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明,有窸窣的响动声自窗边传来,令浅眠之人睁开了眼。

  楚月灵望了一眼窗台外映照出的鸟雀影子,却并未当即起身,而是微微侧过头,温静地看着枕边人沉睡的容颜。

  浅弱的呼吸伴随着胸口轻微起伏绵软地拍打在她颈间,身旁人头低垂着埋在她怀中,身子如冬日里畏寒的狸奴一般蜷起,紧紧地贴在她身前汲取暖意。

  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安静地合拢,眉心微皱,唇角轻轻抿着,似是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楚月灵缓慢地坐起身,一点点移开身子,确认睡梦中的人未被惊扰后,伸手将空出的缝隙用衾被填满,而后俯身轻轻吻了吻眼前人攒起的眉心。

  好似感知到了额前传来的轻柔触感,那双拢起的秀眉就缓缓展平,睡颜重新变得安然。

  她悄无声息地下了榻,取过一旁悬挂的外裳披上,随即走出卧房,推开门绕到了寝卧所在的窗台外。

  山中秋意比之他处更要深浓一些,清晨的温度颇为寒凉,呼吸之间已能见到隐约的雾气。

  穿着单薄的女子从信鸽身上取下书信,看过信中内容后便将信收起,转身返回屋内。

  而她刚推开门,就见到方才安睡的人不知何时醒了,已经下了榻,从卧房中走出来寻她。

  望见她赤/裸着站在地上的双足,楚月灵微皱起眉,反身关上门,快步走上前牵过她冰凉的手,嗔怪道:“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林箊任她牵着自己走回房内,目光一眨不眨地跟着她的身影。

  “我醒来未曾见到你便想来寻你……你去了何处?”

  身前人拉着她回到床上,蹲下身去用巾帕为她将脚上沾染的尘灰擦净,出口的话音温柔平和。

  “方才听见窗外有些动静便出去看了一眼,不过应当只是风太大了。你今日要多穿一些。”

  林箊伸手将她拉起,揽进自己怀内,带着些鼻音的话语柔软地响在她耳侧,语气中透着些撒娇的意味。

  “我现下已经穿得很多了,再添衣服,待到冬天又该穿什么?”

  楚月灵神色温软些许,静静地倚在她怀中,随着身周寒凉被暖意驱散,双眸松缓地慢慢合起。

  “只在屋内就不必添了,可若要出去便该将雪披披好,再戴上耳衣。”

  林箊皱了皱鼻子,无奈道:“都依你。”

  垂眸见到身前人似有些困倦,她话音放柔几分,轻声问:“可要再歇一会儿?”

  楚月灵并未睁眼,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林箊替她把外裳褪下,抱起她轻柔地放回榻上,同先前一般侧过身子将手环在眼前人身后,将她拢着贴近了自己颈间。

  窗外的风萧萧地吹着,房中一片静谧。

  聆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被抱在怀中的女子思绪一点点沉下去,很快便睡着了。

  一枕酣眠。

  当楚月灵再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坐在桌旁的女子乖顺地披着狐裘,正垂首细细擦拭着手中的剑。

  见她醒来,林箊放下剑,走近她身旁,温声问道:“睡得可好?”

  “嗯……”

  初醒的声音带着些低柔的沙哑,令榻上之人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慵懒妩媚。

  林箊忍不住垂首吻了一下她半闭着的眼睛,尔后柔和地笑起来。

  “时辰不早了,我做了朝食,起来吃一些吧。”

  仍有些倦乏的神思就在她这句话里清醒过来。

  榻上女子睁开双眼,凝瞩不转地看着她,直看得她目光飘忽,有些局促地偏开了头,才笑着敛下视线,缓缓坐起身来。

  “此君不是不善烹调之事么?”

