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夕曲正到了梨花开得最张扬的时候,城中处处飘着素白的花瓣,好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些许白花翻过青砖砌筑的院墙,被微风卷着落入幽静的别院中,为墙下绿意添上几点莹净的玉色。

  书房当中,白衣少女端坐于桌前看书,冰雕玉琢般的小脸上满是端凝神色,仿佛手中之书是晦涩艰深的经传典籍。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走入书房的侍女见她这般认真模样,说话的声音都不禁放轻了几分。

  “小姐,夫人做了滴酥鲍螺,唤您去吃呢。”

  少女应了一声,将手中书本合上,便神态自若地往外走去。

  离开之前,侍女欣慰地侧目看了一眼她方才所看书册,却发现书本封面上写着“怪玄录”几个大字,俨然是当下最为盛行的传奇小说。

  幼小的白色身影穿行在回廊之间,行步不疾不徐,身姿很是挺秀。离母亲的院落尚有一段距离,她便已嗅到酥酪的香甜气味,那双沉静有余的墨色瞳眸中顿时亮起些许光彩,而脚下的步子却仍克制着走得平稳。

  待她来到院门外,方要走入院中,却见到一名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正站在母亲面前与她谈话,清亮的嗓音传入耳中,令少女一时停住了脚步。

  “我不过入山中采了几年药,怎么出来便听说你嫁入裴家了,你当初不是嫌弃乾南风光太过小家碧玉,不若你北地壮阔苍劲吗?”

  身为别院之主的女子嫣然而笑,似乎对眼前之人话中不快不甚在意,言语仍是平缓柔和。

  “我终究是曲家小姐,婚嫁之事总要听从家中安排。何况夕曲之名恰与我有缘,夕曲、惜曲……惜取眼前人。”她眨了眨眼,笑道,“既然天意让我珍惜此段姻缘,总该相信天意不是?”

  陌生女子并不理会她刻意打趣的话语,轻哼一声,面上带了些不忿神色。

  “你倒还记得你是曲家小姐。我看那裴衍之压根就没将你放在眼里,与你成亲第二年便纳了妾室,听闻那妾室还是一名青楼女子,这你竟也忍得?”

  曲胜水从容自若,只拈起了桌上一块螺形点心送入口中,不慌不忙道:“他与那苏姑娘有青梅竹马之谊,只是苏姑娘家道中落了,如今才流落到了烟花之地,说到底我才是后来者,又如何能怪他们呢?”

  女子被她这幅浑不在意的模样气得一噎,“曲胜水!”

  曲胜水咽下口中点心,笑着伸手抚了抚她的背,“阿芷莫要气了,你这一代医仙倘若被我气出病来,药王谷不就没了传人了。”

  白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似你,自幼便体弱多病,当年你被送进药王谷养病,可是我一力将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调养成了如今模样。”

  曲胜水笑得眯起了眼,“是,阿芷医术天下无双。”

  白芷觑她一眼,“敷衍!”

  两人谈话暂歇,晃开的目光便瞧见了站在院门边的白衣少女。

  白芷一挑眉:“这便是你家丫头?”

  曲胜水神色温柔几分,朝少女招了招手,“清祀,来。”

  裴清祀依言走了过去,行止之间端然稳重,连素白的衣角都未曾带起一丝多余的晃动。

  见她这般沉稳模样,白芷诧异道:“这丫头应当才五六岁年纪,怎么看着如此老成持重,和你当初真是毫无相似之处。”

  曲胜水只是笑着将女儿揽到身前,指着面前的女子道:“这位是阿娘以前的友人,如今已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医仙,你唤她白芷便好。”

  白芷攒起了眉,神色很是不满:“白芷?!她与我差着辈分,又是你女儿,怎么也得唤我一声白姨才是!”

  说罢,她略微俯下身,挂起笑看着眼前少女,“小丫头,唤声白姨来听听,白姨给你见面礼。”

  少女如黑夜一般纯粹的双眸看向她,有些稚气的话语声平静干脆。

  “白芷。”

  白芷:……

  曲胜水顿时笑弯了腰。

  白芷皱着眉直起身子,片刻后,神情慢慢变得无奈,叹出一口气咕哝道:“真是欠你曲大小姐的。”

  说着,她从随身的百宝袋中取出一只木盒,将木盒递给眼前少女。

  “这盒中放着三枚金针。往后若有你重要之人性命垂危,只要拿出此金针,无论何时何地何人,我都会尽我所能救治那人性命。”

