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

  蜀地接连下了好几日雨,夏末残存的暑气就在这一阵阵秋雨中消散得一干二净。

  秋风料峭,街上往来的行人皆裹紧了衣袍,食肆中不断飘出阵阵热腾腾的香气,引得过路之人不由自主被吸引着走入其中。

  小二将刚刚装盛好的吃食放进托盘中,步子极稳地送到桌旁。

  “两位客官,您的蟹饆饠和羊肉馎饦好了。”

  冒着热气的吃食端上桌,鲜浓的蟹味儿和混杂着胡椒辛辣气味的羊汤香气叫饥肠辘辘的食客食指大动,当即咽着口水,端起碗痛快地吃喝起来。

  直到一整碗馎饦下了肚,身体四处洋溢起融融的暖意,吃饱喝足的人神情中透出几分惬意懒散,才放下筷子,与同伴七拉八扯地闲聊起近日之事。

  “听说了吗?前几日蜀中城外发生了一桩惨案,离渡口不远的那片林子里死了十好几个人,且都是被一剑毙命的,死状那叫一个凄惨。”

  “略有耳闻,好像说死的都是关山家的人?其中有两人还是关山主家的两位公子。”

  “可不是?关山家家主不是前几日才遭匪徒袭击,至今都生死未卜,如今家中又失去了两位公子,啧啧……恐怕这富甲天下的关山世家将要一夕没落咯。”

  “唉……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细碎的慨叹落下,闲谈之人话锋一转,很快又聊起了旁的新鲜事。

  门外光影微暗,一名红衣女子走入食肆中,只随意向小二要了一碗瓠羹,便寻了张空桌落座。

  她容颜略显苍白,眉梢眼角挂着几分伤病未愈的虚弱羸惫,沉静的眸光略微敛起,好似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距她离开蜀中已有五日。

  这五日来她一直在蜀中附近几处城镇辗转,打听不告而别的那名女子的下落。

  每每听得有人穿着青衣,与那人有一丝相像,她都会亲自前去确认,再毫无意外地落空而返。

  那人好似当真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一丝音讯。

  眼下所在的这座小镇已是蜀中临近的最后一处城镇,倘若再没有任何消息,她只能往东汜去寻了。

  她不知晓她去了何处,所以只能从乾南开始,一处处去找她的踪迹。

  天涯海角,地北天南。她好像永远都在追寻她的脚步,却永远都无法将她留住。

  上菜的喊声响起,小二将瓠羹送到女子眼前后,正准备离开,却被她叫住。

  一卷画像在他眼前张开,画中是一名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

  “你见过此人吗?”

  扫了一眼画像上的面容,小二摇了摇头,便不再停留,匆匆往别桌忙碌去了。

  对如此结果好似也不算太失落,女子收好画像,随意地吃了些瓠羹,就起身离开了食肆。

  而刚出了食肆的门,却有一道身影拦在了她面前。

  见到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关山明月愣了片刻,才迟滞地开了口。

  “……二哥?”

  关山家的二公子神色憔悴,以往风仪秀整的面上长出了稀稀落落的胡茬,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悲凉。

  “明月……父亲离世了,大哥和三弟也死了。如今关山家只剩下我们了……你同我回家吧。”

  一片沉寂。

  红衣女子目光呆怔地看着他,眉梢微微垂落,面上神情恍惚茫然,好似没有听清楚他方才的话语。

  “……你说什么?”

  关山曜压抑住内心悲痛,沙哑的嗓音缓缓道:“父亲半月前去帝临与其他世家商谈止戈大会之事,可回来的路上却遭遇埋伏,受了重伤。五日前……便因伤重不治逝世了。”

  迟缓的话语一字一句砸在心上,关山明月眼角渐渐变红,浓重的哀伤瞬间袭上心头,喉间好似被什么哽住,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良久,带着哽咽之意的话音才慢慢响起。

  “那大哥和三哥是为何……?”

  “自你离家后,父亲对你放心不下,暗中派了暗卫保护你。你到了蜀中后,暗卫回报说你身旁出现了一名女子,所用之剑似是登临丢失的无鞘剑,而此人身份又疑似你……应当死去的那位友人。因此父亲派大哥和三弟前来蜀中捉拿此人,夺回无鞘剑。”

  瞳孔骤然一缩,关山明月惊惶地抓住了他的手。

  “大哥和三哥对她下手了?!”

