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将虞兰时邀她共同赏花之事转述给了她,而关山明月静默了片刻,忽然抬眸看她。

  “那你希望我去么?”

  嗓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林箊微微一怔,回望向她。

  眼前人盈润的双眸中勾着些隐晦幽深的暗色,宛若桃花潭水里散开了一朵雾,叫她看不分明。

  踌躇少顷,她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关山明月的眉就蹙了起来。

  “究竟是希望我去还是不希望我去?”

  “若只是应友人之约,你去自然无妨,只是这三公子显然对你有意,你如无意于他,总还是该与他保持些距离为好。”

  对她如此回答有些不满意,关山明月语气强硬了些:“倘若我对他也有意呢?”

  “啊?”

  林箊瞠目结舌,愕然片晌,才吞吞吐吐道:“原来明月偏好这般……老成持重之人……”

  一时无言。

  “好你个头!”关山明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因着虞家整日都忙于祭祖之事,外人不便露面,因此两人谈完事后未曾返回虞府,开始在城内闲逛消磨时间。

  今岁中元节与立秋日重合,出城祭扫的车马中不时可见头戴楸叶的孩童,街边摊铺上摆卖的除却祭祀所用的穄米饭与馂陷以外,还多了不少新上市的瓜果梨枣。

  虽已到立秋,但暑意仍未散去,在路上行久了难免有些燥热。大小姐向来怕热,以往天热时都是躲进不见光的凉屋中避暑,何曾这般久晒过,半个时辰下来神情便有些打蔫儿了。

  瞧她精神不振的模样,林箊有些好笑地问道:“既然这般怕热,可要先回去休息?”

  关山明月摇了摇头,“夜里江边要放灯,我想去看看。”

  每到中元节,百姓都会携荷花灯而来,将灯放在江河之中,任其随水漂泛,用以普渡亡魂。

  至夜深时,万盏河灯随波逐流,映得满江辉煌,颇似天上银汉垂落人间,的确是不可多见的美景。

  知晓她性子执拗,林箊也不再劝,左右扫了一眼,道:“你去前面那间冰雪铺子等我,我马上就来。”

  关山明月着实有些打不起精神,便也不问,依言去了冰雪铺子中等她。

  入了铺中后,她点了一碗酸梅汤慢慢喝着,酸甜冰凉的饮子入口,总算驱散了些暑气带来的乏意。

  不多时,林箊拿着一包瓜果回来了。

  “方才见道旁的摊上有卖瓜果,且是用冰藏着的,消暑最好不过了。”

  她将瓜果放在桌上,又叮嘱道:“不过你眼下才喝了冰饮子,这果子也是冰的,所以酌量吃一些便好,以免寒着身子。”

  关山明月看了看她买回来的瓜果,除了一把圆滚滚的灵枣以外还有一串葡萄,她对要吐核的枣子没什么兴趣,但看那串葡萄晶莹饱满,还挂着些亮盈盈的水珠,瞧着很是可口,倒的确有些意动。

  林箊落了座后,抬眼瞧见她盯着葡萄攒眉不语的模样,不禁有些疑惑:“怎么了?”

  “想吃葡萄。”

  林箊愈发茫然:“那你吃就是了,本也是为你买的。”

  关山明月幽幽地看着她,“在家中时都是有人替我剥好的,否则汁水该弄脏手了。”

  林箊无奈:“出门在外总不比家里方便,还劳烦大小姐暂且忍耐一二,吃过后用帕子擦手便是。”

  “汁水这般粘手,帕子如何擦得尽?”

  沉默须臾,林箊面无表情地将桌上果子拿了回来。

  “那就别吃了。”

  见她如此没有耐心,关山明月气恼地重重哼了一声,偏开头去再不看她。

  呆子!

  短暂的安静后,她察觉到对侧的人似是站起了身走向柜台,同掌柜低语起来,欲要转头去看,又想起自己仍在生气,有些抹不开面子,于是强按下好奇心,只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地听着柜台边的动静。

  而不待她听出个所以然,那人就又回到了桌旁,她连忙垂首佯装浑然不知地饮了一口酸梅汤,仍作余怒未消的神态。可身旁人不知在做什么,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声,搅得她愈发心痒难耐,左思右想许久,终于忍不住偷偷往对侧瞥过去一眼。

  一只碗就在此时递到了她眼前。

  林箊笑盈盈地看着她,一副早已洞悉一切的神情,有些无奈又温柔地道:“吃罢。”

  关山明月怔了一瞬,望着碗中剥好的小半碗葡萄,却微微失了神。

  方才心中因恼怒而起的火苗好似在此刻被春风吹过,未曾熄灭,反而燃得愈发凶猛,顷刻间将整片荒原烧尽,只剩下了炽热而滚烫的火焰,烫得她心都轻轻颤抖。

  “明月?”

