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离兮微微一怔,垂眸看向眼前人手中所持牌位,发觉牌位上写的赫然是:先兄宓羲氏太皓之位。
“真正的太皓是我兄长,他早在四年前便已离世了。”
垂落的目光停在“宓羲”二字间,安静了少顷,出口的话音轻若呢喃。
“宓羲……”
太皓略一颔首,“不错,我们便是宓羲氏遗族,此地也是族人先前用以祭祀亡人的祠堂。”
她将牌位放回供桌上,手负于身后,开始不疾不徐地同妻子讲述起当年过往。
“四千年前,宓羲曾是整个乾元大陆最为强大的部族,族人天生经脉异于常人,于习武一道天赋异禀,骁勇善战而心慈好善,曾帮助过许多弱势部族,因此被中原其余部族一度奉为天下共主。”
“至夏舆八年,也即是两千年前,乾东天现陨星,降于东夷,先祖领着族中少壮前去查探情况,发现陨星所落之处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坑中是一块漆黑冷硬的陨铁。”
“族人从未见过如此奇特之物,见其坚逾金石,任刀砍斧凿也未能留下一丝痕迹,断定其非比寻常,先祖便将陨铁带回了族中,花费数年时间制成了一把剑。”
她略微抬起手,目光望着手中沉冷的黑剑。
“便是我手中这把无鞘剑。”
“无鞘剑利能削铁,锐不可当,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神兵利器。可在无鞘剑制成后不久,先祖却溘然而逝,且当初曾接触过陨铁的所有族人都相继逝世,表现皆为衰迈而亡。无鞘剑因此被视为不详之物,族人为了不叫此剑再祸及他人,将其封存在了隐秘之处。”
“然而封存无鞘剑却未能改变一切,早逝的诅咒伴随着宓羲族人代代相传,身负宓羲血脉的人无一能活过三十岁,宓羲氏族也自此凋零没落,至我这一代时,族人仅剩了数百人。”
“兄长为了解除族人早逝的诅咒,外出寻求续命之法。当时正值乱世,百姓民不聊生,他不忍见民生艰苦,屡次出手救助无辜之人,太皓之名因此渐为人知,追随兄长之人也越来越多。兄长所助的人中有几名少年侠客,众人决心将这乱世平定,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宁,于是自帝临起兵,推举兄长成为大军主将,开始四处征战平乱,这便是七曜军的由来。”
“而在七曜军日渐壮大时,兄长却开始有了早衰的征兆,于是他回族中找到了我,让我在他每次病发昏睡之时以他的身份出面替他处理军中事务。”
“我与兄长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容貌几无差别,武艺也不分伯仲,我知他重义重责,既担了七曜军主将之职便不会再置之不顾,于是我应下了他,同他一道去了军中,与他交替以太皓身份领兵征战,无鞘剑亦是我在离开族中时带走以做防身之用。后来兄长逝去,我便以太皓之名代之,替他继续统领七曜军至今。”
漫长的讲述至此告终,话语的尾音在空旷的山洞中回旋飘荡。
宓羲氏族的没落一直是不解之谜,世人多以为宓羲氏族早已不复存在,未曾想如今一统天下的七曜军将领竟然就是宓羲族人。
乍然得知如此隐秘之事,凤离兮却未及惊诧,只蹙起了眉,言语之中有些嗔怒。
“这般紧要之事为何不早些与我说?你现下情况如何?可曾医好体内怪症?”
