  本已息了些心思的几人好似被这番话说中痛处,面色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默然许久后,天玑也抬起了头:“将军,请您交出兵符吧。”

  天权与玉衡亦看向被剑挡住去路的女子,目光中之意不言而明。

  太皓闭了闭眼,想要冷笑一声,最终却只剩满心无力的悲凉。

  他们从来都未曾信过她。

  在他们眼中,终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没想到上百次的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也敌不过功成名就后的权力之争。

  短暂静默后,她睁开了眼。

  “兵符不在我身上,你们若想要兵符,便自己去找吧。”

  话音方落,她二指朝拦在眼前的剑锋陡然弹去,抬手便要夺剑一战,而下一瞬,她却身子一滞,踉跄着往一旁退了两步,手撑在墙上方勉强没有倒下去。

  身躯慢慢变得酥软无力,幽府刚刚凝聚起的内力更是于瞬息间消散无踪。

  ……她中毒了。

  太皓半倚在墙边,再次试图催动内力而无果后,心渐渐发冷。

  桌上酒水她并未真正喝入口中,菜更是未动一口,为何还是中了毒?

  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天枢收起了剑,缓缓道:“将军,我知晓您神功盖世,更是机敏过人,所以毒并未下在酒中,而是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站定,话语声平静温和,似如从前一般。

  “此毒无色无味,并非烈毒。毒一直藏在我们随身的香囊中,只要吸入便会有所影响,您日日与我们在一处探析政事,想来中毒已深,因此动用内力时便毒发了。”

  靠在墙边的女子微微动了动,勉力抬起了眸,双眼中满是冰寒冷色。

  他们竟然利用她对他们的信任下毒。

  千算万算,还是未能算透人心。

  怒至极点,她反而笑了起来。

  “好……好得很。”

  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默然不语的几人,言语宛若寒潭之水,凉澈心扉。

  “你们不愧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强将,如今能将我算于掌中,已然可以出师了。”

  所有人垂下了头,沉默着没有言语。

  一贯强大冷静的女子此刻虚弱无力的模样透出了些许别样的柔美,天枢眼中染上几分痴迷怜惜之色,伸手欲要抚上她脸侧,却被她偏首躲开。

  太皓冷睨着他,一字一句道:“裴含章,你机关算尽至此,可我与兵符,你终究一个都得不到。”

  话音未散,一股鲜血已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天枢瞳眸一凝,慌忙伸手去探她的脉,而后倏然抬起了头。

  “你竟然自断经脉!”

  眼前人已无法再给他任何回答。

  意识逐渐消散,支撑着身子的手也慢慢滑落,女子倒了下去。

  “将军……将军!”

  “宓羲氏族……”

  “那些财宝……”

  仓皇询问的话语与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飘渺的意识渐渐没入黑暗当中。

  长久的沉寂。

  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如被潮水包裹的平静中,一点微弱的光忽然亮起,光亮化作蝴蝶的形状,扇动着翅膀缓慢而无声地朝上飞扬。

  浓重的暗色一点点变得微薄,直至最后,刺目的光突然将所有黑暗驱散,蝴蝶隐入了光中,闭上的双眼蓦然睁开。

  杂草丛生的乱葬岗中,一处无名的坟冢忽然动了动,鼓起的土堆被从内拨开,一道身影从中钻了出来。

  太皓坐在棺木中,看着周遭遍地的白骨与荒冢,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我……不是该死了吗?

  自断经脉之人怎可能生还?

  她茫然若迷地垂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腕,目光在莹净的腕脉处停了一会儿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抬起手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才攒起眉喃喃道:“腕上的蛊印怎么不见了……”

  离开苗寨前的画面又印入脑海。

  穿着圣女衣饰的妻子站在她身前看着她,平静的眸光中似隐了深邃的幽潭水。

  “你此番要离开苗寨,山外诱惑繁多,因此我在你体内种下了情蛊,往后即便遇上再多人,你也不会对她们心动,永远只会念着我一人。”

  她看了一眼腕上的蝶形花纹,笑着将眼前人拥入怀中,“没想到我的离儿竟是如此霸道之人。”

  ……

  不安的情绪在心中翻涌,太皓从棺木中站起身来,有些踉跄地匆忙朝外而去。

  七曜军主将突发急症病逝,帝临百姓为此停市戴白三日,以示哀恸。多地听得太皓逝世的消息,都自发为她办起了丧礼,一时间乾元大陆悲声遍地,漫天飘起了白纸。

  奔驰的骏马踩落飘零的白纸,自帝临城郊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藏在东汜大山深处的苗寨中。

  太皓驾轻就熟地沿着山路一路进了苗寨,而在走入苗寨后,她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原本歌舞声阵阵的苗寨此刻一片寂静,重重叠叠的吊脚楼上挂满了丧幡白布,人群聚拢于九皋麓的旷地中,不断有哭泣声隐约传来。

  不安与惶然自心底漫溢而出,又被她强自压了下去。

  她缓慢地踩过满地纸钱走向人群聚集之处,末尾的少女听到身后响动,转头见到她,当即大喊了她一声,面上神色更悲痛几分。

  “阿哥!”

  太皓咽了一下喉头,片刻后,嗓音干涩而略微发颤地问:“……发生了何事?”

