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疾驰在草木萧疏的官道上,直向北而上,飒沓的马蹄踩落了一地秋霜。

  昏迷的女子从周身包裹的温和暖意中苏醒,半睁开昏沉的双眼,隐约望见近在咫尺的模糊面容,还有些迷蒙的话音便无意识地从口中流泻。

  “畹娘……”

  揽着她的怀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身后之人并未言语,仍只是握着她的手腕,不断将内力渡入她体内。

  感受到游走在经脉间的平和内力,林箊眉心惑然地攒起,神志慢慢清醒过来,茫然的目光便撞入了上方安静注视着她的双眸中,叫她不禁一怔。

  “……清祀?”

  待到内力运转一周,归于幽府,裴清祀方才缓缓散去内息,而抱着怀中人的手却未曾松开。

  “我带你去寻太皓秘境。”

  淡然的话语依旧言简意赅。

  身前女子沉默许久,干涩的话音才轻轻响起。

  “是……畹娘寻你来的?”

  “是。”

  一时沉寂。

  回忆起昏迷前的画面,林箊闭了闭眼,只觉得喉间一片凝滞的苦涩。

  她自然知晓,在重伤后与畹娘重逢的这些日子,畹娘虽然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那些悲楚惶然,可每个被疼痛扰醒的夜里,她睁开眼时,都能见到枕边人因不安而流露出的忧虑神情。

  她的畹娘本该是高洁坚韧的幽兰,可如今却因为她忧思不绝,惙怛伤悴。

  将她亲手交托于他人时,她该比自己更加疼惜不舍。

  她又如何能怪她?

  本就是她的错。

  望着眼前人缄默羸惫的神色,裴清祀眸光轻晃,却并未说些哄慰的话语,只将她冰凉的手用厚实的狐裘盖住,随即询问道:“为何会重伤至此?”

  林箊停顿了一会儿,敛下纷乱的心绪,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将蜀中发生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听得来龙去脉,裴清祀双眸微微敛起,言语中流露出一丝清寒之意。

  “虞家之事我会着人去查,你好好修养,暂且不必再思虑此事。不过方才我为你输入内力时,发觉你幽府处已有一道真元护住了你的心脉,叫你心脉不受外力侵蚀,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是师父。”

  林箊道:“那日我遭到关山家追杀,不得不强行催动内力,以至于让凝滞在体内的气劲愈发迫近幽府。师父救下我后,发觉了我伤势,便传了一道真元进我体内,令我得以暂时保全性命。只可惜待我醒来时,师父已经离开了。”

  谈及岑朝夕,裴清祀静默片刻,缓缓道:“我查到了一些与岑朝夕相关之事,当年岑家家主的死或许另有隐情。”

  林箊眉目一凝,抬眸看向她,“什么?”

  “前任岑家家主虽的确曾被走火入魔的岑朝夕打伤,但他伤后却并未当即死去,而真正逝世的时间是在受伤后的第三日。”

  攒眉思索少顷,林箊有些不解道:“岑老爷子虽是无意之下为师父所伤,但他毕竟武功不凡,或许……”

  话音一顿,她意识到什么,眉心当即拧紧,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岑家对外宣称的一直是岑老爷子受走火入魔的师父偷袭,当日便不治而亡。

  若岑老爷子当真是为师父所伤而亡,岑家为何要隐瞒他真正的死期?

  师父当时因走火入魔陷入昏迷,醒来后便被废去了一身功力。她身为主家小姐,又在止戈大会上展露出了惊人天资,世家理应将她视作良才精心培养,如何会未经查实便如此草率就将她武功尽废逐出家门?

  除非有人早已蓄谋将岑老爷子的死嫁祸于师父……而此人正是岑家之人。

  ……

  想到师父曾为了躲避追杀而一人在鹤烟谷中离群索居十余年。

  本该傲睨天下的不世奇才却在巅峰之时被废去了一身武功。

  倘若师父当真是为人陷害,做了真凶的替罪羊,那这十几年来背负的骂名与受到的伤害又该向何人讨回?

  林箊心中隐隐作痛,愤懑的怒意与酸楚一齐涌上心头,令她气息一时紊乱,禁不住低首咳嗽起来。

  裴清祀蹙了眉,牵过身前人的手,将一缕内力渡入她体内为她平息翻涌的气血,眸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悔色。

  “莫要想这些了。”

  林箊勉力压下激荡的心绪,略微喘息着沉声道:“若我此行能够伤愈而返,我一定要查出当年之事的真相,还师父一个公道。”

  “好。”白衣女子浅淡的话音没有丝毫迟疑,“我会陪你。”

  行进的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驾马的侍从在车外低声询问:“小姐,已至空明,今夜可要入城留宿?”

  看着身前人因方才的咳嗽而有些苍白的面容,裴清祀应声道:“入城歇一夜。”

  “是。”

  空明距岑家所在的垣北不远,已属乾北地界。

  林箊有些吃惊:“我竟睡了这样久?”