知晓妻子如今心下担忧不免有些焦急,太皓笑着牵过她的手,柔声安抚道:“离儿莫急,我便是要同你说此事。”
“我与兄长发觉造成族人早衰的原因正是我们体内的宓羲血脉,因宓羲族人与常人不同,经脉逆行而内力存于幽府,因此宓羲血脉又被称为宓羲逆脉。可陨星的出现却叫族人的幽府发生了衰变,幽府再无法承受内力集聚,反被内力侵蚀,故而造成了族人的早逝。”
“两千年以来,族人一直在寻求破解困境之法,也的确在遍读医书古籍后研究出了暂缓早衰的方法,那便是以金针封穴将内力完全封于幽府中,没有了内力侵蚀,身体自然也不会再衰迈下去。只是金针封穴之举不可逆转,若施行此术,那终生都无法再动用内力,即便曾是武林高手也将沦为常人度过余生。”
她眉目微凝,嗓音沉缓几分。
“许多族人不甘碌碌一生,宁愿早衰而亡也不愿被金针封穴,我与兄长亦是如此。在这十余年的征战当中,我们获得了许多奇珍异宝与武功秘籍,我将那些秘籍一一研读过后,发现内力侵蚀之症或不必再局限于金针封穴,而有他法可解。”
“我花了数年岁月,再将族中留下的诸多手记通读,并以其结合平生见过的所有武功秘籍,终于领悟出了一门心法,此心法烈不可挡,霸道至极,却恰可以压制幽府内的内力,并且若练至最高深境界更有玄妙之处,因此我将其命名为烈幽。”
“我虽领悟烈幽心法时间不长,却已发觉幽府衰变大为好转,且内功精进不少。只要我日后将其著成书,交予族人修习,宓羲氏族便再也不必受血脉所困了。”
说到此处,她略微停顿,口中溢出一声轻叹,“只是可惜兄长离世得早,未能等到这一日,否则他便可亲自得见天下大定了。”
凤离兮神色松缓些许,轻言细语道:“你如今既还了天下百姓一个安宁,又解了族中千年之困,他若泉下有知,也定会为你欣悦。”
察觉到她话语中的解慰之意,太皓唇角翘起,看着身旁人的眸光温柔含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离儿,今日我带你来此处,除了想将我一切过往都告诉你,还有便是将这把剑葬于此处。”
说罢,她将手中剑的缠剑布解下,再看了一眼这柄曾跟随自己四处征战的黑剑,随后腕间一沉,将它剑尖朝下陡然一掷。
冷硬的剑锋当即发出一声沉吟,深深插入了坚硬的石地中,叫原本平整的地面蓦然出现了一道延伸至岩壁的裂缝,仿佛将整座山劈成了两半。
放下剑后,她再无留恋地转回身看向妻子,笑道:“从今以后,我再不是七曜军主将,也不是宓羲氏族人,只是你的阿羲。”
凤离兮望她许久,倾身靠进了她怀中,微垂的目光落在她腕间一抹栩栩如生的蝴蝶花纹上。
轻柔的话语声响起。
“好,我会在苗寨等你回来。”
*
与妻子分别之后,太皓便快马加鞭赶回了帝临。
离她消失已有近半月,七曜军上下为了寻她在多地张贴了告示设了关卡,如今见得她平安归来,虽放下了心,却也不免追着她好一通盘问。
好不容易将问东问西的几人打发走,太皓刚松了口气,正揉着眉心,又听得敲门声响起,打开门一看,不禁怔了怔,而后无奈地笑道:“天枢,莫非你也是来审问我的?”
以往一向与她最为亲近的部下此刻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目光深邃地望着她,沉默少顷后,低问道:“将你带走的那女子与你是何关系?”
察觉到眼前之人有些异样,太皓心下微沉,面上却不露声色,只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到桌旁端起茶盏,笑着冲他扬了扬眉。
“孤男寡女能有何关系?不过是一些旧日恩怨罢了。”
这话说得有些许暧昧,其中所含深意也是不言而明。
而男子未曾理会她半真半假的笑言,仍紧盯着她,追问道:“你对她有意?”
“唔”太皓将口中清茶咽下,随即弯着眉目点了点头,“的确有意,正准备将军中之事交托给你们后便回去寻她与她成亲。”
天枢瞳眸一缩,面上神色满是不可置信,“你竟要为了她放弃主将之位?!”
平日沉稳的话语声此刻显出了几分急躁。
“你与她都是女子,如何能……”
似是察觉到自己多言,男子蓦然停住了嘴。
房中一时陷入沉寂。
半晌静默后,放下杯盏的轻碰声响起。
太皓慢慢抬起了头,面上看不出喜怒,沉静的双眸中一片清冷。
“裴含章,你逾矩了。”
放于身侧的手渐渐握紧,天枢低垂下头,片刻后,哑声道:“……是,属下还有他事,便暂先告退了。”
未等到回应,他已转身离开了房内。
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男装打扮的女子眸光微敛,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叩了叩。
他是何时知晓的……
……
又过了半月,天下局势逐渐稳定,七曜军不断拨发钱款用于各地战后修缮,鼓励百姓屯田拓荒,安生养息。
太皓一面颁布多条举措稳固民生,一面将手中事务逐渐交托给手下将领。
听得她要卸甲归隐,几名七曜将领轮流劝说了几番而无果后,便不再强求,决定在今夜摆一桌酒宴为她践行。
当太皓到宴上时,酒菜早已上齐,桌旁人也已经坐满,她落座后,扫视了一圈,发现席间少个人,不禁笑问道:“摇光怎的不在?”