  苗族少女擦着眼角滴下的泪水,哽咽着道:“圣女……圣女逝世了。”

  心跳停了一瞬。

  明净的天空仿佛暗了下来,入耳的哭泣声也愈发遥远。

  她再也看不到任何颜色,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的光明与希望,都在此刻永远逝去了。

  太皓不知自己是如何抱走妻子的尸身,又是如何离开苗寨的。

  她只记得在妻子房中见到她一字一句写下的手记时,心中的悲凉仿佛迦莲山上永不停息的大雪,将她所有心绪湮没。

  “生死蛊……生死蛊……”

  “既是生死……为何不能同生共死?”

  “离儿,没有了你,我独活又有何用……”

  泪水洇湿了纸上的文字,曾经征战四方的女子如今却泣泪涟涟,宛如悲声长鸣的孤雁。

  在离开苗寨前,她最后为苗寨族人做了一件事。

  世人皆以为她逝世,纵使没有兵符,七曜军也迟早都会被那些人掌控,她能够信赖的,终究只有宓羲族人。

  长岩关一役时,曾有人见到她用以调动宓羲氏族的宓羲徽令,想必七曜也已知晓此物存在,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将宓羲徽令藏在了苗寨。

  离儿,你既代我受了死劫,如今便换我来护佑你的苗寨吧。

  只是我终究太过自私,没有你的苗寨,我也无法再待下去了。

  失去了心上人的女子抱着妻子的尸身离开了东汜,翻山越岭,穿过雪山大漠,来到了一处宛若仙境的世外桃源。

  她从遍地的神兵珍宝中随手捡出了一把匕首,在一旁的石壁上刻下了烈幽心法与寥寥数字。

  匕首被丢落在地,发出当啷的一声响。

  安静的石室中,鲜血与泪水滴落的声音显得尤为明晰。

  太皓抱着妻子的身躯,颤抖的手温柔地将落在妻子眼角的泪水缓缓擦去。

  低弱的话语声似是撒娇般呢喃着响起。

  “离儿……这药真苦……”

  没有人回应。

  亦无人会再为她送上一碗冬酿调的甜水。

  失去力气的头慢慢低垂下去,靠在了怀中人的脸侧。

  两具身躯紧密地依偎在一处,再也没有分开。

  ……

  幽府处忽然传来一阵波动,炽猛的内息刹那间流窜过经脉,让陷入幻境中的人清醒过来,恍惚地睁开眼。

  龙城的风仍在经久不息地吹拂,而阴森的啸声此刻却犹如阵阵哭泣,呜咽地响在耳旁。

  脸上流落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得冰凉,林箊缓慢地抬起手擦过眼角泪痕,只觉得心中一片惘然悲伤。

  当年之事……竟是如此……

  她抬首望向沉默着屹立在眼前的赤色石城,无声地询问:

  这便是你的悔恨吗?

  而已故去两百年的人不会再给她任何回答。

  这龙城的阵法根本就不是什么禁锢亡灵的阵法,而是太皓为了迷途之人布下的幻境。

  如若为悔恨所累,沉溺于幻境,那便永远都无法醒来。如若放下悔恨,及时醒悟,那便可以安然无事地离开。

  或许是因她与她血脉相连,所以她看到的是太皓的幻境,而这幻境毕竟并非她所悔恨之事,所以她未曾沉溺其中。

  林箊默然无言地放下手,垂落的视线在扫过腕间花纹时,却陡然一滞。

  生死蛊……

  这蛊印是生死蛊!

  她惶然地抬起了头。

  “为什么……”

  迷惘的话语声方出口,便缄默地顿住了。

  究竟是为什么,她又岂会不知呢?

  那些如同儿戏的深情笑语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当真感觉不出来吗?

  林箊咬紧了牙,因长时间未进水的唇干涩地抿在一起,喉间也一阵阵发苦。

  敛下心中仓皇杂乱的心绪,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艰难而迟滞地朝前走去。

  时间不多了,她不能死在这里。

  清祀与她应该一样被困在了龙城中,她要找到她,她们要一起平安无事地回去。

  不该再有任何人为她受伤了。

  孱弱羸惫的身躯扶着身旁嶙峋的赤色岩土,一步一步往前而去。

  未走出太远,她便见到了跪在地上的白衣女子。

  那张清冷沉静的容颜此刻安静地低垂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而眼角的泪痕却清楚昭然地揭示了陷入幻境之人如今哀戚的内心。

  清祀,聪慧如你,为之悔恨而无法清醒的又是什么人呢?

  林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走到她面前蹲下,缓慢地将她背上了身后。

  单薄的身躯微微弯下,勉力站起来时踉跄地晃了一晃,但缚在身后人两侧的双手却丝毫未曾松开。

  她面色一片苍白,披在身后的狐裘早已不知所踪,大漠的冷风不断吹拂着,令她的身躯一点点被寒意浸染,四肢僵硬得发痛。

  她一只手撑在岩壁上,一只手稳着身后人的身躯,就这样一点一点挪动着走去。

  直至月落参横,天边渐渐出现一丝曙色,她终于走出了赤色的龙城,眼前又是漫无边际的沙海。

  背负着人的脊背弯得愈发厉害,眼皮慢慢变得沉重。

  在柔软的沙地中走了几步后,摇摇欲坠的身躯终究朝旁一斜,倒了下去。

  林箊迷离的视线望着远处大漠,嘴唇微微翕动。

  “我……不能死……”

  “青岚……”

  视线随合拢的双眼渐渐变得狭窄。

  意识的尽头,她隐约看到远处扬起了漫天黄沙,一群马队自远处奔近,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