  裴清祀微闭着眼按了按眉心,答道:“睡了三日。”

  林箊怔了一怔。

  要想三日便从西南蜀地赶到乾北,唯有夜以继日地换马赶路才可能有如此速度。

  她这几日一直处于昏迷中,尚觉乏累不堪,那为了加急赶路而未曾歇息过的人又该是如何疲惫?

  看着眼前女子一贯整洁齐楚的白衣因连日奔波而起了皱,淡然无波的眉眼间也流露出几分疲意,她无意识地抿紧了唇,心中涌起浓重的歉疚之情。

  而她此番神态被身前人收入眼底,带着些怪责意味的沉静话语便在此刻响起。

  “莫要想那些无关紧要之事。”

  林箊将手撑在额前,神情有些惘然倦怠,恹恹道:“清祀之事如何能算无关紧要呢?”

  裴清祀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墨色的瞳眸中隐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温软神色。

  “若是想我自然可以,但其余思虑却是不必。”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不清,叫林箊心中一突,忍不住抬眸看向身前人,可入目所见的淡漠面容却又叫她很快打消了那些猜疑,不禁有些赧然地低首笑了笑。

  着实是自作多情了……

  在她垂首之际,白衣女子唇角却微微挑起,深邃的双眸中漫开一抹细微笑意。

  玉尘驾车入城后,寻了一间僻静的客栈将马车停下。

  林箊将狐裘披好,再捧上了手炉,着装完备后,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我不必戴面具吗?”

  裴清祀略一摇头:“有我在,不必。”

  闻言,林箊不禁翘着唇角笑起来。

  “是了,清祀身为裴家小姐,现下又是地阶榜头名,寻常人如何敢犯鳞捋须。”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揶揄意味,那双清冷的眸子轻轻睇她一眼,淡淡道:“我瞧你却敢得很。”

  林箊眨了眨眼,笑道:“我如今是天榜第十,恰比你高一位,胆子大些也是应当的。”

  裴清祀并未回驳,只顺着她话语温声应下:“是,厉害极了。”

  她当先下了车,而后回身伸手去搀车上人。

  林箊方下了马车,便被扑面来的寒风刺得瑟缩了一下身子。

  北地的寒意比之乾南更加肃杀一些,寒风似冷刀一般贴着肌肤刮过,顺着衣襟袖口的缝隙钻进去,令人颇有些无从躲藏之意。

  瞥见她动作,裴清祀略蹙起眉,替她将披风拢紧了一些,随即挡在她身侧遮住吹来的冷风,同她快步走入了客栈中。

  几人进入客栈后,林箊异于常人的穿着当即引来不少注目。她身躯被银白的裘毛完全笼住,头上又戴着风帽,乍一看去便是白绒绒的一团,模样很是乖顺可爱,惹得四周食客频频回眸看她。

  察觉到他人视线,裴清祀目光微敛,露出了一抹不悦之色,玉尘当即将身侧佩剑拔出寸许,凛然的剑光与杀意顷刻四溢,叫偷眼的人心下一悚,赶忙噤若寒蝉地转回了头去,再不敢乱瞧。

  见得玉尘拔剑,林箊微微皱眉,神色戒备地四下望了一眼,却未曾发觉异样,不由得出言询问:“怎么了?”

  裴清祀神色如常道:“无事。”

  订好客房,嘱咐掌柜将餐食送入房中后,几人便上了楼。

  林箊见到玉尘又如当初在南柳一般守在了自己房门前,不禁笑道:“玉尘姑娘可是走错了?你家小姐的房间在隔壁。”

  而不待玉尘回答,便听身旁女子道:“没有错,我今夜宿在你房中。”

  林箊一愕,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身旁人已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她只好跟随其后进入了房中。

  裴清祀进入房内后略扫了一眼便在桌旁落了座,手执剑放于桌上,道:“今夜你去榻上睡,我在此便好。”

  林箊觉出了些许不对,攒眉道:“可是有什么异样之处?莫非这客栈是间黑店?”

  桌旁人微微摇头,神色未变,只话语声柔缓了几分,透着些许安抚意味。

  “以防未然而已,不必担忧。”

  见她神情自若,不似有异,林箊心中不免松缓下来,信任地未再多问。

  因着身负伤病,身子格外易乏,入夜不久后,林箊便昏昏沉沉地又睡了。

  夜色愈深,窗外虫鸣寂寥,微弱的火光在房中静静摇曳。

  万籁俱寂中,门外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与轻哼声,将睡梦中的人扰醒,皱着眉昏蒙地略略睁开了眼。

  一缕令人心安的冷竹香气便拂上鼻间。

  一只手轻轻遮在她眼前,将她略微转醒的意识重新没入沉眠的黑暗。

  低柔沉静的话音轻声响起。

  “睡吧,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