  听得此言,曲胜水露出了一抹讶然之色,“药王金针?你倒当真舍得。”

  白芷神色淡然,“你大婚之日我未能来参加,自然该给你家丫头一份见面礼。”

  曲胜水双眸中漾起一抹柔和笑意,轻轻拍了拍怀中少女的肩:“收下吧,清祀,这可是医仙许你的三次救命机会。只要她想,世上便没有她救不回的人。”

  白芷一个眼刀横了过去,“你可莫要捧杀我。”

  曲胜水笑眯眯地松开了揽着女儿的手,旋即坐回桌旁倒了两杯清茶,与久未曾见的老友慢慢叙起旧来。

  裴清祀收下木盒,正准备将木盒放回房中收好再回来享用点心,而垂眸一瞥间,却见到自己肩上赫然多了一块明晃晃的油渍,油渍的形状正与方才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吻合,一双秀眉不禁蹙了起来。

  ——阿娘又将她衣裳弄脏了。

  *

  自那名被称作医仙的女子来过之后,裴清祀便发觉母亲比之从前开怀了许多,平日闲时还常常拉着她同她讲北地的风光与轶闻。

  有时讲令人闻风丧胆的漠北沙匪,有时讲塞外的明月天山,还有时讲两百年前那场北戈之战。

  讲述时言语之中都是掩饰不住的欣悦,好似透过那些怀恋的话语便又看到了北地的雨雪风沙。

  日子一天天过去,梨花早早便谢了,而与之相似的冬雪落了下来。

  细碎的雪屑初时还只是零零星星地下,过了不到半日就变作了鹅毛大雪。

  夕曲的冬日不常落雪,多数时候也只是薄薄的一层,转日被太阳一晒便化作了泥水,可今次这飘雪的势头却好似格外绵长些。

  幼小的身影在雪中习剑,飒飒的剑风声宛如龙吟,很有几分声势,不多时她发上肩上便都积满了薄雪,衬着一身素净的白衣与晶莹玉润的肌肤,浑似个雪里长出的雪娃娃,叫檐下观剑的女子不由得莞尔一笑。

  待裴清祀练过剑后,曲胜水将她牵入屋中,边替她拂去身上落雪,边温言笑道:“这风雪将满头青丝都染成了白首,也不知我们清祀往后会与谁白首到老呢?”

  裴清祀并未言语,只在满身雪水被擦净后,走到檐下伸手接了一捧雪,而后踮起脚将雪轻轻放到了母亲头上。

  曲胜水一怔,随即满心欢喜地笑了起来。

  “清祀想与阿娘一起白首?”

  裴清祀点了点头。

  曲胜水便将她一把抱入怀中,捏着她有些冰凉的脸颊,笑得眉目弯起,头上堆的雪随动作细细地往下掉。

  “阿娘也想见到清祀白首的那一日,只是等清祀长大,阿娘便已经满头华发了,又如何能跟清祀一起白首共老呢?”

  看着整洁的白衣被抱得起了皱,脸上的动作也愈发放肆,裴清祀眉心拢起,却并未挣开身后人的手,只抿着嘴安静而无奈地任母亲揉捏。

  待到那张白皙的小脸被捏得微微泛了红,曲胜水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尔后笑道:“今日是你生辰,等夜里你吃过许姨做的长寿面,阿娘就带你去买新出的传奇和东门铺子的香糖果子可好?”

  闻言,正在整理衣襟的少女动作一顿,漆黑的眸子如同星辰一般亮着,点头的动作却极为克制。

  见她这幅可爱模样,曲胜水忍不住捧起她的脸,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过了六岁生辰后,少女好似忽然长得快了起来,原本只与栏杆一般高的个子抽条似的长了好几寸,短短两年就长到了曲胜水的肩头。

  春日的午后,裴清祀正在院中练剑,年长的女子便坐在檐下指点她的剑招。

  曲胜水虽自幼体弱,但自创的胜水剑法却在汶绥小有名气,只是多年不曾拿剑,如今也有些生疏了,因此只能口头指点一二。

  树下舞剑的身影翩若惊鸿,一招一式都带着几分风卷残雪的冷肃凌厉,却又令人无法看穿她的招式虚实,俨然已是自成一派。

  一套剑招练毕,曲胜水方要夸赞几句,而目光在触及院外走入的身影时,神情却微不可察地一顿,尔后微微笑着站起身来,唤道:“衍之。”

  裴衍之深邃的目光盯着手握青锋的少女,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少顷后,淡淡道:“这孩子天资出众,不该在此处被埋没,从明日起便回府去,我着府中武师好好教导她。”