  惑然的呼唤将她心口的火苗蹿腾着升高了些,又被她强自用若无其事的伪装把它遮掩住。

  关山明月默不作声地将那碗剥好的葡萄接过,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慢慢地用舌尖抿着。

  柔软酸甜的果肉在齿舌的压挤下迸发出充沛的汁水,将整个口腔充溢满葡萄的清香,心里也渐渐流溢出一丝甘甜。

  林箊用帕子擦拭着手上剥葡萄时沾上的汁水,却发觉的确如大小姐所说,就算将汁水擦尽,手上也还是留下了黏腻的触感。

  她微微皱了眉,起身道:“我去用水清洗一下。”

  抬眸看着青衣女子走远的身影,关山明月眼睫轻轻点了点,那双潋滟明媚的桃花眼中就漾起了细密的笑意,好似被吹皱了一池春水。

  眼下结果虽与她想的不一样,不过……也还算不赖。

  大小姐神情欣悦地将碗中的葡萄一颗颗吃完,停顿片刻后,看着指尖留下的些许汁水,后知后觉地拧起了眉。

  ——这不还是沾上了吗?

  ……

  待到入了夜,两人来到青罗江边,沿着江畔漫步而行。

  夜里的青罗江静谧秀美,染着皓月洒落的流霜,便似一条蜿蜒流动的玉带。

  江边人流如潮,不断有人放灯于水上,燃着微弱火光的荷花灯一朵一朵地盛开在风恬浪静的江面,滟滟随波千万里,将灯中所寄哀思送于亡人。

  林箊望着满江灯火,忽而侧首笑问:“明月会惧怕鬼怪吗?”

  关山明月觑她一眼,“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会惧怕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闻言,青衣女子就笑起来,神色有些狡黠,“如此正好,今日既是中元节,不如我给你讲一则志怪故事吧?”

  想到七月十五正是民间传说中鬼门大开之日,关山明月心里微微发虚,却仍强撑着扬了扬下巴,很是云淡风轻模样。

  “你讲便是。”

  林箊笑了笑,放低了些嗓音,开始不紧不慢地讲起故事来。

  “说这蜀中有一名行商,他时常在外经商数年才回一次家。蜀中附近山匪颇多,每次外出时他都十分担忧家中妻子的安危,因此与妻子约定好,夜里不要随意开门,只有听到他叩三声门,再说一句‘我回来了’,才能把门打开。”

  “这天夜晚,行商的妻子正准备歇下,却突然听到门被敲响,而敲门的人并未按照约定来叩门,只是悲戚地哭喊起来,告诉她行商在经商的途中被山匪杀害了,他们只将他的尸身带回来了。女子惊急之下,打开门,果然见到门外是与行商一同经商的友人,地上也躺着她丈夫的尸体。”

  “悲痛欲绝下,她只好相信丈夫已经死去,与来人一同将丈夫的遗体搬入家中,打算明日安葬。”

  “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又传来敲门声,敲门之人‘叩、叩、叩’敲了三声门,又道了一声,‘我回来了’。正是行商的声音。”

  “行商不知屋中发生了何事,只是边等着妻子开门,边悲戚地说了一句话。”

  低缓的话语声到此忽然一顿,而后愈发幽深几分。

  “他说,‘我们在途中遇见了山匪,其他人都被杀害了,只有我一人逃了出来’。女子大骇,转头去看地上的尸体,却发现尸体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阴森可怖的面容笑着对她说,‘我回来了’。”

  故事到此讲完,关山明月浑身汗毛倒竖,只觉得方才凉爽的江风此刻都变得阴冷起来,令她禁不住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软鞭。

  正在此时,她忽然感觉到身后一阵凉意逼近,一个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炸开。

  “我回来了。”

  身子一颤,关山明月尖叫一声,当即一把抱紧了身前人,瑟缩着将头埋进她怀中,一动也不敢动。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林箊哭笑不得,不好将她推开,只得双手环过她身后,歉然地朝方才奔跑着路过的孩童拱手赔罪。

  被尖叫声惊了一跳的小儿颇觉莫名地望了一眼躲在她怀里的红衣女子,而后手里拿着刚买来的果食,边朝不远处的一对男女跑去边喊道:“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林箊垂首望着怀前仍有些发颤的女子,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话音低柔几分,轻声道:“明月,莫怕了,只是故事而已。”

  关山明月抬起头,双眸中盈满了湿蒙蒙的水雾,显是被吓得狠了。

  “都怪你,中元夜讲什么志怪故事!”

  恼怒的话语还带着几分哽咽的鼻音,听起来柔柔软软的,浑像只张牙舞爪的狸奴,没有丝毫威慑力。

  林箊笑着点头,温声道:“是,都怪我,把大小姐吓着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想到自己方才失态的模样,关山明月恼羞成怒,垂下首去恶狠狠地在她颈间咬了一口,随后松开紧抱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嘶”

  这回换林箊流泪了。

  她一边忍痛按着被咬的地方,一边朝逐渐走远的女子快步跟上去。

  “明月,莫要走这么快,人这样多,我待会找不见你了。”

  明艳的红色身影就在这句话里逐渐慢了下来,林箊松了口气,目光朝旁随意一扫,脚步忽然一顿。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