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随裴清祀走入龙城不久,便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倦意逐渐上涌,好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意识一点点抽离,令她控制不住地慢慢合上双眼。

  纵横交错的风蚀沟谷中吹起阵阵狂风,风里隐约夹杂着嘈杂熙攘的人声,人声如涌来的浪潮般愈发靠近,直至后来几乎响在耳旁。

  倦乏的双眼就在鼓吹喧阗的乐声与人声中重新睁开,一缕耀目的日光映入眼帘。

  漫天的风沙不见了,鬼影森森的赤色石城也不见了,她如今正端坐马上,驾马缓行,眼前是一条宽阔热闹的长街。

  长街两旁挤满了欣喜雀跃的人潮,人群中时有鲜花与巾帕掷出,鼎沸的人声不断高喊着一个名字,仿佛要将天都掀翻。

  待鼓乐声暂歇,人群呼喊的声音便愈发突出,叫人恍然发觉……

  他们欢呼高喊的那个名字是——太皓。

  ……

  骄阳似火,暑意未去,炽白的日光将整片大地照成白茫茫的一片,晃得人眼睛都有些发花。

  而如此烈日酷暑之下,跃马巷却仍被挤了个水泄不通,拥拥簇簇的人群堆在街道两旁,伸着脖子频频往城门口张望,任凭沁出的汗水将衣裳打湿了也没有一人离去。

  今日是七曜军回城的日子。

  半月前太皓领兵于长岩关大败鬼戎人,解了边塞之危。鬼戎人主将殒命,兵溃败走,七曜军得胜归来,便将在今日回到帝临。

  自去岁北戈之战后,太皓失踪了一载有余,世人皆以为他战死沙场,为此悲痛不已,谁知边关危急之时,太皓却又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并领兵击溃了来犯的鬼戎人。如此振奋人心之举,怎能不叫百姓欢欣鼓舞?因此在得知七曜军将于今日凯旋后,帝临城街巷一空,所有百姓都涌来了跃马巷,只为一睹太皓英姿。

  待到时近晌午,平坦的地面忽然传来沉闷的震动,挤在最前头的人群攒动起来,发出兴奋的高喊声。

  “七曜军回来了!”

  所有人精神一振,等待许久的委顿疲意一扫而空,俱都争先恐后地探出头往外看去。

  奏捷门外,一支赤色的军马在天际隐现,宛如一股浩瀚洪流,浩浩荡荡地朝帝临城而来。

  不多时,军马走入城门,绣有曜字的虎旗在空中猎猎招展,身着赤色铠甲的将士矩步方行,战靴踩在地上发出铿然声响,锃亮的甲片在阳光下反射出熠熠光辉,宛如万千金鳞。

  队伍最前方的黑色骏马上,坐着的便是七曜军主将太皓。

  她手持无鞘剑,平日行军时所着的披风甲胄换作了赤色金纹的圆领袍,发丝以红缨束起,眉目含笑,身姿谡谡如松,如此意气风发之态引得道旁不少女子心荡神驰,争相将手中巾帕朝他掷去,令空气中飘荡开阵阵芬芳的脂粉香。

  赤色军马就在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中于长街上徐徐前行。

  而行至崇兴门时,变故陡生。

  万里晴空当中,一道白色身影忽然出现,一名白衣女子踩过道旁屋顶的琉璃瓦飘然而下,脚尖轻点,正落在了太皓的马上。

  女子脸戴面纱,风姿绰约,宛若从天而降的仙子,可她手中却握着一把青锋,削薄如柳叶般的锋刃在阳光下泛着泠泠冷光,直指向马上坐着的人。

  欢欣鼓舞的呼喊声戛然而止,人群之中一片骇然惊叫,训练有素的七曜军战士们当即举起了手中□□,弓箭手挽弓以待,位于太皓身后的七位将军皆拔出了随身兵刃,纵马上前便要将女子拿下。

  而被女子剑锋所指的人却笑了起来。

  太皓笑望着眼前之人,明亮的双眸灿若辰星,手中缠剑的剑布一抖,昂然道:“不必,由我来。”

  话落,她脚下一踏,执剑凌空自马上跃起,夺目的赤色衣袍宛如空中一轮新日,瞬时与那白衣女子纠缠到了一处。

  轻盈的柳叶剑与沉冷的黑剑相交,发出丁零清响,两道身影于众目睽睽之下战于一处,打得难舍难分,叫举弓欲射的弓手一时无法放箭。

  数十招过,空中蓦然拂来一阵清风,吹来的风将女子脸上面纱掀起一角,霎时露出了一张仙姿玉色的倾城容颜,叫观战的众人一时失了神。

  太皓好似也被眼前女子姿容所惑,出招的动作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那柄薄软的柳叶剑就在此时横上了她颈间。

  白衣女子锁着她的手,将她反身拢于身前,目光扫向眼前万千人潮,清越的话语声无波无澜。

  “你们主将被我劫走了,莫要跟来,否则她安危难保。”

  说罢,女子携着身前人翩然而去,轻盈的身姿跃过朱楼碧瓦,转眼再无影踪。

  两道身影远离人群后便调转方向朝城外而去。甫一脱离他人视线,白衣女子就将架在身旁人颈间的剑收了起来,锁着的手也松了开。

  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帝临城,一路行至城郊山林间才慢下了脚步。

  戴着面纱的女子停下身来,转身方要说些什么,却感到腰间一紧,身旁人勾着她的腰肢将她揽至身前,目光灼然含笑地看着她。

  “离儿要如何叫我安危难保?”

