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平稳的马车车厢中,一名温文儒雅的年轻男子手执书卷,正攒着眉逐字逐句地研读书中内容,他不时向对坐女子就书中艰涩处提出疑问,在得到解答后恍然大悟地一点头,便继续全神贯注地往后看去。

  楚月灵神色沉静,手中拿着一叠写满了狷狂字迹的纸张,亦同他一般凝神细读着纸上文字。

  自南柳离开已过了八日。

  八日前,曾经的同窗友人君思齐忽然来找她,并向她带来了一个消息:他知晓太皓秘境所在之处。

  准确说来,是他身后之人知晓太皓秘境所在之处,而他们如今有一事需要她帮忙,此事极有可能与太皓秘境的开启之法相关,因此来邀她前往泗阳一行。

  未曾思考太久,她便应下了这份邀约,当即收拾行囊与家中辞别,乘车赶往了泗阳。

  这几日除却食宿以外,二人一直在途中赶路。而在确认楚月灵会一同前往泗阳后,君思齐就毫无保留地将他这一年来的大致经历向她和盘托出了。

  一切都要追溯到一年前的那场祭典。

  自山长在鹿梦坛上当着众人之面将林箊逐出校学之后,四余斋诸多学子为此愤愤不平,接连有人效仿楚月灵自行退出校学,以示对山长此举的不忿之意。

  但他并未如众人一般离开,而是直接去桃李轩找到山长,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向来对顾承恩崇敬有加,甚至曾为能够成为他的弟子而欣喜激奋过,可顾承恩此举却好似将他以往所有敬仰踩在地上,毫不在意地碾作尘灰,让他难以置信而又心灰意冷。

  能够写出谏簪缨书的山长,如何会是畏强凌弱、趋炎附势之辈?

  他不愿相信。

  顾承恩似乎对他的到来有些讶异,他并未回答他的疑问,也不曾作出任何解释,只是晾着他,径自做自己的事,好似将他视之不见。

  于是他便一直站在载满桃李的院落中不曾离去,只为等一个回答。

  而这一站就是三日。

  他并非武艺高强之人,更没有内力护体,三日滴水未进、不眠不休的等待,已是他的极限。

  于是他在第三日晌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却发现自己已不在登临,而是到了泗阳。

  他的眼前站了一名戴着傩戏面具的老者,老者气度温雅,身如劲松,穿着一袭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士子袍。

  正是山长顾承恩。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晓,原来山长竟是十二兽中的揽诸。

  从那之后,他便留在了十二兽,开始为十二兽办事。他在明,顾承恩在暗,他在他的教导下聚拢起所有退出校学的学子,四处奔走宣教,播洒星星之火,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他的弟子。

  一番长谈后,楚月灵为他能够如愿以偿实现抱负由衷感到欣悦,笑言:“此君若是知晓此事,定然也会非常欢喜。”

  时至今日,当年之事已显得十分遥远,昔年故人天各一方,或许再难遇见,可如今知晓他们仍坚守着自己的志愿,为此朝夕不倦,这便很好。

  在辛苦奔波了八日后,两人终于抵达了泗阳。

  徐徐行进的马车穿过泗阳城门,直往城北而去。

  泗阳位于乾元大陆中原腹地,乃是帝临之下的一个小城。城内布局整齐划一,景致庄严雄伟,虽不似乾南那般淡雅清幽,却颇有一番古朴韵味。

  一路走来,楚月灵发觉离泗阳越近,百姓中崇敬十二兽的人便越多,泗阳城中更是家家户户都张贴着十二兽的图腾,称十二兽为十二神,足见十二兽在此地的影响之深。

  马车在城内奔驰许久后,最终停在了一处院落外。

  楚月灵与君思齐一同下了车,在阍人的带领下往院内走去,她安静地跟随其后,目光似是随意地四下扫过,一番观览后,眼中便落下了一道若有所思的神色。

  眼前院落斗拱飞檐、金装彩饰,由几处侧院纵横连通而成,格局很是复杂,不似城中寻常民居那般注重左右对称,瞧来倒有些北地风貌。

  依君思齐所言,此处并非十二兽聚首之处,只是首领伯奇的居所,而此次邀她前来的人也正是伯奇。

  莫非这十二兽首领是乾北人士?

  她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在跟随着阍人转入内院回廊时,目光无意间一扫,忽然凝滞于一处,脚步也蓦然停了下来。

  察觉到身旁女子突然驻步不前,君思齐跟着停下脚步,讶然道:“楚姑娘?”

