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瞥见身后追来的人忽然驻足停了下来,似在看着别处,等了许久也未再过来,关山明月原本假作的气恼就有些成真了,她停步回首,见那人仍若有所思地远望着他方,丝毫未曾注意到她的举动,不禁咬牙紧了紧手中的软鞭,而后气冲冲地朝那个身影走了回去。

  她方一靠近青衣女子,正怏怏不悦地要表达心中忿懑之意,却见眼前人略一扬下颌,饶有兴趣道:“你瞧那是谁。”

  关山明月一顿,有些不情愿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略微一扫,便凝在了江边的一个男子身上,短暂怔愣后,出口的语调亦有些惊讶。

  “虞渊?”

  林箊点了点头,“方才见他往水上放了一盏河灯,应当是在追念什么人。虞家与他相关的已故之人不多,极大可能便是已逝的家主夫人。可今日虞府祭祖本也要祭祀所有亡人,他为何不在府中参与祭祖仪式,却要独自出来为母亲放灯?”

  关山明月攒眉想了想,道:“许是十分思念母亲,又觉得祭祖仪式过于繁冗喧扰,便想要一个人静静追悼?”

  忆起曾在苗寨时虞渊无意间表露出的对他父亲的冰冷态度,林箊微微眯了眸。

  “大约没这么简单。”

  想到自己先前派出去跟着虞渊的那名丐帮弟子,她往四下隐蔽处寻了寻,果然见到了不远处蹲在桥下佯装乞讨的乞儿。

  林箊与关山明月一同走到乞儿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笑道:“辛苦郎君了,不知今日可曾探得什么消息?”

  乞儿认出眼前女子就是今晨托付自己的那人,于是一五一十地将虞渊今日所做所往都细说了一遍。

  自离府之后,虞渊便去一处酒肆中坐了半日,随后又至城中瓦肆看了半日杂剧,入夜后则来到江边放灯,一日下来并未与任何人接触过,亦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林箊忖了忖,问道:“可还记得他看的是哪一出剧?”

  乞儿很快便点了头:“这我记得,因着今日是盂兰盆节,瓦肆里整日放的都是目莲救母。”

  “目莲救母……”林箊眸中划过一抹深思,笑着从佩囊中取出一锭银子,“多谢郎君。”

  见她出手如此阔绰,乞儿喜笑颜开地接过银子收入囊中,随即捡起摆在身前的破碗便要离开,却听眼前女子又发问:“请问贵帮舵主与长老可曾归来?”

  乞儿停下步子,摇了摇头:“舵主与长老带帮中弟子去捉拿董千山了,本月尚不一定能回来。”

  林箊攒起眉,感到有些棘手。

  虞家之事需要尽快传达给师父,让她有所准备,避免不察之下遭人暗算,而阿娘至今杳无音讯,唯有靠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才有可能打探到她的踪迹。可眼下丐帮另有他事,迟迟见不到帮中主事之人,又该如何联络上师父,找到阿娘?

  许是因为她出手大方,乞儿瞧她面有愁色,便殷勤地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事要寻我们舵主?”

  忖度片晌,林箊从身上取出了岑朝夕交给她的那枚钱币,递到乞儿眼前。

  钱币上刻着一只伏于石上的猛虎,背面是一个夕字。

  见到她手中铜币,乞儿一惊,“伏虎币?!”

  旋即跪了下来,神色郑重地拜下:“参见长老。”

  林箊一怔,连忙伸手扶起了他,“郎君快快请起,我并非贵帮长老。”

  “长老曾有言,见伏虎币如见他本人,姑娘既拿着伏虎币,便是我丐帮贵人。”

  乞儿从怀中拿出方才林箊给他的银钱,欲要还回去,“既是我帮中贵人,我便不该再收姑娘任何钱财,姑娘有事吩咐一声便是。”

  传闻丐帮弟子向来轻身重义,入帮誓词更是写明了义字当先,看来果然不假。

  林箊笑着推拒了他递回来的银钱,“丐帮弟子一向情同手足,有福同享。兄台既将我当作自己人,那便更应该将这银子收下。”

  没想到她竟知晓帮中誓词,乞儿有些惊讶地笑起来,随即不再犹豫,爽快地收下了银钱。

  “姑娘所言有理,我丐帮弟子生死与共,福祸同当。既然如此,我燕小米就不与姑娘客气了,姑娘有任何事也但讲无妨,只要是我丐帮力所能及之事,必定竭力而为。”

  这乞儿身上的江湖豪气颇合林箊脾性,她也就不再犹豫,将自己困扰之事说了出来。

  闻言,乞儿笑道:“这倒简单,姑娘既有伏虎币,自然可以以长老之权派帮中弟子去替姑娘办成这两件事,姑娘只要将转交给尊师的书信与令堂画像交于我,剩下的便不必操心了。”

  林箊神色一振,当即拱手道谢:“如此,多谢兄台。”