  望着眼前数月未见的熟悉容颜,白衣女子神色微动,眸光如晃开的春水般泛起道道涟漪,并未言语,只依着她的动作倾过身去,隔着面纱将吻落在了眼前人唇上。

  揽在她腰间的手更收紧几分,戴于面上的白纱被轻轻摘下,姣美的面容再无遮掩地露于人前,一抹唇便覆了上来。

  温柔缱绻的吻一点点加深,名为相思的绵长浪潮顷刻将所有意识淹没。

  直至白皙的脸颊被霞色染红,平缓的呼吸渐渐乱得没了章法,纠缠的吻才慢慢停下,而依偎的身影却仍未分开。

  太皓将额抵在妻子额前,微微闭着眼,嗓音懒怠地发了哑,轻笑着问道:“离儿怎的来了帝临?”

  “想你。”

  泠然的话音轻声响起,带出的吐息仍有些细微的起伏。

  赤诚明晰的相思之情叫战场上面不改色的将军笑意更深几分,随即低首又吻了一下眼前人的唇。

  “如今鬼戎人已退,大军也已回城,待我将手头之事安顿好,便同你回苗寨,往后再也不离开了。”

  凤离兮抬眸看向她,“当真?”

  “离儿不信我?”

  女子略一摇头,“你是七曜军主将,如今天下初定,还有许多事需要你去做。”

  “可天下在我心中都没有你重要。”

  丝毫未曾迟疑的话语声落下,太皓笑看着妻子,温声道:“何况还有天枢他们在,这天下有我与否并不重要。”

  凤离兮望她片刻,唇边便露出了一抹轻浅的笑。

  清冷绝尘的容颜因这一笑染上些许温柔神色,叫世间万物都失色几分。

  她侧首靠在眼前人肩上,轻声问:“你现下要回去了吗?”

  太皓轻抚着她的发丝,眸中闪过一丝神秘之色。

  “我想带离儿去一个地方。”

  *

  二人离开了帝临,一路游山玩水来到了乾东的一座小镇。

  小镇名为邕水,坐落于青山之下,镇中百姓生活安宁,瞧来一派祥和景象。

  祭月节将近,不少百姓为求家人团圆或男女姻缘,会在这几日前去山上的月老祠祭拜月老。

  太皓并未在镇中停留,而是携妻子打马出了城,随人流一道沿着山路上了北燮山。

  踢踏缓行的骏马在山林间行了许久,最终停在了熙来攘往的月老祠外,叫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略微一顿,不禁侧首望了一眼身后人。

  “你便是要带我来此处?”

  男装打扮的女子笑了笑,“听闻此地月老甚是灵验,既然来都来了,自然该同离儿一起求一支签。”

  二人下了马后,在道旁的香烛摊上买了一把香烛,便一同往祠中走去。

  月老祠外有一株高大的合家树,树上挂满了红绳缀着的祈愿牌,每有风拂过,满树的祈愿牌便会轻轻摇晃,碰撞出轻微的声响。祠门上下被枫藤严严实实地缠绕着,门外刻有一联,上书: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进入月老祠后,太皓走到慈颜善目的白发老者坐像前,将手中香烛点燃,插入桌上香炉内,却并未跪拜求签,而是在签筒中自取了一支签便去寻坐在一旁的庙祝解签。

  凤离兮瞧她一眼,“祭拜神佛怎还如此儿戏?”

  赤色锦袍的女子眉梢微扬,笑道:“其实我不信神佛,求签也只为了讨个彩头,这签文若不吉利,我便当它作不得数,这签文若是上上签,那我便再去那香炉前为他敬一捧香火。”

  如此任情恣性的话语叫白衣女子摇了摇头,面纱下的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

  年迈的庙祝接过眼前人递来的签,看了一眼签上标记后,垂下头去翻阅手旁的解签书。

  “第二签……”他翻了两页,找到书中签文,慢声念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此签何解?”

  老者合上解签书,苍老的话音慢条斯理道:“落霞与孤鹜皆是寥落之象……你所求姻缘并非良缘,若再执着下去,恐落得个形单影孤的下场。”

  听得如此不吉利的解签,求签之人也不气恼,只笑着道谢:“多谢老先生。”

  出了月老祠,太皓便朝身旁人眨了眨眼,语气了然轻快。

  “你瞧,我说作不得数吧。”

  凤离兮未曾言语,只随着她往前走去,微垂的眸中却隐约晃过了一丝忧虑之色。

  两人离开月老祠后并未当即下山,而是往更深处的山路行了一阵,直至走到了一块略微开阔的空地前。

  空地后是一片高耸嶙峋的山崖,山崖间有一处入口,灿亮的日光自头顶射入,却也只浅浅照亮了洞口方寸位置,洞中深处仍是无法探明的浓重暗色。

  太皓牵过身旁人的手,朝她安抚般地一笑,便带着她徐徐往山洞中走去。

  点燃的火折子驱散了些许黑暗,脚踩过地面发出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洞中尤为明晰。

  在狭长的石道中行了一阵后,眼前的空间陡然宽阔不少,脚下似是踩在了薄软的毯子上,周遭也影影绰绰的多了些许物件。

  太皓驾轻就熟地走上前去点燃了几处油灯,原本幽暗的山洞霎时间亮了不少。

  山洞并不算十分宽广,四处皆是石壁,脚下自洞口往内铺了一条薄毯,薄毯的最前方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桌前方有一鼎香炉并几只空荡的酒杯,其后的高台上依次摆放着数十块刻了名姓的牌位。

  这是一处祠堂。

  太皓望着眼前的供桌,面上露出了一抹眷恋之色,她走到桌前取下了最下方的一块牌位,指尖摩挲过牌位上的刻字,轻浅的话语声在山洞中缓缓响起。

  “离儿,其实我并非太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