  含笑的话音带了一丝打趣之意,叫林箊耳根略微泛红,可再转回头来看向她时,说话的语气却极认真。

  “畹娘也并非生来便会这些事。我可以学。”

  楚月灵微微一怔,蕴着笑意的眸光愈发温柔几分,似漾起了盈盈春水。

  她将眼前人拉近,亲了亲她的眉眼,轻软的嗓音十分欣悦。

  “我很欢喜。”

  林箊眨了眨眼,低下头要亲回去,却被身前人阻住。

  “还未曾漱洗。”

  待到梳洗装扮齐整,楚月灵才转过身,任身后等待已久的人将她轻轻按在桌上,吻住了她的唇。

  清淡的草药气息瞬时萦上鼻间。

  不断加深的吻令她身子渐渐往后仰下,几近撞上身后的梳妆镜,却又被环在腰后的那双手揽住,叫她无从逃开。

  凌乱的呼吸愈加明晰,眼前蔓延起了潮湿的雾气,意识在绵长的浪潮中逐渐沉沦下去,只有身躯在本能地给予回应。

  而吐息交缠间,身前人却忽然一滞,蓦然松开了揽着她的手,紧拧着眉偏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心中一紧,楚月灵压抑着焦灼疼惜的心绪,匆忙取来水与药,把药喂入她口中,看着她服了下去。

  待咳嗽平息些许,紧绷着弓起的脊背才慢慢放松下来,林箊望着眼前人衣角处溅上的血色,低垂的眸光轻轻摇晃。

  零星的鲜血与印在唇上的唇红交叠,将泛白的唇染得更加明艳。

  刺目的绯色映入楚月灵眼中,让她的心好似被无形的网裹缚住,闷得生疼。

  披着狐裘的女子擦了一把嘴角,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手上沾染的血迹掩住,笑着抬起了头,“耽搁了这样久,饭菜许都凉了,我去再热一热。”

  “……好。”

  看着转身前去厨下的身影,楚月灵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将几欲漫溢出的酸涩掩回眼底,再睁开时,目光已变得一片平静。

  林箊虽不曾下过厨,可到底尝过各地美食,对吃食又颇有些研究,因此首次下厨做出来的饭菜竟能称得上可口。

  见得心上人对她手艺称赏不已,她赧然的同时心中不免又升起一丝欣愉的自得,于是弃剑从刀,主动包揽过了一日三餐,每日在厨下忙碌得不亦乐乎。

  直到有一回她因看顾炉火站得太久,晕在了庖厨中,楚月灵便再也没让她动手做过任何事情。

  天气愈发寒峭,冷风顺着门窗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入屋中,叫身子本就孱弱的人更加不胜寒意,时常入睡许久手脚都仍是冰凉的。

  楚月灵早已苏醒,握着身旁人被捂热的手,目光有些怔然地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窗外天光变亮,林中传来晨鸟的啼鸣,她才松开了握着的那只手,悄然起身,走到角落往将熄的熏笼中投了些炭,随后坐到桌前,打开了妆奁。

  她方从镜匣中取出螺黛,却听身后响起了低声的轻唤。

  “畹娘。”

  楚月灵转回头,见榻上的人醒了过来,正看着她,于是停下了手中动作。

  “怎么这样早便醒了?再睡会儿吧。”

  林箊摇了摇头,见她拿着画眉石,笑着起身道:“我来为畹娘画眉吧。”

  她穿好衣裳下了榻,走到楚月灵身后,接过她手中的画眉石,蘸水将石上黛墨晕开,随即执起眉笔点了点黛色,神色专注地对镜为身前人描起眉来。

  柔软的笔锋轻轻扫过那双秀眉,黛青的墨色染上眉间,将本就明秀的容颜衬得愈发姣丽。

  描眉的人专心致志地落笔,而坐着的女子一心一意地从镜中望着她。

  直到最后一笔时,执笔的手忽然无法控制地发起了颤,使笔尖不经意落到了眉下,为身前人的眼角点上了一点黛色。

  林箊怔了一下,将颤抖的手掩到身后,垂眸笑了笑,嗓音有些微不可察的干涩。

  “天太冷了……冷得我手都有些抖。”