  一贯沉稳冷静的双眸怔然地望着远处的甬道,从中透出几分迟滞的恍惚神色,片刻后,楚月灵缓缓收回视线,眸光微垂,摇了摇头。

  “……无事,走罢。”

  几人便继续朝前行去。

  楚月灵神色未变,放在身侧的手却不知不觉间慢慢捏紧,惊鸿一瞥间所见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她方才见到,内院东西相连的甬道尽头,有一道女子身影一晃而过。

  那名女子身着青衣,脸戴白玉面具,手中握着一柄无鞘无格的黑剑,与她心中所想之人实在太过相似。

  可离她寄信至今不过八日,蜀中与泗阳相距千里,此君又不知晓她究竟去了何处,应当不可能出现于此。

  大约……是她看错了吧。

  当几人到达正厅时,厅中已有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在其中等候。

  男子脸上面具形如雀鸟,花纹灰白交杂,眼周与四角以黑色笔墨勾勒,正是伯劳鸟的特征。想来他便是伯奇了。

  在见到此人之前,楚月灵本以为能够将一股势力发展得如此壮大之人应当是一名威严岸然的白发老者,可亲眼目睹,才发现传闻中的十二兽首领竟然如此年轻。

  男子穿着一身素净淡雅的月白色长袍,身形颀长,姿态随和,一举一动都如清风一般潇洒利落。虽戴着面具瞧不见面容,可从他言行举止来看,年岁应当在三十出头。

  君思齐上前一礼:“伯奇公子,楚姑娘来了。”

  伯奇亦回以一礼,客气道:“这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二位了。楚姑娘如此辛劳,可要先去院下歇息一日?”

  楚月灵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千里迢迢至此,早已不觉疲累,反倒心中急切之情更甚,恐怕已是无心歇息。”

  伯奇也不讶异,只颔首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依从姑娘之意。”

  知晓二人将要商谈正事,君思齐再与两人行了个礼便退出了正厅。

  伯奇亲自为楚月灵倒了一盏茶,看着她笑道:“在下有个问题想问,不知是否会冒犯到姑娘。”

  “公子请说。”

  “我知晓姑娘并无内力,因此有些好奇,姑娘不带任何随从,只身来此,便不怕遇上危险吗?”

  这话说来难免有些威胁之意,若是寻常人只怕会心生警惕,当即惊慌不安起来。

  可楚月灵却仍是从容自若。

  她端着手中茶盏,目光不闪不避,“公子既派人邀我至此,应当便知晓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她不是没有思考过这场邀约是否会是一场陷阱,或者为了她,或者为了引她入彀,威胁林箊。可短暂权衡后,她却还是选择了以身试险。

  君思齐是林箊自幼一同长大的知交好友,没有欺骗她的理由,况且,她不想再让林箊生活在宓義逆脉的阴影下,就必须要找到剩余的烈幽心法。

  她知晓烈幽心法极有可能在太皓秘境中,这段时日也一直在依据裴清祀传给她的书信推算太皓秘境所在之处,可到底知之甚少,她最终也只解出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暗语。

  而恰在此时,君思齐来了。

  即便这当真是一场圈套,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也必须一试。

  何况,她也并非没有留后路。

  见她神情毫无迟疑,伯奇便笑了起来,“听闻姑娘与林姑娘交情甚笃,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女子只是笑而不语。

  短暂闲谈后,伯奇就开始谈论正事。

  “我手下之人先前从登临救回来了一人,此人知晓太皓秘境开启之法,只是因为被幽禁太久,已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们想方让他清醒了片刻,从他口中得知他先祖墓中还留有当年之事的一些隐秘,或许便与太皓秘境相关。”

  “只是我派人去那墓中查探后发现,记有当年隐秘的墓室只能容一人进入,而当中被墓主留下了一道机关,只要有人解开机关,很快那机关便会自行毁灭,其中留下的秘密也将随之湮灭。揽诸与我说姑娘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或许能在短时间内将其中内容记住,因此便想要寻姑娘帮忙。”

  楚月灵思忖片刻后,抬眸问道:“那墓在何处?”

  “离泗阳不远,姑娘若准备好,我会着人与姑娘同去。”

  “我已准备好了,明日便可出发。”

  伯奇略微吃惊:“那墓中十分凶险,机关自毁时或许会危及姑娘性命,姑娘不再考虑一二吗?”

  “我既已到此,便毋需多加考虑。”

  静默须臾,伯奇神色肃然些许,“我知晓了,我会让他们尽快准备妥当,一切便有劳楚姑娘了。”

  商谈过后,伯奇派了人将楚月灵送至厢房歇息。

  待引路的仆役离开,楚月灵方准备推门进入房中,却听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温柔含笑的嗓音在她身后轻轻响起。

  “畹娘。”