  望着突然出现的男子,裴清祀缄默不言,握剑的手更紧一分,心中生出了些抗拒之意。

  曲胜水走下阶去,轻抚了抚少女的发丝,若无其事地笑道:“清祀自幼未曾在府中长住过,恐怕不习惯府中规矩,左右别院离裴府不远,不若每日练过武便让她回别院中住罢,也免得我一人在此有些孤单。”

  裴衍之看她一眼,并未回绝,“随你。”

  说罢,他转身准备离去,只在临走前落下了一句话。

  “曲家过几日将要来人,你身为家主夫人,总该回府招待几日,别叫人落了口舌。”

  “好。”曲胜水温声应下。

  自此之后,裴清祀开始回到裴家习武,每日晨起便离开别院,直到入夜方归,别院门外引路的桐油纸灯燃得越来越久,等候亲人归来的女子身子也愈发孱弱。

  梨花谢了又开,春意来了又去。

  又过了两年岁月,裴清祀武功日益高强,裴家大小姐之名也逐渐崭露头角,不少小有名气的江湖中人都败给了她手中的三尺青锋,如此傲人之举,叫裴家家主愈发看重她。

  进入六月,暑意突然间盛了起来,天气也变得阴晴不定,骤雨时常毫无预兆便砸了下来。

  明日是六月初五,亦是夕曲的过桥节。

  传闻去岁过世之人会在那一日走过奈何桥,投胎转世寻得新生。因此为了表达对已故之人的怀念,人们会去寺庙祈福,祈愿先祖顺利转世。习俗传至今日,渐渐演变为了寻常祭祖的节日,夕曲家家户户都会在这几日前去寺中上香祈福。

  裴清祀自裴府出来,准备回别院。

  今夜天色暗沉,一丝月光也无,厚重的阴云将整片天空遮盖,空气仿佛被凝住了,稠乎乎地透着闷,天边不时闪过道道雷电。

  她骑上马,方要打马离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极快地朝她奔来,面上带着焦急之色。

  是别院中的侍女青棠。

  裴清祀心中蓦然升起不安情绪。

  侍女见到她身影,匆忙跑到她跟前,丝毫顾不上将气喘匀,只仓皇地喊道:“小姐!夫人出事了!”

  一道闪电自天空劈下,将混沌的夜色劈成了两半。

  裴清祀策马狂奔,惯来沉静的眸光微微恍惚,耳边不断回荡着侍女方才凄切的言语。

  “夫人今日与苏姨娘一同去佑安寺进香,谁知下山的途中遇见了歹人,夫人为了护苏姨娘,胸口中了一剑,如今已是危在旦夕!”

  隆隆的雷声不断响着,空气中的湿意越来越重。

  裴清祀回到别院,一路疾步走入母亲房中,望见榻上躺着的人,呼吸都凝滞般停住了。

  榻上女子面色苍白如纸,胸口赫然有一个血洞,从中涌出的鲜血将她衣裳浸透,平日温柔明亮的双眼此刻紧紧闭着,没有一丝声息。

  她压抑着握紧了手,嗓音好似从牙缝中挤出,“大夫呢?”

  守在女子身旁的掌事双眼泛红,哑声道:“苏姑娘也受了伤,府中大夫都被家主喊去为苏姑娘诊治了……没有一人能来。”

  “医馆的大夫呢?”

  “方才已经寻人来看过了,他们都说无能为力,小姐本就身子弱,如今又被利刃伤及脏腑,只有裴府的百年藏雪莲方有可能保小姐一线生机……”

  “飞鸽传书白芷,让她速来夕曲!”

  沉冷的话音落下,裴清祀未再多言,倏然转身离去。

  深夜的裴府灯火通明,府中仆役端着满是血水的铜盆来来往往,一片忙乱景象。

  西院房内,数名郎中打扮的长衫老者围在榻旁,不断低声讨论着榻上之人的伤情,气氛很是凝重。

  清癯威赫的男子坐在房中角落,搭在小几上的手青筋凸起,隐约将小几边缘按出了几道手印。

  一名侍从自外走入,来到男子身前,“家主,小姐……”

  “滚!”

  沉积的怒火勃然喷发,裴衍之站起身来,目光凝视着眼前所有郎中,冷声道:“藏雪莲已经给你们了,今日若不能将阿羽救活,你们都得死!”

