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叫杜风脊背霎时僵硬,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森寒的冷意自剑锋上传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嗓音略微发颤,不敢有丝毫隐瞒。

  “我……我也不知是什么人。是我昨日晨起时发现妻儿不见了,枕边被人留下了一纸信,信上写这两日会有几名女子让我带她们进不周湖,令我在途中尽量拖延时间,并沿途留下记号。我看完信不久,代龙果然找上门来,唤我带你们进不周湖。我也是为了妻儿性命,才不得不按信中所说去做……”

  另一道脚步声响起,裹着裘衣的女子慢慢走近前来,有些乏倦地揉着眉心,询问的话语声平缓沉静。

  “骆驼是你自己毒倒的?”

  “是……”

  “捆绑食水的包袱你也动过手脚?”

  杜风垂着头应了一声。

  “为何要如此做?”

  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嗫嚅着唇低声道:“我见左右才行了一日,路程还长,本以为丢了水囊会让你们暂时返程重新补给,却没想到你们并未停留太久便要继续出发,无奈之下,我只能将骆驼毒倒,尽量拖延一些时辰。”

  得到回答,林箊放下了按着眉心的手,轻叹一声。

  莫怪其余包袱都绑得好好的,唯独装了食水的几个包袱损失惨重。如此老练的走沙人怎可能连包袱都绑不紧,因此在遭遇尘霾之后她便已经心生怀疑了,而骆驼突然的毒发更叫她确认此人另有异心。

  林箊侧过首看向身旁人,“想来幕后之人正带了人沿路追来,不过眼下入了夜,他们应当也追不快。”

  裴清祀神色微冷,“此地不宜久留。”

  寒凉的话语声落下,杜风当即感到肩上一轻,那柄贴在他颈间的剑移了开来,而他还未能松一口气,却又有两道沉凝的内息蓦然点上他后心,令他气息一滞,不自觉咳了几声。

  白衣女子还剑于鞘,淡淡道:“我锁了你体内两处大穴,五日后若不解穴你便会爆体而亡。现下拔营继续前行,莫要再动任何手脚。”

  自身性命掌握在他人手中,男子不敢再生出任何其他心思,连忙将所有行装整好,熄了篝火便领着驼队继续出发。

  夜里的大漠苍凉冷寂,如同陷入了沉眠的巨兽,万里沙海一片幽暗,唯有半空中的冷月向这片晦暗洒落了一层朦胧清辉。

  清脆响亮的驼铃声在夜色中传出极远,领头的男子举着火把仔细地注意着脚下沙面,神色很是小心翼翼。

  眼下已进入了流沙地,他将驮货的两匹骆驼牵到了队首用以探路。大多流沙坑并不深,只要见到探路的骆驼脚下沙面略微有下陷的痕迹,他便会立即调整方向,避开可能存在的坑陷。

  驼队忽左忽右地朝前行进,在沙面上留下了一条脚印组成的蜿蜒痕迹。

  杜风不愧为经验老到的走沙人,即便夜色深暗,令人看不清前路,他却仍旧精准地绕过了所有流沙坑,叫整支驼队夜里没有遇到一丝危险。

  一行人在缓慢的前行中将黑夜甩落,天边渐渐亮起了一抹淡薄的日光。

  沙海与夜幕的交际处,温暖的光辉缓缓浮现,一点点将冥暗的天空染上金色的曙光。

  林箊口鼻间呼出一团雾气,被寒温刺激了一整夜的身体也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中慢慢回暖。

  “这大漠的夜冷得几乎与清秋剑的寒气不相上下了。”她笑着打趣。

  整夜谨慎小心的赶路让所有人都有些疲惫,眼下天色渐明,众人紧绷的心神慢慢松懈下来。

  而险况就在一瞬间降临。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铃音传来,位于队首的骆驼陡然跪了下去,庞大的身躯如浸入了水中一般急速下陷,脖下绑着的驼铃在剧烈的晃动中发出仓促的声响。

  看似平坦的沙地仿佛活了一般张开了一张大口,四面八方的流沙推挤着将栽入其中的骆驼淹没,中央霎时间多出了一个凹陷的巨大坑洞。

  饶是身经百战的杜风也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流沙坑,绑在驼队间的缰绳此时如同一根索命绳,拉拽着整支驼队往流沙中陷去。

  他跳下驼背翻滚到了一旁,焦急地喊道:“割断绳子!跳驼!”

  裴清祀当机立断拔出剑砍断了缰绳,而身下骆驼受惊之下朝一旁跑了两步,却恰好踩进了与之相连的另一处坑陷中,四条腿倏然被流沙吞没,好似陷入了泥沼中一般不断下沉。

  危急之中,林箊感到身子一轻,身后人抱起她踩上驼背,借力一跃,跳出了流沙陷落的范围。

  松动的沙海顷刻没过了骆驼的大半身躯,只剩下驼背上背负的褡裢在流沙中隐隐露出一角。

  最后的两只水囊就装在其中。

  林箊望着陷入沙中的水囊,面色苍白。

  白日的大漠本就酷热干燥,如今没了骆驼,她们前行的速度只会更慢,三日绝对不可能到达不周湖,没有了水又该如何在这荒漠中生存下去?