天权一摆手,露出个嫌弃神色,“你还不知道他?还未回帝临时他便成天念着他那位萋萋姑娘,如今既得了闲,想来是去寻他的心上人了,眼下还不知在哪儿恩爱呢。”
太皓笑着摇了摇头,“你们早已成家,自然习惯了妻子相伴的日子,摇光与他意中人方表明心迹便分了开,如今阔别多年再见,总是要格外热切些的。”
天权撇了撇嘴,“天枢不也尚未成家,怎就不见他成日念叨哪位小娘子?”
玉衡打趣道:“天枢整日跟着主将忙前忙后,连接触小娘子的机会都没有,又要上哪儿念叨去?”
促狭的话语惹得其余人顿时哄笑成一团,桌上气氛愈发热闹,而他们言谈中提及的男子却只是垂首饮酒,未置一词。
酒过三巡后,众人显露出了些微醺醉意,太皓双眼微闭,手撑在头侧按了按额角道:“明日还有事要做,莫要喝多了,今日便散了吧。”
话音落下,席间几人却一动未动,天权与其他人对视了一眼后,放下手中酒杯,似漫不经意般笑道:“将军,其实我们一直有一事想要问您。”
按着额角的动作微顿,太皓睁开了眼看向他们,“何事?”
“不知将军失踪的这一年来究竟去了何处?”
太皓淡淡道:“我当时身受重伤,幸被路过之人捡回家中,保下了一条命,后来便在那人住处养了一年伤。”
“既是去养了一年伤,为何归来后却多了百余强兵?”天权仍在笑着,言语之中却流露出了些晦涩意味,“听长岩关守关将士说将军所领的那支兵虽只有百人,却个个万夫莫敌,堪称神兵……倒让属下想到了传闻中骁勇善战的宓羲族之人。”
坐于上首的女子并未言语,只目光沉冷地看着他们,神色不见半点破绽。
她不应答,天权也不着急,继续道:“将军武艺高强,每每受伤也从未让随行军医为您诊治,听闻宓羲氏族天生经脉特异,虽寻常诊脉看不出端倪,但内力却是藏于幽府,一试便知,莫非将军正是宓羲族人,不欲透露身份,因此才不叫军医为您诊脉?”
沉静须臾,太皓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
“我确是宓羲族之人,但不叫军医诊脉却并非是为了隐瞒宓羲逆脉之事,而是因为,我是一名女子。”
“什么?!”天权震骇地站起了身。
其余几名将领也都露出了惊诧之色,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唯独角落中一人仍旧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太皓轻轻笑了笑,眸光却有些冷。
“天枢与你们情同手足,竟未曾将此事告诉你们吗?”
天权看向角落中一言不发的男子,皱起了眉,“你早便知晓?”
性情一向急躁的开阳更是走到天枢面前,一把攥起了他的衣襟,“是你今日让我们设宴留住她,为何你却什么都不说?!”
听得此言,太皓微微眯起了眸。
果然……
天枢拂开了攥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抬起头看了一桌之隔的女子一眼,又垂下眸去,询问的话语声听起来平静无波。
“将军,您既是宓羲族人,为何初时不告知我等,而在战争将定时却又带领族人加入战局?”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皆神色复杂地看向坐着的女子,想要听她如何解释。
太皓目光一一扫过眼前几人,见到他们戒备警惕的模样,几乎要笑出声来,心却如同被霜雪覆盖般一点点冷下去。
真是好一招无中生有。
当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时,任何解释都已是徒劳。天枢和她都太明白此间道理。
她并未解释,只目视着他们问道:“你们觉得我夺这天下是为了宓羲氏族?”
几人缄默不言地晃开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玉衡犹豫片刻,当先出言打破了寂静。
“将军,并非我们不相信您,只是宓羲氏族毕竟曾问鼎天下,而您如今是七曜军主将,总该划清界限才是。”
身为七曜军主将的女子不冷不热道:“我说了,我已不想继续坐这主将之位,宓羲氏族也从未想过染指天下。”
天权道:“您既决意要解衣卸甲,那便请您将兵符交出来吧。”
太皓挑着眸光看向他,“我若将兵符交出,你们就会任我离去吗?”
无人回答。
她便笑了起来,“不错,放虎归山乃是大忌,你们如今已是稳健持重的大将,自然不会再做出如此轻率之举。”
夸赞一般的话语却叫几人脸颊微微发烫,俱都尴尬地偏开了头。
众人踌躇不定时,天枢又开了口。
“我有一法可令所有人安心,也不必伤害将军。”
他注视着不远处的女子,一贯沉静的目光中带了些许炙热之色,仿佛令那片深邃的暗色都烧灼沸腾起来。
“将军既是女子,又是宓羲族之人,不若与我军将领联姻,往后七曜军与宓羲氏族同气连枝,自然也不必再有你我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