  榻旁几人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只擦去头上冷汗继续尝试为眼前女子施救。

  侍从走出房外,看着跪在门外的白衣少女,面上露出不忍神色,叹息道:“小姐,回去吧,家主如今谁也不见。”

  裴清祀并不言语,手中持剑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瘦小的身躯在狂风中挺得笔直,唯有白色的衣角随风猎猎翻动。

  闷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落在地面,风卷着骤雨四处飘摇,天地间一片迷蒙暗色。

  雨水顺着少女的脸侧滑下,将她一袭白衣湿透,细密的水珠凝聚着缀满眼睫,再不堪重负地一一滴落。

  直到暴雨将息,天边隐约泛起了微薄的亮色,身前的房门才陡然推开,侍从抱着一只长盒快步走了出来。

  “小姐,这是藏雪莲!但是只剩半朵了。”

  白衣少女猛然站起了身,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待站稳了脚步,她一把拿过长盒,迅速回身离去。

  回到别院后,裴清祀着人将手中药材熬煮成汤药,喂给了昏迷之人,随后便守在母亲榻前,一步不曾离开。

  湿透的衣裳贴在她身上,不断往下淌着水,而她却仿佛一无所觉,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容颜,身子保持着一个动作未曾变过。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人眼睫轻轻颤了颤,双眼缓慢睁开

  裴清祀瞳孔一缩,下意识伸出手去,在发觉自己手带着被雨浸透的寒气后,又连忙缩了回来。

  “阿娘!”

  迟滞了一阵,曲胜水缓缓转过头去,看着守在榻旁的少女,苍白的脸上慢慢漾起一丝笑,低弱的话语声仍旧如水一般柔和。

  “阿娘年纪大了……身手已是不中用,竟连几名歹人都打不过……”

  裴清祀紧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不断摇头。

  生机一点一点流逝,呼吸之间的气息也渐如游丝般细弱。

  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曲胜水拉过女儿的手,断断续续地交代身后之事。

  她嫁来夕曲时带来的嫁妆,别院的地契,胜水剑法的剑谱,曲家在夕曲为她留下的一支暗卫……

  细碎而虚弱的话音将能够想起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出。

  听着母亲交托后事一般的嘱咐话语,裴清祀放在衾被上的手一点点捏紧,眼中升起了一抹浓重的悔恨痛色。

  倘若她未曾离开别院。

  倘若她陪在了阿娘身边,

  倘若她早一点拿到藏雪莲。

  ……

  无数的懊悔怨恨啃噬着她的心,令她双目渐渐发红,紧咬的唇也不知不觉渗出了血色。

  一只手便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将她逐渐陷入混沌的意识拉回些许。

  曲胜水看着女儿泛红的双目,面容仍旧温柔含笑。

  “清祀,你莫要怨责他……也莫要怪自己。”

  “他虽对我没有半分情意,我却也从未真心待过他,也算两不……亏欠。”

  说话的声音愈发微弱,隐隐泛着一丝苦。

  “惜取眼前人……”

  “往后你定要找个真心相爱之人,共你白首以终,莫要像阿娘这般……所托非人。”

  裴清祀安静地听着,任凭泪水一滴一滴自眼中滴落。

  曲胜水闭了闭眼,神色似有些倦了。

  “你去替阿娘……拾一朵梨花来。”

  裴清祀点了点头,擦去眼角泪水,匆匆朝外而去。

  六月的梨树已过了花期,唯有零星花朵还低垂着缀在枝头,凋零的花瓣尽显颓态。

  裴清祀携了一朵落花回到房中,将手中落花递给母亲。

  曲胜水拈下一片花瓣,动作轻弱而缓慢地将莹白的花瓣点上少女眉心,覆住了眉心不知何时划破的一处血口。

  她望着少女眉心那点素白,慢慢笑起来。

  “我的清祀,该是无暇的玉雪……”

  “莫要被仇恨与鲜血蒙蔽了……”

  低微的话语未完而终。

  握着梨花的手垂了下去,零散的花瓣飘落于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当白芷风尘仆仆地赶到夕曲时,她只见到头上绑着白布的少女,与已经合上的棺木。

  少女站在棺木前,手中还捏着一根金针。

  “阿娘说,只要你想,世上便没有你救不回的人。”

  白芷没有回答,只走到她身旁跪了下去。

  妙手回春的医仙未能救回已死之人。

  年幼的少女也没能见到母亲白首的那一日。

  画面如倒流的水一般回到最初,梨花又开满枝头。

  夕曲城中处处飘着素白的花瓣,好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