  须臾之间,一道身影从她眼角掠过,杜风伏着身子爬上了流沙,手脚并用地趴在沙面上,快速接近被卷入沙中的褡裢。

  他的身子随着沙粒的滑落缓缓下沉,但却并未被沙裹入其中。伸出的手在够到了褡裢的一角后,缓慢而艰难地将褡裢一点点往外拉。

  陷在沙中的褡裢重若千斤,难以轻易拔出。

  他咬紧了牙,额角青筋爆起,终于在下落的沙粒将要埋住腿时把褡裢拔了出来。

  而拔出褡裢的动作令他顿时失去了平衡,半个身子倾斜下去,倏然被吸进沙中。

  林箊面色一变,伏下身便要去抓他的手,却被身后人拦腰抱住。

  裴清祀蹙起了眉,“来不及了。”

  涌动的黄沙转眼把男子大半个身躯湮没,杜风将手中褡裢奋力扔了出去,回头看她们一眼。

  “帮我寻我妻儿——”

  末尾的话音仿佛被忽然割断,凝滞着飘荡在空中。陷入沙里的人被流沙吞噬,霎时再无影踪。

  翻涌的沙面慢慢恢复平静,沙粒滑落的声音停息,四周一片死寂,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象。

  漫长的沉默后,地上跪伏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中是深浓的晦暗冷寂。

  “好……我应你。”

  她对眠入沙中的人作出回答,而后捡起被扔到脚旁的褡裢,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

  绕开了方才流沙塌陷的范围,两人沉默着朝前走去。

  或许是天意的捉弄到此暂时收手,或许是她们不知不觉间走出了流沙路,其后的路途中,尽管没了领路人的带领,她们也未再遇见这般暗藏杀机的流沙坑。

  烈日渐渐高升,刺目的日光炙烤着大漠中每一处角落,灼人的热浪翻腾在黄沙上,于空气中晃出一道道无形的波澜。

  两道身影在广袤的荒漠中翻越过一座座沙丘,留下一串渺小的足迹。

  眼前路仍无尽头。

  双脚深深浅浅地踩在松软起伏的沙流中,早已没有了初时的新奇悸动。林箊撑着沉重的眼皮望向前方漫无边际的沙地,额上不断沁出汗珠,又被瞬间烤干。

  她依凭本能无意识地朝前走着,脚步越来越慢,神志也逐渐恍惚涣散,眼前的画面晃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白芒,入耳的声音变得空洞渺茫,唯有心跳声一声一声沉重地响着。

  眼睫翕动着合上,却未能再睁开。

  单薄的身躯微微晃了晃,倾斜着往下栽去时,被一双手揽入了怀中。

  一只水囊递到她嘴边,流出的水灌入口中,将她干燥得发了裂的唇润湿,令迷蒙的神思也慢慢清醒些许。

  咽下一口水后,昏倒的人双目睁开一条缝隙,虚弱无力地伸出手,推了推嘴边的水囊。

  “够了……”

  裴清祀并不言语,只将她的头略微抬起,把水囊中剩余的水全都喂入了她口中,方才抱起她继续朝前走去。

  白色的身影在黄沙中一步一步前行。

  低弱的话语声自怀中传来。

  “清祀……”

  “我在。”

  “你给我讲……塞上青锋的故事吧。”

  裴清祀略微一顿,垂眸看向她,“你见到我的手稿了?”

  “嗯……”

  写得很好。林箊想说。

  如果可以,她还想打趣一句。

  可她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了。

  “好。”裴清祀的声音轻而柔,像云端的雾气,“我讲给你听,你莫要睡着了。”

  短暂停顿后,泠泠的嗓音便慢声细语地为怀中的人讲起了故事。

  那也是一个发生在大漠的故事,讲的是一名独行的白衣剑客在塞外遇见的奇人奇事。

  故事很长,断断续续地从白日讲到黑夜,又自黑夜讲到了白天。

  直到拂向脸侧的风刮起了些微粗砺的沙石,脚下绵软的沙地变成了坚硬的厚土层,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衣女子停下了脚步。

  眼前出现了一座由赤色岩土组成的巨大石城。

  岩土形状各异,高低错落,有的如高耸屹立的石柱,有的如层层堆叠而凝固的浪涛。一块块庞大的红岩将整座石城分割得错综复杂,地面纵横交错的沟谷形似道道龙脊,从中吹出的风带着尖利的啸声,仿佛鬼哭狼嚎。

  ——悔恨龙城。

  被揽在怀中的人勉力扶着护在她身前的那只手下了地,孱弱的身躯略微佝偻着在身旁人的帮助下站起,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

  “我自己……能走。”

  今日已是入大漠的第三日,离满潮之日还有两日,她们如今精疲力尽,最后一个水囊中的水也所剩无几,可倘若不能在一日内走出龙城,她们便将错过本月进入太皓秘境的机会。

  而她已没有第二次机会。

  薄暮冥冥,余晖将尽,天色越来越暗,尖啸的风声也好似愈发急剧。

  裴清祀身上的白衣早已蒙上了一层拍不去的尘沙,衣角各处被风沙刮出凌乱的口子,眼角眉梢尽是疲意,而她神情却仍旧沉着,只牵住了身旁人的手。

  “跟紧我。”

  夕阳余晖下,两道身影缓慢而毫无迟疑地朝龙城中走去。

  最后一丝光芒也被吞没。

  黑暗中的龙城仿佛突然苏醒,嶙峋的红岩投射下重重鬼影,四周漫起了一阵风沙,风沙中裹着细小的砾石,令人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风沙停息,裴清祀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一间书房中,不远处站着一名穿着白衣的稚龄小儿。

  小儿坐于桌前,手中拿着一本书册,正神色沉静地翻阅书中内容。

  那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