  关山曜视线微微低垂,未曾否认,也没有点头。

  “他们带了家中十几名侍从去抓她……可所有人都死了,他们都被杀了。”

  目光霎时间丢了焦点,四周的声响好似忽然变得很远。

  关山明月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神思一片混沌,呢喃的话语杂乱无章地从口中溢出。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你死我活……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为什么她爱的人都会离她而去……

  原来她与她当真……不得善终。

  激荡的心绪牵动胸口伤痛,气血翻腾着上涌,她喉间一甜,猝然吐出一口血来。

  “明月!”

  关山曜惶遽地扶住她,焦急地问道:“你受伤了?!”

  对作痛的伤处仿佛毫无所觉,面容苍白的女子低垂着头,如受伤的小兽一般伏在他怀里,话语中尽是悲凄。

  “二哥……为什么会这样?是我错了吗……当初我如果不去找她,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

  看着从小到大骄傲飞扬的妹妹如今失魂落魄的模样,关山曜鼻间一酸,摇了摇头,哽咽着牵起了她的手。

  “走……明月,我带你回家。”

  可怀中人却一动不动。

  沉默许久,关山明月缓缓抬起了头,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

  “我跟你回秦湾。”

  “但走之前……我想再见她一面。”

  望着那双沾了泪光的眼眸,关山曜闭了闭眼,话语声疲惫低微。

  “我知道她在何处。”

  ……

  沿着蜿蜒狭窄的小径一路前行,拨开丛生的杂草,行至水秀山明的道路尽头,一间坐落于山林间的小屋便出现在眼前。

  和煦的日光洒在小屋四周,为满地萧瑟的秋意添了一缕微不足道的暖意。

  有一抹青影正站在门外,仰首望着院前凋零的桃树出神。

  眼下不过初秋,可青衣女子却已裹上了厚实的狐裘,手中还捧着一方暖炉,似是极为畏寒。

  不知过了多久,她垂下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转过身去正准备进屋,视线不经意间却扫见了不远处凝望着她的红色身影,脚步一时停在了原地。

  视线交错,关山明月一步步缓慢地走到她身前,看着未再被面具掩盖的那张病白容颜,心微微抽痛,疼惜与苦涩的心绪交错纠缠,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两人相对而立,缄默无言。

  直至天际的余晖慢慢西斜,低柔的嗓音才有些发哑地响起。

  “……你的身体还好吗?”

  青衣女子眸光微垂,不置可否地轻轻抚摸着手中暖炉,语气散漫。

  “拜你两位兄长所赐,暂时死不了。”

  呼吸一滞,关山明月眉心悲戚地拢起,话语微微颤抖。

  “他们……他们已经不在了。”

  林箊抬眸看向她,神色平静地干脆道:“是我杀的。他们想要挑断我的手筋,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冷静得近乎残酷的回答让红衣女子面色一白,眼圈当即红了起来,压抑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将一双桃花眼染上了涟涟绯色。

  她慌乱地抬手擦去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喉头咽了又咽,直到滞涩的喉间勉强能够说出话,才凝噎着避开了先前的话锋。

  “我要回秦湾了。”

  听得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林箊微微皱起眉,好似有些不耐烦地偏开了头。

  “你本是世家小姐,出来玩够了就回去吧。”

  一滴又一滴清泪落在地面,转瞬沁入土壤中,只留下淡淡的水痕。

  漫长沉默后,发颤的话音似是诀别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林箊,你当真……一点都不曾喜欢过我吗?”

  斜晖从林间洒落,照在青衣女子微侧的脸上,好像为她戴上了一副金色的面具。

  纤密的眼睫轻轻点了点,敛住了瞳眸间细碎的心绪。

  淡漠的话语声迟缓而清晰地响起。

  “从来不曾。”

  ……

  红衣女子离开了。

  她走的时候身子是微微弯曲着的,好像在忍耐难以承受的痛楚,脚步也摇晃不稳,仿佛下一瞬就会倒在无人知晓的荒野中。

  可她没有倒下,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枯叶无声飘荡而下,有倦鸟归家的啼鸣隐约传来。

  林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看着那袭红裳走入深林,在她的目光中彻底消失不见,才慢慢、慢慢地转过身,佝偻着脊背回到小屋前,推开了门。

  屋中已经点起了灯,清雅温柔的女子站在门后,静静地等着她。

  她缓慢地走到女子面前,支离病骨的身躯慢慢倒下去,蜷缩着一点点将脸埋进了身前人怀里。

  “畹娘……我好冷……”

  秋风拂过,卷起堆积的落叶。最后一丝残阳也隐没于天际,山林间一片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