  悬于心中数日的烦忧之事总算得以解决,林箊心下松快,步子不由得也轻盈许多。她与关山明月回到虞府,方进入内院,还在思索着该去何处寻画师画母亲的画像,却觉手臂一紧,身旁人动作迅速地将她拉扯着按进了一旁角落中。

  她背靠着被抵在墙上,无法见到外面情况,便以眼神询问发生了何事。

  关山明月偷眼看着远处发生争执的二人,盈润的双眸中透出几分沉静,无声地张嘴道:“是虞渊与虞释。”

  虞释功夫高深,极有可能发现有人窥视,林箊不敢妄动,便只屏息凝神静听院内传来的动静。

  一通模糊不清的争吵后,带着些愠怒的低沉嗓音放大了几分。

  “今日是七月十五,虞家上下只有你未去宗祠祭祖,还喝得这般醉醺醺的回来,究竟成何体统!”

  一声冷笑,年轻男子讥嘲着道:“祭祖?我看你是想让我给那女人下跪吧?宗祠里又没有我娘的灵位,我去宗祠做什么?说到底我只不过是你一个外室所生的野种而已,死后也入不了你虞家的宗祠,这宗祠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轰”

  一声震响传来,澎湃的内劲霎时间在院内爆散开,令藏于角落的二人一惊。

  而须臾静默后,年轻男子冷嘲热讽的话语声又低笑着响起。

  “怎么?想杀了我?那你便动手罢。毕竟杀妻弃子,总该两全才是。”

  “逆子!”

  震怒的话音落下,一阵脚步声登时带着怒意沉沉远去。

  知晓虞释应当离开了,林箊微微侧身探出头去,见到虞渊仍沉默着垂首站在原地,看不清神色,而片刻后,却有另一道身影从一旁走近,来到他身边。

  虞渊略抬起头,见到来人,紧绷的神情松缓了些,面上流露出一抹疲惫之色。

  “小叔父。”

  虞兰时看着一旁碎裂炸开的假山,无奈地叹息道:“你明知晓你爹对你疼爱有加,并非作伪,你又何必再说这些话气他。”

  虞渊似是不想就此事多说,只恹恹地转过了身,“多谢小叔父先前替我解蛊,我现下有些乏,便先回去歇息了。”

  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再于院中站了一会儿,虞兰时摇了摇头,便也随之缓步离去。

  院内回复沉寂。

  没想到虞家家主夫人并非虞渊的生母,而替虞渊解蛊之人竟是虞兰时。

  林箊面色沉凝,摩挲着指尖垂眸思索了片刻,方要同身前人说些什么,却感到颈间传来了细微的痒意,令她惑然地转回了头。

  因着匆促躲藏的动作,二人身躯贴得极近,当林箊侧身探头去看院内的情况时,脖颈微动,掩在衣襟下的咬痕便显露了出来。

  望着眼前女子肌肤上自己留下的痕迹,关山明月眸中转过一缕流光,按在她肩上的手慢慢移至颈间,指尖缓缓抚过那道咬痕,轻缓温柔的气音就洒在了林箊唇侧。

  “疼么?”

  咬痕并不深,早已不再疼痛,此刻只能感受到指尖轻轻抚摸带来的细密痒意,与身前人若有似无的温热吐息。

  一丝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林箊仓促地从一旁撤开身子,抿了抿唇,方才轻声道:“不疼。”

  关山明月静静地看着她,桃花眼中波光潋滟,出口的话语似带着些柔软的嗔意。

  “是么?那下次我便咬重些了。”

  林箊面色一变,蹙着眉欲言又止了几番,才斟酌着开了口。

  “明月……随意咬人这习惯并不好,往后还是莫要这样做了。”

  无言的安静。

  “我那是随意咬人么?”关山明月皱着鼻子嘟囔了一声,不满地瞪她一眼,“傻子。”

  眼见大小姐一言不合就又走远了,林箊念及还有正事,整了一下衣襟,便连忙追了上去。

  “明月,我有件事要与你说。”

  关山明月并未当真生气,只是对她不解风情的表现有些无奈,于是斜斜地瞟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

  林箊拉住她的手,令她停下了脚步,正色道:“此地不便谈话,你同我来。”

  说罢,她便松开手转身往住处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关山明月轻轻哼了一声,就晃着鞭子负手跟在她身后随之而去。

  待回到房内,林箊关上门,确认四下无人后,望着眼前女子,一字一句道:“我想你应下虞兰时的邀约,与他一同去赏花。”

  关山明月一怔,神色顿时冷了下来,目光紧紧凝视着她,嗓音有些沉冷。

  “你说什么?”

  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林箊便当真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你明日同虞兰时说,你愿意与他一起去赏花。”

  心中灼烧的火苗好似在瞬息间被寒冰封冻,关山明月闭了闭眼,握着曜灵鞭的手逐渐收紧,指节略微发白。

  而不待她作出回应,却听身前人又说。

  “但我要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