  她拿出巾帕要为身前人把那点黛色擦去,却被握住了手。

  楚月灵缄默地站起身牵着她坐到了桌前,拿起手旁的木梳开始为她梳发。

  青丝在柔缓的动作下逐渐变得顺滑妥帖,而其中夹杂的几缕白发却愈加显眼。

  她便如同这满山秋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颓。

  望着手中华发,酸涩的悲楚袭上心间,一行清泪安静无声地自眼角落下,于衣襟前洇开一抹水迹。

  林箊只乖顺地低着首让她为自己梳发,并不知晓身后人心中凄婉。

  半晌静默后,楚月灵轻轻唤她。

  “此君。”

  “嗯?”

  “待你身子好了,我们便成婚吧。”

  怔愣片刻,林箊抑制不住地一点点抿起唇角,眉目微弯地笑了起来。

  “畹娘是在向我求亲么?”

  “是。”

  嗓音轻柔而肯定。

  林箊抬起首望向身后人,清亮的双眼中眸光流转,含着细密的笑意,而出口的话语却带着些撒娇的嗔怪。

  “可你都未曾准备聘礼。”

  楚月灵抿了抿唇,并未言语,而是转身出了门。

  不多时,她携着一片红叶回来,执笔在红叶上落下了几字。

  寄予情思的红叶递到了林箊眼前。

  “成亲前我会将聘礼补上。”

  温静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轻言细语的话音却似海誓山盟一般郑重。

  “此君,红叶为凭。你可愿做我的妻子,共我白首偕老?”

  林箊缓缓接过红叶,垂眸看着红叶上的字,慢慢笑起来,笑得身子微微颤抖,泪却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笔一画珍而重之。

  情深意切的言语如重石般砸在她心上。

  许久,她擦去眼角的泪痕,笑颜粲然地抬起了头。

  “好。”

  “待我身子好了,我们就成亲吧。”

  深重的情意在眼中交织成一片暗色。

  楚月灵再望她一眼,便俯下身去,轻轻地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吻。

  吻顺着眉眼到鼻尖,再停于唇上,随后轻柔地抵开了她的唇齿,郁馥的兰香顷刻将所有气息掩盖。

  林箊从未见过身前人这般主动的模样,缓缓闭上眼,将手勾上她颈后,温柔地给予她回应。

  唇舌交缠间,一抹苦涩的药味渡入了她口中。

  不经意将那味苦涩咽下,林箊皱了皱眉,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却发觉头脑忽然昏沉起来,眼前人的面容也逐渐模糊不清。

  突如其来的困倦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身躯渐渐虚软下去,眼皮沉重地合上,最终倒在了身前人怀中。

  轻弱的话音似雾一般散开。

  “……畹娘……”

  楚月灵沉默地凝视着怀中人昏睡的面容,手指弯曲着一寸寸抚摸过她的脸颊,良久,将她抱起,轻缓地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披着满身风霜的白衣女子站在门外,目光幽邃地看着她。

  楚月灵停了一瞬,迟滞地将怀中人交了过去。

  “有劳裴姑娘了。”

  裴清祀动作小心地接过了昏睡的女子,清冷的眸中晃过些微柔软神色,再抬眸时,又已是一片冷寂。

  “你可以与我们同去。”

  楚月灵摇了摇头,返身将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她,面上显露出了一丝疲意。

  “她时日已无多,大漠离此地相距千里,我并无内力能够护住她的心脉,带上我只会拖慢你们的行程。”

  此话并不算错,裴清祀稍作思忖后便不再多言,着身旁侍从取过包袱,略一颔首。

  “告辞。”

  “珍重。”

  挺秀沉稳的白色身影在山林中渐渐远去。

  站在门边的人再望了许久,才缓慢地转过身,独自走回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